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逍颌首,“谨慎些。”
语毕率余下诸人,纵马驰入了宫苑。
候在此处的齐王副将,领了萧元胤的命令,出苑迎了沈逍,又请罪道:
“齐王殿下还在操练士兵,末将这就去传话,烦请太史令稍等!”
然而这一去,过得快小半个时辰,还没返回。
何岐潜去了营地查探消息,沈逍倒也不着急离开。
扶荧一向不喜齐王,抱着剑,忿忿道:“齐王这谱儿摆得太大了吧!他如今困在此处,金云关的援军也打不进来,不赶紧来求人,还想怎地?”
屋外的天色,已渐渐暗沉。
沈逍在檐下抬首,望向深蓝夜幕中渐显的星辰。
西北方一抹极淡的赤方气,若隐若现。
参宿之伐。
大凶之兆。
身后的扶荧,还在絮絮叨叨地悻然抱怨:
“总不能,齐王还能有比议和脱困更在意的事吧……”
沈逍却陡然想到了什么,倏地转身,下令道:
“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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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溦跟着齐王上了马,往皇城的方向行去。
齐王此番入京,为安全起见,并没有以真实身份和容貌示人,而是扮作了副将林谅的部属,由林谅出面与太后交易。
萧元胤对洛溦道:“皇祖母好像对萧佑格外在意,竟愿意暗地里跟我做交易。可我就想不通了,若是萧佑真投了晋王旧部,皇祖母大可名正言顺地发榜文通缉他,直接给他安个逆党的罪名,不比这样背着人行事来得有利?”
洛溦缄默不语,心中却是能猜到太后如此行事的原因。
永徽帝不是太后亲子,那么原本应该继承帝位之人,就该是萧佑的父亲晋王。
晋王二十一年前被永徽帝暗害,惨死突厥,如今萧氏皇族剩下的男丁、最能顺理成章继位的皇子,就只有晋王的遗腹子萧佑。
出于这样的原因,太后必须不择手段地除掉他。
但萧佑得了沈逍的庇护,太后不愿明面上与外孙翻脸,加之晋王之死本就疑点重重,她不可能再堂而皇之地对萧佑动手、坐实当年暗害庶子的罪名,自然只能私底下另想办法。
所以甚至不惜找到了齐王,跟他做交换。
萧元胤继续道:“皇祖母为了跟我交易,按我的要求提供了出入京畿的凭信,一会儿你拿好凭信,要是我过完亥时还没到婆娑林,你就自己先走!”
洛溦回过神,对齐王道:“可我没打算要离开长安。”
“为什么?”
萧元胤看着洛溦,“难不成你还真打算留在沈逍那种人的身边?”
洛溦垂了垂眼,不置可否地略过这个话题,沉默了会儿,又抬头望向夜幕中渐转明亮的星斗。
“我跟殿下一起去无量寺吧。”
她开口道:“景辰留下了一张图,上面有一些关于无量寺的线索。图我没带在身边,却能记得大概,如果贵妃娘娘一直被囚在那里,或者殿下此行遇到什么变故,也许能帮得上忙。”
齐王如今陷入这样的处境,皆因之前相信了她的谏言,继而被太史令利用。
她心中一直有愧,也想借机弄明白景辰留下那张图的用意,执意同行。
萧元胤却是不愿。
虽然太后是暗中相约,亦有顾忌,不会把阵仗闹得太大,且他此番随行诸人也俱是身经百战的沙场精锐,但毕竟是涉险,不敢让洛溦跟着担风险。
但转念想起她刚才那句“没打算要离开长安”,又不觉有些心头堵涩。
是不是,他若此刻放她离开,她就又要回玄天宫,守回沈逍那厮的身边了?
萧元胤沉默不语。
洛溦一直等不到齐王的答复,斟酌了下:
“殿下是因为介怀上次轻信了我,不愿再相信了吗?”
萧元胤回过神,“什么话!”
