沈逍默然聆听郗隐讲述洛溦少时之事,神色疏漠,末了,问道:
“师叔说这些话,是想让我学景辰吗?”
郗隐看着他,“你不该学学吗?”
沈逍不置可否,反问道:
“倘若师叔重活一次,又可会学宋行全的伏低卖惨?”
郗隐沉默住。
沈逍眉目清冷,替他答道:
“师叔定然不会,否则让对方动心的就不再是你,而是你刻意模仿习来的影子,终究见不得光,到最后又有何意义?”
他转过身,出了药房。
屋外夜色正沉,一轮明月谧然映在繁星之间。
沈逍抬头凝望月色半晌,重新回了看押长乐的密室。
此时长乐已在鄞况的施针下渐转安静,看到沈逍进来,又有些紧绷,缩躲到鄞况身后。
沈逍开口问道:
“之前你说外祖母给景辰下了重药,是怎么回事?”
长乐不敢看他,“就……就是那么回事,想让我跟他……”
沈逍俊眉微蹙,“他不是自己愿意的吗?”
他一直以为景辰是因仕途不顺,自荐到太后跟前,后来与长乐有了苟且,也是因为想要再择高枝,谋求名份。
太后身边可用之人不多,看中景辰才干、想留由己用,因此愿意有所退让,也并非不可理解之事。
但若说亲手将面首送至孙女榻上,则实乃匪夷所思,毫无道理。
长乐摇了下头,“他都没……”
话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看着沈逍: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宫?我想回宫!”
沈逍没理会她,转向鄞况,“师叔是不是有种药,能让人开口说实话?”
~
洛溦拿了药,回到自己在璇玑阁的住所。
一直苦抑着的情绪,蜂拥而至。
太后,竟是用那样的法子逼迫景辰……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景辰他,又到底曾遭过多少的罪?
洛溦坐到窗边,伏着头默默流泪。
拭完了泪,取过案上的一个铜匣,摸着匣面上的金属格。
这个铜匣,是当初去景辰宅院提走庆老六时,护卫奉命转交给她的。
匣面上封着六十四格卦锁,据说想要打开,必须按照准确无误的顺序调整卦块,否则匣内机关就会渗出酸液,毁掉里面所放之物。
洛溦研究了许久,也没看出这些金属格排列的玄机。
她想起景辰身世的秘密,猜测着这里面的东西会不会与此有关。
如今皇帝和景辰都不在了,太后自己,是绝不可能承认当年调换婴孩之事。
倘若太后不肯出面解释前因后果,那景辰的身上就会永远留着以色事人、巧立名目的烙印,千秋万载都洗不干净。
她想要为景辰正名,想要与造就了他不幸命运的权力相抗,所以真心希望着齐王能得登极位,改变时局。
可眼下齐王被太史令设计,蛰退一隅,前途未卜,将来何去何从,亦未可知。
洛溦伏在案边,摩挲着匣面,一夜寂寂辗转。
翌日起身,便上了观星殿,查找殿内古籍,寻找与卦锁有关的记录。
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玄天宫,身为监副需要审核的文书也积攒了不少,五行署和司天监一直将需要她用印的书函送往观星殿,由扶禹暂理,如今她既然回来了,扶禹便把东西整理出来,送了过来。
厚厚的一摞,堆到案上。
洛溦一面查书,一面审着文档,两日下来,时间须臾飞驰。
这晚入夜后,熬得有些昏昏欲睡,下阁做了些薄荷糕端回来,却见沈逍不知何时来了殿中,正坐在了自己堆放文书的案后,素袍胜雪,垂目执笔。
她踯躅了下,慢慢走了过去。
沈逍眉眼沉静,翻阅着案上文书,手中朱笔在数值间轻走而过,圈画出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的速度很快,不像她,审定几道推演还得摆弄半天算筹,不多时,便阅过好几份录函。
洛溦旁观他笔下演算,愕羡中渐渐淡忘了两人上次不欢而散的尴尬,见砚中朱砂就快用尽,忙取了新的砂石捣碾。
夜风从穹顶灌入,拂动琉璃灯盏里烛火轻颤了一瞬。
沈逍伸笔入砚,视线触到女孩研砂的纤白指尖,再又缓缓抬起,定格在她低垂专注的眉眼间。
洛溦感受到他的注视,也下意识地掀起眼帘。
两人的目光,静静纠绞一瞬。
洛溦垂了眸,调着砂粉,轻声道:
“太史令怎么过来了?”
