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再顾不得许多,托起沈逍的手细细察看,见他戴着白玉环的食指上已起了水疱。
“这个玉环得马上摘下来。”
她不敢用手去碰,背转过身,撕出里衣内衬,裹到沈逍手指上,一面轻轻吹着气,一面小心翼翼将玉环挪下来。
指环压过水疱的时候,心都抽了一下,屏着息,定住神,忙又继续柔柔吹送凉气:
“疼不疼?”
沈逍一动不动,垂着眼,静静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砸碎了母亲遗物的他,趴在案边不停地给他伤口吹气的她。
仰着的小脸,难过的都快哭了,一个劲儿不停地问:
“疼不疼,沈哥哥?”
洛溦取下了玉环,又用衬布包住手背,系好,抬起眼,撞进了沈逍定定的视线中:
“太史令?”
沈逍移开视线,“我疼不疼,与你何干?”
他收回手,神情冷漠。
洛溦依稀觉察到什么。
齐王的事已经解释过了,他还这般生气的话,只能是因为……
“我之前跟太后说的那些话,太史令都听见吗?”
她欲言又止,心里矛盾错综交复。
沈逍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希望我听见吗?”
她和太后说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门外了。
“你希望我听见哪一句?是外祖母千挑万选得来的儿子,长得不像她和先帝,还是我的出生,让她有了遮掩真相的工具?”
晦暗的光影中,他墨黑的双眸中浮泛起薄雾,蕴着讥诮:
“我也以为我会欢喜,可其实又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从背德灭伦,变成了刀弓鹰犬,身边亲近之人,宁可看我痛苦,也不明言,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何区别?”
一生之中,唯一的一点亲情偏爱,也不过是因为他的这张脸。
外甥肖舅。
何等荒唐。
洛溦仰头怔怔望着他,眼角不觉泪珠滚落。
“太史令……”
他果然都听到了。
他那般聪明,就算只是只言片语,也能推敲出大概。
沈逍被洛溦眼里的泪意刺到,伸手攥住她肩头衣物,似想将她从身前拽开些,却不知是手疼还是哪里疼,半天都没拽开。
最后,只能自己转过了身。
他不需要她来可怜。
若真觉得他可怜,又何以一直瞒他?
从前以为她避他拒他,是因他血脉肮脏。
如今方知,她不过只是厌弃他这个人罢了。
洛溦怔立原地,情绪翻涌地望着沈逍背影,伸出手碰了下他衣袖,又迟疑着收回。
垂了眼,想斟酌些说辞,目光忽然捕捉到脚边土里的东西,呆了一瞬。
待看清了些,忍不住抽气失声:“啊!”
沈逍听到声响,转回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洛溦攥住自己衣袖,身体剧颤着地靠了过来。
他抬了抬手,似想把她推开,却终又下意识垂了手臂,将惊恐中的女孩揽住:
“怎么了?”
洛溦双眼紧闭,簌簌直抖,无数思绪影像飞驰急纵。
太后的秘密,那张写着“母”字的密室图……
在脑中渐渐串联成形。
沈逍伸手抚住洛溦的面颊,托着下颌抬起,见她眼中泪意婆娑,蹙起俊眉:
“到底怎么了?”
洛溦用力呼了几口气,平复住心绪,“地里,地里……有尸骨。”
沈逍低头看去,见壁角下的土里露出头骨形状的轮廓,不止一个,且看大小,似乎竟还有婴孩的头骨。
难怪让她哭成如此模样。
沈逍拥着洛溦,带她退出密室,靠坐到门外,抬手捋了捋她沾了泪的乱发:
“尸骨而已,上回不是还想跟萧元胤一起躺棺材吗?那个就不怕了?”
洛溦被沈逍抱在怀里,情绪稍定,低声道:
“可这些,不是寻常尸骨。”
她顿了顿,“这里,应该就是当初太后娘娘藏匿圣上生母的地方……”
她早就该想到,当年太后怀上第一胎孩子,不知男女,而那时先帝已经有了晋王,虽然只是庶子,却聪明果敢,深得圣宠,太后为固王氏地位,因而想尽办法要确保自己“生下”男孩。但孩子是不是刚出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太后有了那样的打算,就必须确保有妇人跟她在同一天生下婴孩,且还必须是男孩。
这样的话,提前准备一两个替代的孕妇,根本不够。
沈逍也很快领悟过来,语气幽微:
“所以,外祖母会事先囚禁许多待产妇人于此,一旦自己即将临盆,便行催产之事,迫使那些妇人也在同一天生下孩子。”
那些生下的女婴,还有没被选中的男婴,便同他们的母亲一起,永远被埋葬在了此处。
就连他自己的亲祖母,或许,就在其间。
沈逍不觉亦沉默下来,低头看向怀中再度落泪的洛溦,收拢手臂,将她紧紧拥住。
半晌,见她渐渐安静了些,问道:“这些事,你都是如何知晓的?”
