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开启,莺莺燕燕的舞姬美人升至殿中,歌舞助兴,亦又有更多朝臣亲贵上前向萧元胤祝拜,说些或阿谀或寒暄的场面话。
诚如沈逍所言,萧元胤性情豁达,并不记仇,除了昔日张家新党的人,王氏老族、晋王旧部的军将朝臣,也位列宴中。周旌略和赵三溪等人,从前都与洛溦相熟,到主位前敬酒时,也与她交谈片刻,颍川王、鲁王等更是熟人,直接把酒敬到了她面前。
洛溦不便推拒,陪着喝了几口酒。
萧元胤跟朝臣聊了几句,转向洛溦:
“刚才礼部的人问我,说如今景辰被皇祖母认作了外孙,要不要按制在洛下为他修陵。父皇在洛下的陵寝二十多年前就建好了,周围随葬的空处倒还剩不少,我在想,要是你也觉得合适的话……”
洛溦摇了摇头,“景辰他,不会想留在皇陵的。”
沈逍对外瞒下了太后易子之事,萧元胤不知永徽帝真正身世,也就想不到他的父皇曾那样处心积虑地除掉景辰一家。
景辰又怎么能,跟自己的仇人葬在一处?
萧元胤虽不知始末,却也明白当初景辰和沈国公死在皇陵、跟自己父皇脱不了干系,闻言颌首,对洛溦道:
“行,那你另挑个地方。”
洛溦以前就想过这件事,垂眸道:
“如果可以的话,想请陛下恩赐武州城外的一片林地。”
夜宴持续到夜深。
洛溦回到玄天宫时,已过子时。
她在璇玑阁前下了马车,就匆匆上楼,径直去了观星殿。
这些日子,沈逍白天再忙,晚上也会回玄天宫,陪她在观星殿处理文书。然而今夜走到殿门口,却见里面烛光昏暗。
扶禹正抱着一摞公文书册从里面出来,转身准备关殿门,闻声扭头见到洛溦,微微诧异:
“宋姑娘怎么回来了?之前扶荧过来传话,说太史令今晚不会过来,我还以为你们会在朝元宫待到天亮呢。”
见她神情怔怔,有些拿不准,“那要不我……再去把殿里的灯点上?”
洛溦回过神,对扶禹笑笑:
“不用,我就过来看一眼,忙了好些天,一想着观星什么的就头疼,你赶紧关门吧。”
说完,告辞下了楼,回了自己的居所。
夜里在榻上辗转许久,一直迟迟没法入眠。
盯着帐顶的绣纹发了会儿呆,索性起了身,点了灯,取过最近在读的算学书,一页页地翻着。
翻过大半本,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
扶禹也从观星殿回了自己住所。
刚入梦乡不久,就被扶荧给薅了起来:
“宋姑娘回来了?”
扶禹从小就习惯了扶荧的神出鬼没,倒也没惊着,顶着惺忪睡眼:
“回来了啊。”
“她说什么没?”
“没说什么,就让我赶紧给观星殿关门。”
“别的什么都没说?也没问?”
“没啊,哦,就觉得不用再忙着观星写谶语,还挺高兴的。”
扶荧把扶禹塞回进被子里,推窗跃出,出了玄天宫。
宫门外,沈逍素氅迤然,清冷伫立。
扶荧快步上前,将刚才扶禹的话,低声禀述一遍。
沈逍面色寂然,沉默片刻,一语不发,视线凝在璇玑阁六楼的那点光亮处。
随即转身离开。
过了龙首渠,静静行出很远,听到扶荧低声出言提醒,才反应过来自己连回长公主府还是紫微台,都没想明白。
一连数日,沈逍都再没去过玄天宫。
登基大典的各种事宜皆已忙完,司天监和五行署的吏员们得以喘一口气,洛溦也骤然空闲了下来。
几日后,萧元胤派人来了玄天宫,传口谕道之前她要的那块武州城的地,已经办妥了。
被派来传话之人,是萧元胤从前麾下的部将褚修,去岁曾在宣城救过跳车的洛溦,与她彼此熟稔。
“武州离圣上以前的驻军地不远,圣上许了宋监副的请奏之后,就立即派人八百里加急地去了那边一趟,把那块地划了出来。因是城外乱葬岗荒原,也不需要迁民补偿,随时都能开始清理,就是那一带无名坟茔众多,民间都传这种地方有阴煞气,招人招工匠比较费时。”
褚修道:“恰巧最近突厥人又在边境闹事,末将奉旨带兵前去雍州布防,要经过武州城,圣上的意思是,让末将顺路领人去把那片地给清了,宋监副若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随行同去,顺便确认一下位置。”
洛溦没想到萧元胤办事这般迅速,问道:“马上吗?”