说得好像不带她去,就是不信她似的。
“那行,让你跟着。”
他犹豫片刻,叮嘱道:“切记时刻待在我身边。”
洛溦出司天监的时候就换了小吏的服饰,扮作了男装,此刻稍作修整,涂暗面容,跟在同样易容成随从的萧元胤身边,并不太起眼。
一行人在夜色掩护中,抵至宫城外的无量寺。
如齐王所料,太后没有动用官军,而是让心腹王喜瑞领了王氏的内府兵,提前清走了寺内僧众,隐秘行事。
宦官出身的王喜瑞如今沾了旧党得势的光,进封了殿中监和内府将军,此时戎装轻甲,带着一队亲卫,在山门殿外接应了林谅等人。
“颍川王呢?”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随行诸人,质问林谅。
林谅事先得过萧元胤的吩咐,道:“等见到了贵妃娘娘,自会让人将颍川王送来。”
王喜瑞也不纠缠,冷笑了下,“跟我来吧。”
洛溦也随在队伍的后面,跟着踏上山门殿的石阶,行过飞拱桥,到了寺院的正殿之前。
借着殿中微黯的灯烛光亮,她四下环顾,寻找着从前大昭寺的痕迹。
按照那张图纸所示,正殿外的天井东侧,原来有座双鹿拱金轮屋顶的经室,正对着佛塔,室内底部盘阶一直往下,引向那几间密室。
可四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大昭寺已被拆毁,从前那座金轮屋顶的经室早不复存在,佛塔也已变作了诵经的侧殿。
也不知那些密室,还在不在原本的位置?
正殿之内,太后已亲自等候在此,捻着佛珠,坐在主位软榻之上。
四周侍卫环绕,太后面前跪着一名被绑缚住的华服妇人,身形衣饰皆是张贵妃的形容,被黑布罩着头,颈间架着钢刀。
王喜瑞躬身上前,向太后附耳禀报一番。
太后脸色寒沉,抬目望向林谅:
“谁给你的胆子,敢同哀家讨价还价。”
林谅扫了眼跪地的妇人,上前向太后抱拳一礼,道:
“娘娘恕罪,只需先让末将确认贵妃无碍,便去提颍川王来换人!”
太后默不作声地盯了林谅片刻,转过头,朝押着张贵妃的侍卫抬了抬下巴。
侍卫领悟到示意,一把拽过地上被缚住的贵妃,遽然抽出匕首,割下了她一根手指,扔到了地上。
黑布之下,张贵妃显然是被塞住了嘴,但突如其来的痛苦仍旧让她发出凄厉的呜咽声,蜷在了地上挣扎颤动。
被割断的手指滚到青石地砖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叮”响。
萧元胤循声望去,看清断指上母妃素日常带的翡翠戒指,忍不住霎时目眦欲裂,作势就想要冲出去,却被被洛溦拉住了衣袖:
“殿下别冲动。”
若让太后认出了齐王,必是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主位上,太后转着腕珠,语气冷锐:
“即刻把萧佑送来,否则哀家每隔半炷香,就断她一根手指。手指断完了,就轮到手脚,再往后,还有耳鼻、眼睛、舌头……”
被罩着头的贵妃听到此处,愈加挣扎起来,被旁边的侍卫摁住,狠狠按到了地上。林谅等武将驰骋疆场多年,见惯血腥杀戮,却也不曾见过如太后这般冷血残忍的妇人,禁不住一时无措,暗中朝齐王看去。
萧元胤此刻也再忍受不住,甩开洛溦的手,出列道:
“这大乾王朝姓萧不姓王!太后有何权力对帝妃滥施酷刑?”
深吸了口气,“且齐王手中还握着圣上的禅位诏书,另又有洛水案的人证,足以证明太后构陷皇子,勾结逆党,篡改圣旨,罪不可恕!”
他此时虽易了容,压着嗓音,但气势间自有一股常年领军所磨砺出的锋利,一开口,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太后也不觉微微眯起了眼,一面判研打量,神色喜怒不显,一面缓缓开口道:
“大乾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说的话作数。单凭齐王的那些罪证,想要扳倒哀家,纯属痴人说梦!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连紫微台都送不进去,更遑论掀起什么风浪。”
满朝上下,大半都是她王家的人,谁能逆流而行?
萧元胤道:“那倘若能送进紫微台呢?倘若如今紫微台的主人,早已生了异心呢?太后有没有想过,当初我们是如何潜入京城、召集骁骑营旧部的?京畿重地,处处盘查缜密,何以齐王就能瞒过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长安?”
他被沈逍摆了一道,这次冒险进京,就是打算也要还对方一刀,也是往太后心口插上一刀!
“你什么意思?”
太后的神色果然起了变化,捻转佛珠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萧元胤道:“太后就不觉得奇怪,沈国公的灵柩刚回京,齐王就出现了,这难道不是巧合的有些过分?或许太后现在就可以派人去一趟玄天宫和长公主府,看看太史令是不是还在长安,又或者直接出城去一趟岐川军营,看看他是不是约了齐王共谋大计。”
太后脸上的神情几经变化,心中那许多长久以来都想不太明白的事,渐渐串到了一起。
她审视着面前的萧元胤。
从小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算不喜,也是万分熟悉的。
这身型,这语气,还有一提到沈逍就禁不住激越起来的情绪……
“你是三郎吧?”