洛溦靠在他胸前,踌躇一瞬,不再隐瞒:
“是……景辰告诉我的。他的母亲,就是当初被太后换走的那个女儿。”
沈逍抚在洛溦肩头的手,微微滞住。
她在诵经殿与太后的对话,他听到了后半段,却没听到前面。
此刻得知真相,先前的许多疑惑,霎时豁然明了。
禁不住,又语气艰涩:“所以你费尽心力想让萧元胤继位,就是要为景辰正这个名?”
第119章
洛溦说出想法,感受着沈逍的情绪变化,在他怀中微微抬眸,望向他:
“太史令,觉得呢?”
沈逍的视线落在石道对面晦暗的虚无处,好半晌,都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他能觉得什么?
是该觉得她念念不忘景辰的志向,凡事为那人考虑得面面俱到,实乃情深,还是该觉得她始终高看萧元胤一眼,把那人视作明君雄主,眼光过人……
他垂低眼,看向洛溦:
“这些事为何从前不跟我说,如今才肯据实相告?是因为之前笃定萧元胤能靠自己坐稳帝位,现下却知道他受制于我,要实现你的愿望,就只能转而求我?”
“不是的。”
洛溦想要解释,回望向他。
视线触到他冰冷的目光,终又语难成言。
这时,石道尽头的上方传来了铁器挖凿的响动声,巨大的石板被撬开、吊起,泻入的火光一瞬明朗。
扶荧带着人逐一跃落,找了过来:“太史令!”
见到相拥着的两人,忙又退开几步转身回避,请罪道:
“诵经殿下面的石料间掺得有石脂炸药,我们不敢莽撞行事,只能一点点搬开,因而来得迟了。”
沈逍扶着洛溦站起身来。
近卫奉上氅衣斗篷,沈逍接过,展开,裹到洛溦身上,淡声询问扶荧:
“上面什么情况?”
扶荧禀道:“太后受了伤,我令人将她暂且囚去了附近的朝元宫,何岐接到太史令的传命后,已调京兆府控制住了长安九门。”
顿了顿,又道,“齐王那边是郗隐先生亲自在照料,据说已经救过来了,伤了肺腑,不会致命。”
洛溦听到此处,方知沈逍竟救下了齐王,忍不住朝他看去。
沈逍却始终面色清冷,眼也未移,吩咐扶荧道:
“让周旌略执遗诏,领三万军马进长安州府,再让京兆府传大行皇帝死讯,以国丧之名封禁长安,无紫微台瑞令,不得通行。”
离开无量寺,洛溦跟着沈逍回了玄天宫。
鄞况闻讯,赶来查看两人的伤势。
洛溦除了被王喜瑞挟持时割破了些颈侧皮肤,倒没什么其他的伤,而沈逍的手、手臂以及肩背处,都被石脂火烧到,另还有坠石击划的裂口,看得鄞况都微微抽了口凉气。
洛溦抑住心中情绪,默默跟在鄞况身旁,帮他一起调配治伤的药膏。
鄞况用不着她帮忙,“你要是有空,就去师父那边搭把手,齐王命大,虽挡得及时、没伤到心脏,不过也够呛的,师父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洛溦应了声,放下手里的药具。
转念却又想到什么,掀起眼帘,觑向沈逍。
沈逍垂首读着商州送来的信函,可视线,却又似没在那信纸上。
洛溦静默一瞬,转身取了鄞况的药杵:
“要不……还是你去帮郗隐先生吧,这里要用的药我都很熟,我留下就好。”
鄞况愣了愣,依稀反应过来什么,扭头看了眼沈逍,又转向洛溦,咧嘴笑了下:
“哦,啊,那也行。”
顿了顿,“那要不干脆,你把太史令的毒也解了!反正也拖这么久了。”
洛溦和沈逍的最后一次换血,原本两个月前就该完成,但因为各种事一直拖延。
沈逍身上有伤时,极易催发赤灭毒,所以刚才鄞况就想建议先解毒,但瞅着两个人自从回来就一句话不说,一个假装读信,一个低头配药,俨然是在冷战,鄞况又总有些怵沈逍,便没敢提这茬儿。
现下既然有机会,他也就大了些胆子。
“这毒一直不解,终归是隐患,太史令最近又总在外面忙,带着伤实在危险,我看不如就现在解了。”
他转向洛溦,“而且之前你不是一直想要恢复从前的记忆吗?等这次解完毒,我就能给你用药了,刚好师父也在,能帮着参考,估摸过几日你就能想起从前的事了。”
一直垂目看信的沈逍,此时终于抬起了眼。
而洛溦这时却低了头,对鄞况道:
“不用了。”
她帮忙收拾了下膏盒,“解毒我可以的,一直拖着确实不好。”
鄞况侧首去看沈逍,见他面色沉凝,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行,我现在就去准备!”