她听扶禹说过,沈逍如今以同平章事之职,领了执宰三省之权,位同摄政,连着两天都待在了紫微台。
沈逍没有答话,蘸了笔尖,继续审阅文书,过得许久,反问她道:
“脸还疼吗?”
洛溦摇头。
郗隐的药膏都是极有效的,用过一次基本便消了肿,没留什么痕迹。
想到因为挨了长乐巴掌、跟沈逍起的争执,她沉默了会儿,斟酌开口:“前日的事……”
沈逍却眼也没抬,“长乐的孩子,不是景辰的。”
洛溦怔住。
好半天,回过神来,“什么?”
沈逍翻过一页历算,面无情绪地勾出错处,“上回你让师叔用在扶荧身上的那种药,长乐也用了,说了实话。”
“孩子,是王敏显的。”
万寿节宫变那晚,长乐被困在承极宫内,目睹肃王鲁王中箭,惊慌失措之际自己也跌下宫阶,被赶来的王敏显救护住。
彼时整座宫中杀戮四起,禁卫都守去了皇帝和太后身边,长乐又怕又惧,抓着王敏显不肯放手。
两人是表兄妹,自幼相熟,王敏显本就对长乐存了点心思,送她回寝宫后,又被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拉着不放,顿时便有些心猿意马。且那晚他奉太后密令暗中射杀肃王和鲁王,情绪亦有些紧绷焦虑,哄着长乐陪自己喝了些酒,之后便鸳鸯帐落,珠胎暗结。
长乐怀孕之事,自是没能瞒过在后宫耳目众多的太后。
然而出乎沈逍意料之外的是,本该遂了侄孙心意、趁机将公主下降王家的外祖母,竟然会选择以此作胁,让长乐在上元夜当众禀述与景辰有私。
显然,是有意要助景辰上位,成为皇室驸马。
以沈逍对太后的了解,景辰不可能只是一介面首那么简单,否则无论再如何才华出众,也不可能让太后舍弃王氏本族利益,做出如此抉择。
他抬眼看向洛溦,缄默一瞬,开口问道:
“景辰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
第116章
琉璃灯下,洛溦的神情有些恍惚。
长乐腹中的孩子不是景辰的?
可为何他由始至终,都不曾解释过一句?
是宁可让她,鄙夷怨恨他吗?
“他什么也没说过,我一直以为,他和公主……”
洛溦抬起眼,神色微惘。
沈逍望着女孩眸中隐隐泛起的水雾,移开了视线。
他早就知道,她听说此事后,会有怎样反应。
欢喜,释然,相比起自己的那些肮脏不堪、强诸于她的欲念与禁锢,她心中的皎皎君子仍旧不染尘埃。
高山仰止,令她心折。
或许他没有必要告诉她真相。
然而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沈逍垂目,演算着笔下的朔望月周,朱砂字迹略有顿滞:
“我不是问这个。他还有跟你说过别的事吗?”
别的事……
洛溦回过神,脑海中不知为何,又浮响起了景辰那些苦涩的话语——
“她告诉我说,她的沈哥哥,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人……”
“你,喜欢太史令吗?”
“若他一开始,也像我从前一般地对你好,陪着你,你也……不喜欢他吗?”
穹顶处涌入的夜风,吹拂案边两人的衣袖轻触交缠。
洛溦思绪缭乱,缓缓扬起眼眸,望向身畔执笔的男子。
素袖当风,眉目如画,神姿高彻。
面前厚厚一摞原本需要她审定的文书,转眼已被他阅完了大半。
沈逍良久未等到洛溦的回答,停了笔,朝她看来。
女孩却在这时垂了眼,神色微惶,面颊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嫣色。
是……想到景辰说过的什么话了吗?
沈逍撤回了视线。
半晌,冷着声:“我是问有没有什么跟外祖母相关的话?”