“对,就今日午后。”
萧元胤如今承继了帝位,但十多年的军将习惯一直没变,一遇军情就雷厉风行的,雍州军报刚到,就调了人立刻出京。
褚修看着洛溦,“监副同行的话,末将行路自是不会太赶,凡事以监副安危为重。”
洛溦听他语气殷切,想起萧元胤一向讨厌神鬼邪说,但他手下的兵将却都有些迷信。
虽然迫于无奈领了清理乱葬岗的任务,心里必然也是会怕触了阴煞之气,所以褚修才巴望着她这个监副能够同行,借玄天宫的神气压压邪什么的。
说到底,也是因为她的请奏才有了这件事。且武州那边的位置,也确实需要亲自确认一下。
只是若为了这件事现在离京,那是不是以后……更难跟太史令解释?
“武州那边的事……”
她洛溦垂眸沉吟片刻,问褚修:“是需要礼部和中书省出文书对吗?”
褚修道:“监副放心,文书一早就备好了。”
洛溦闻言静默住,半晌,对褚修笑笑:
“那好,我稍作收拾,就跟将军上路。”
洛溦回居所简单收拾一番,又交代完署内公务,便随褚修去了城外驻军地,一同出发去了武州。
褚修领了一队骑兵精锐,护送洛溦先行出发,数日后抵至武州城外。收到消息的州尹忙领着大小官员前来拜见,又引路去了奉旨圈护的那片林地。
武州一带地势尽显北境风貌,山脉绵延,平原尽头起伏的地平线纤长隐现,仿佛展开来的巨大舆图,囊括万物。
州尹向洛溦介绍道:
“这座源清山,原是武州有名的风景秀丽之处,山上视野也开阔,顺帝在位的时候,西北边的山峦上还修过一座观星台。后来晋王殿下在突厥薨逝,大乾边防松懈,我们武州因为靠近边境,时常被南下的突厥兵滋扰,边境北冗一带的百姓更是不堪战乱,很多都逃难到此。”
“我们官府虽然一直尽力安置这些流民,但他们毕竟在本地无根无基,遇到灾情瘟疫,成家成户地倒下,没有族人亲朋料理后事,便就都埋到了这一带,时间久了,无主孤坟越来越多,就成了乱葬岗。”
洛溦与褚修等将领,随州尹沿山道徐行,俯瞰谷间,只见处处荒草,尽是埋骨地。
褚修叹道:“突厥一日不灭,我大乾百姓就难得安宁,这些北冗来的流民,连归葬故土都做不到。”
洛溦亦感伤怀,“但好在最后也都是与亲人在一起。哪里有亲人,哪里便是故土吧。”
从前看守源清山的老吏,被州尹派人带了过来。
洛溦问他道:“十四年前,这附近可曾有过一家三口遗体烧毁,之后又一直曝尸荒野的事?”
老吏还真记得这件事,“对,对,是有这么回事。”
时人皆兴土葬,就算遇到瘟疫必须火焚,事后也要加了石灰掩埋,偏那一家三口,既然有人放火焚烧,却又不曾掩埋,属实古怪,是以多年过去,老吏依旧还有印象。
“就在东边的松林坡上,后来还是我帮他们埋的!”