鄞况研究了下要用的药材,配好份量,去了璇玑阁下的浴室。
洛溦跟了过去帮忙。
少顷,沈逍也下了楼,进到浴室,见室内雾气已升。鄞况从屏风后转出,向沈逍道:
“我加了些治外伤的药在池水里,换血过程可能会比往日长些,但请一定耐心坚持,这次换完血,太史令体内的赤灭毒就彻底解清,不会再复发了。”
说完,告辞退下。
浴室内,洛溦正伏身测试着水里的药力,听到动静,扭过头,见沈逍走了进来,身上外衫已除,单薄寝袍迤迤。
她忙垂了眼,转回头,继续伸手试着水。
感觉药效差不多了,收回手,轻声道:
“太史令慢慢下去吧,要是伤口觉得疼,就告诉我,我这儿还有药。”
沈逍盯着女孩背影半晌,一语不发,下了水池。
洛溦也站起身,拢了拢薄短衬裙,下水走到了沈逍对面。
蒸腾着雾气的涟漪向四面涌开,两人身上仅有的那点衣物,一瞬便湿了透彻。
洛溦像从前那样,取来池岸药盘里的银管,然后去握沈逍的手。
沈逍搭着眼皮,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被握住的手,微微蜷回。
洛溦抬起头,有些紧张:
“碰到伤口了吗?”
他手背和手指的烧伤严重,就算水里加了药,也是会很疼的。
可若不及时解毒的话,万一又像上次那样毒发……
洛溦想起上回的情形,不敢再看他,低了眼帘,重新托起他的手,小心避开伤口,舒展掌心。
沈逍看着她,兀然淡声开口:
“之前说要遵循承诺,一辈子都会为玄天宫做事,可还记得?”
洛溦抬起眼,对上男子濡湿墨睫下的清幽目光,有些懵然,但还是点头:
“记得。”
沈逍凝视她片刻,没再说话,蜷起的手指不再抗拒坚持。
洛溦展开了他的手掌,将银管刺入了劳宫穴。
两人的掌心,连在了一处。
水中的药效,令得心跳有些不稳,呼吸艰难。洛溦阖上眼,平复着这种熟悉的不适,感受着手掌间的血液流转。
十四年了。
做过无数次的事,早就成了习惯。
这一次之后,再没有下一次。
他也从此,再不需要自己了。
洛溦被这样的念头攫住思绪,犹疑着,缓缓睁开了眼。
沈逍也在看着她,静静的,一瞬不瞬。
池水蒸升出的水汽,黏在他俊美的五官上。
阒幽的眼眸抑得平静,看不见的最深处,却又暗涌着些复杂的情绪。
从今往后,他就再没有能留住她的理由了。
沈逍的手掌,陡然撤了力,像是要后退收回。
洛溦吓了一跳,忙将十指滑入他的指间,紧紧扣住:
“太史令?”
她张开唇,吸进几口药雾,面颊顿时嫣色浓郁。
“是很疼吗?”
她试图劝抚:“你再忍一下好吗?”
知他未必肯理会自己,又拿出他关心的正事,劝谏道:
“现在朝局那么混乱,太史令接下来肯定还有许多事要做,身上又带着伤,所以这毒必须尽快解了,不然万一哪天你在紫微台毒发了怎么办?”
沈逍看着她,半晌,眉目疏漠,冷声开口道:
“怕我突然死了,没法帮萧元胤继位,为景辰正名,是吗?”
洛溦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