太后开口问道,口气笃定。
萧元胤被看破身份,也懒得再装了,一把扯下易容的胡须,露出真容,道:
“谢祖母还认得我这个孙儿。”
太后冷笑了下。
她今晚之所以会亲自过来,就是猜到以萧元胤的性子,多半会忍不住亲自来救母亲。
只要他来,不管怎么隐藏,都躲不过她这个做祖母的眼睛。
今日拿不拿得到萧佑,实为其次,能除掉齐王这个心腹大患,才是重中之重。
既然费心设了这个局,那总而言之齐王和萧佑,今天必须死上一个!
她转头看了眼王喜瑞:
“不必跟他们啰嗦了,送贵妃上路吧。”
萧元胤闻言疾声道:
“皇祖母不顾念我这个孙儿,那父皇呢?你如今尚不知他到底是生是死,就不怕他还活着?还有你那个宝贝景侍郎,万一他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的人将他碎尸万段?”
太后默然一瞬,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冷声道:
“与大乾社稷相比,谁都能死,就算他们活着,哀家也不会受任何人拿捏。”
语毕,站起身来,在侍卫的拥簇下便往外走。
殿梁上埋伏着的弓弩手,骤然现身,引弓拉弦,将羽箭似急雨地朝殿内齐王部属射出。
林谅等人拔出兵刃,轮动挥舞,挡下箭矢,又与殿中余下的内府军战到了一处。
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军中精锐,手中刀剑横开六合,对付毫无沙场经验的内府军不在话下,赢胜只是时间问题。
但张贵妃还在对方的手里。
萧元胤将洛溦拽到殿边的铜钟下藏好,自己则拔出长剑,追上被王喜瑞拖走的张贵妃。
王喜瑞是王家的家生子,少时被特意培养武艺,之后净身入宫,侍奉太后身边,名为宦仆,实为死士,身手灵敏,招式狠辣,但毕竟年岁已大,与齐王缠斗了莫约六七回合,力渐不敌,拽过张贵妃,将她当作盾牌般推向齐王,自己趁机逃出了殿去。
萧元胤顾及母亲安危,没有继续追赶王喜瑞,只抱住贵妃道:
“母妃!”
他伸手揭开了罩头的黑布,却看清对方是个容貌完全陌生的妇人。
那妇人趁着齐王失神的刹那,手中白刃一闪,匕尖已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周围部属围聚过来,惊恐大喊:
“殿下!”
太后跟着护卫匆匆离开,出了大殿,上到通往拱桥的回廊。
王喜瑞追了过来,禀道:
“娘娘,齐王应该已经着道儿了,那女死士功夫不弱,必能一刀毙命!”
太后点了点头,吩咐道:
“现在可以调人了,去给耿荣传话,就说齐王夜袭皇宫,图谋不轨,让京兆府守住城门,一个也别放出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女子的喝声:
“太后娘娘。”
太后闻声停住脚步。
其余诸人也循声回首,只见正殿外的阶顶之上,一人手持灯烛,盈盈而立,虽着男子服冠,烛火映照下却似容颜殊丽,姿态中透着一种傲然的倔强。
王喜瑞率先认了出来,“好像……是那个姓宋的丫头!”
先前殿内光线昏暗,洛溦又站在人群后方,并不起眼,此刻手持灯烛,五官便清晰起来。
太后眯起眼,眸中顿时杀意浮泛。
洛溦的身后,林谅等人护送着重伤的齐王疾奔而出。
萧元胤伤了要害,若不能及时就医,必死无疑。
王喜瑞忙朝护卫下令:“把人拦下,能拖多久拖多久!”
洛溦提声道:“谁敢!”
她转向太后,“娘娘此刻若要拦人,明日景辰母亲的秘密就会传遍长安!”
太后遽然变色。
洛溦继续道:“放齐王离开,否则我必有办法让那件事传得天下皆知。”
太后牙根紧咬,盯着洛溦的视线似想将她就地凌迟。
但那样的秘密,她实不敢冒险。
“放他们走。”
她吩咐左右,继而看向洛溦,“但你得留下。”
洛溦扭头示意林谅等人,“带殿下走!”
林谅虽知齐王看重宋姑娘,但眼下到底主上的性命更要紧,点了下头,护着萧元胤朝外急去。
一行人匆匆穿过回廊,过了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