洛溦听他提到太后,心弦霎时绷紧。
抬起眼,去看沈逍,却除了他眉宇间惯有的疏离冷漠,瞧不出有什么情绪。
他那么的聪明。
该不会,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洛溦暗咬了下唇,摇了摇头:“没有。”
她心中因此,对他一直存着些愧疚。
现下又怕他继续这个话题,想到刚才带来的点心,试探问道:
“太史令,要吃点薄荷糕吗?”
她站起身,从旁边的桌案上取过食盒,端出自己做的薄荷糕。
“我以前做的点心太史令都不太喜欢,但这种是我上次在嵯峨山做过,太史令说还不错的。”
她把盛着点心的碟子放到案上,看向沈逍,本文由疼训裙八扒三另期七雾散六整理上传“要尝尝吗?”
沈逍朝她望来,又垂眼看了看糕点,视线在碟子旁的餐箸上轻扫而过。
漠声道:“手没空。”
随即重新垂了眼,继续批阅奏册。
洛溦看着他执笔书写,另一只手伸指压过册角纸页,依稀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那……
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呢?
她踌躇了片刻,取过玉箸,夹起一小块糕点,小心翼翼送到他嘴边:
“太史令?”
沈逍眼也没抬,启唇,一脸平静地咬进了嘴里。
原来是要吃。
洛溦忙又夹了一块,送过去。
沈逍吃着洛溦喂来的点心,默默审阅文书,直到阅完了最后一册,合起,放到一旁。
洛溦正想着这下不用自己投喂了,却见沈逍留意到自己压在函册下的画纸,伸手揭了过来。
“这是……六十四卦算式?”
画纸之上,绘着六十四个分别以纵、横、斜方位排列的数字方框。
洛溦没想到沈逍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什么,不由得放下餐箸,靠近过来:
“太史令认得这个?”
她在藏书阁里找了两天,什么相关的书籍都不曾找到。
沈逍“嗯”了声,“这是按照伏羲六十四卦排列的算式。”
看向洛溦,“怎么想起要解这种题?”
以她的水平,解这样的题根本毫无可能。
洛溦含糊道:“就……就偶然有次在古籍里翻到,觉得看着很有意思。太史令,能教我怎么解吗?”
沈逍望着女孩眼中莹莹的殷切,犹豫片刻,从筹盒里取出算筹。
“伏羲六十四卦,又叫方圆四分四层卦。”
他将算筹在案面上摆开,“这道算式里的数字,都是依照四分四层来排列。每三个纵列为一道同余程式,从左上第一道开始解,解出的数值,再按六十四卦方位重组。”
洛溦刚听了个规则,就已经感觉有些头晕,打起精神,认真观摩解题步骤。
沈逍一边讲解推演,一边运筹,修长的手指,轻轻摁拨着算筹,在紫金石案面上抚挪移动。
洛溦竭力跟上他的运算,目不转睛。
但没过多久,就委实跟不上了。
程式一直是她最不擅长的题目,更何况这种同余程式,开头几步勉强能听懂,后面就又渐渐稀里糊涂了。
反正,也不可能真学会,不如就等着让他把整个答案全算出来好了。
太史令的答案,肯定是不会错的。
等她拿到最后重组的数字,应该就能打开那个铜匣了吧?
烛影下,沈逍移动算筹。
“这里直除完得到的数字,要填到第四十五卦的位置上,对应上兑下坤。”
他看了眼走神的洛溦,修眉轻蹙:
“有在认真看吗?”
洛溦幡然惊醒,忙道:“有啊。”
信誓旦旦,“我一直都追着太史令的手在看呢。”
说着又凑近了些,曲肘支颐,态度严谨,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沈逍执筹的手。
沈逍凝视着她,一语不发。
半晌,将她揽到自己身前,手里的算筹握入她指间:
“你来解。”
惊惶失措的洛溦,懵懵然被拥抵到案沿边,握住了算筹,听见沈逍低醇的声音响在耳边,疏冷不带什么情绪:
“我教你。”
“下一步,解万位,继续直除。”
他伸出手指,引导她运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