老吏带着洛溦找去了所言之地,指着一株老松后的坟茔,“就是这里。”
洛溦望向那萋草深处,静默良久,转向褚修:
“就从这里开始吧。”
确定下来要清理的范围,褚修便让人在附近扎了营,带着州尹派来的工匠,开始讨论具体方案。
原本军士们多多少少都对这桩任务有些犯怵,可得知此处葬着受突厥滋扰的流民后,感受又有不同。一方面想起昔日死于戍边的同袍,另一方面又意识到戎敌不灭、家国难安,对这些牵连逃亡的同胞,同情又愧疚。
加之还有玄天宫的宋监副在此坐镇,众人行动起来,又多了些干劲。
洛溦与褚修等人商量,决定奏请朝廷,将谷中向北的那块地划为北冗的外辖属地,修整为墓园,全了这些流民归葬故里的心愿。
州尹找来的一位当地风水师傅,却表示不赞同,指着舆图:
“此处动土或有不宜,东西两边两山相护,挡邪风入侵,原是藏风聚气之所,修墓园断了生气,形如仰刀,就成了不蓄之穴。”
军将们都听得一头雾水,转身齐齐望向洛溦。
洛溦也听得不太懂。
她在玄天宫主修的是星宗命理,虽也有跟着五行署的人学一些风水知识,却只限皮毛而已。
这次来武州,倒是特意带着几本书,但总不能现在当着这么多人拿出来翻吧。
众人还在望着她,等候示下。
那风水师傅素闻玄天宫圣名,也想听一下慈主娘娘的看法,朝洛溦揖礼道:
“请监副大人指正。”
洛溦踌躇了会儿,举棋不定该如何回答。
若是直接说不懂,会不会……有点丢玄天宫的脸?
“山势仰刀,南北却有合水化龙,负阴抱阳,鬼神易辟,有何不宜?”
轻淡疏漠的声音,从营帐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逍缓步而入:
“建左行于天,厌右行于地,单凭山势,尚不足断天地之道。”
褚修一时来不及思考太史令突然驾临的原因,忙携部属问安行礼。
风水师傅听闻太史令亲临,亦激动跪拜,“谢太史令指点!”
众将退出帐外,独留洛溦仍旧站在舆图前,踯躅一瞬,上前行礼:
“太史令。”
一段时日不见,两人都瘦了许多。
洛溦瞥了眼沈逍,见他素氅风尘仆仆,转身倒了杯热茶过来,低着声:
“太史令怎么突然来了?”
眼下皇权交替,朝中的事那么多。
他不是……连玄天宫都不回的吗?
沈逍垂目看着案上舆图,语气抑得澹然:
“我若不来,刚才你又打算如何作答?”
洛溦低着头,“是我学识浅薄……”
“知道学识浅薄还乱跑?”
洛溦闻言抬眼,“我来武州,太史令不是也许了吗?”
她的请奏,萧元胤的赐诏,不都经手过礼部和中书省吗?
如今沈逍坐镇紫微台,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当初褚修拿着文书来玄天宫找她,她便以为沈逍全然知悉,只是生着她的气,不想理会。
沈逍自是想明白了始末。
景辰,始终是扎在他跟洛溦之间的一根刺。
萧元胤心里亦是清楚。
所以自己没本事抢人,就特意让洛溦来为景辰操办身后事,借此往他心里捅刀子,又岂会提前让他知晓这件事?
沈逍冷冷牵唇,没有说话。
洛溦沉默了会儿,试图再说些什么,见他一直盯着舆图,凑近了些。
“噢,这里圈画出来的部分,打算修成北冗流民的墓园,附近还想再修个祀庙,算是北冗人在武州的宗祠,可以用来祭奠祭祀,也算在异乡能有些归属感。”
“就是这一带地势不太方便,修起来会挺费时。”
洛溦指过图中各处,一一说明,最后掠过东面的林坡,顿了顿,声音放轻:
”这里,是给景辰和他家人的。”
沈逍的视线,落在女孩的指尖。
那个名字一出口,两个人都忽而有些异常的沉默。
洛溦看向沈逍,鼓起勇气:
“上次闵县主说的那些话……”
沈逍却已移开了目光。
”不用解释了。“
他蜷了蜷压在图纸边的手指,直起身,“我来,只是不想你给玄天宫丢脸。”
语毕,收起图纸,一言不发地出了帐。
洛溦独自留在案边,默默呆立良久。
傍晚的时候,扶荧找了过来。
“太史令看完了图纸,说山中建庙不易,可以用之前的观星台旧址直接改建,现在只需把里面残剩的文书和仪器整理出来,就能动工了。”
顿了顿,又道:“景侍郎的棺椁,太史令让人从洛下运来了。”
洛溦讶异,“太史令让人?”
“对。”
扶荧道:“过来的路上,专门让人快马去办的。”
他蠕动了下嘴唇,拿不准有些话该不该说,到底有些害怕触怒沈逍,最后只道:
“眼下京中的重要事很多,太史令特意过来武州,别的事都没顾了。”
洛溦问清沈逍此刻人在观星台,找了过去。
源清山的旧观星台,在西北的山峦之上。
洛溦沿着山道走上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远只见被夜色勾勒出的台楼轮廓,透出一点昏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