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胤似笑非笑,“你现在,就是一门心思帮他说话了是吧?”
洛溦道:“我对殿下只说实话。”
萧元胤沉默了会儿,“行,我也只信你。”
他这段时间被从幕僚们也劝了很久,明白今后跟沈逍合作乃是必然。事实上,知晓前因后果后,他也暗自佩服过沈逍的计谋手段,明白将来稳固朝堂缺其不可,亦知对方既能为昔日晋王部将筹谋多年,持中秉正,在大事上和自己的政见并无分歧。
自己既有大丈夫之宏图伟志,就不该拘泥私心,感情用事。
萧元胤心里做了决定,此刻看着洛溦,却又抑不住一缕酸涩,负手道:
“本王对你许诺过,会革新故制、公正治政,以后看在你的份上,也会试着跟那厮好好相处。”
洛溦纠正道:“殿下既讲公正治政,就不该再扯私交,不然岂不自相矛盾?”
萧元胤反应过来,也觉有些好笑,握拳掩嘴咳了声。
洛溦亦忍不住抿了下嘴角,余光瞥见门口阴影掠至,扭头望去,见沈逍眉目清冷,一袭清润水色的宽袍猎猎风动,视线在她嘴角停留一瞬,随即走了过来。
萧元胤也瞧见了沈逍,立刻敛了笑意,板起面孔。
沈逍却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到了洛溦身边,抬手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捋了捋:
“算好了?”
洛溦低了眼帘,“还没。”
沈逍垂目取过她手里的星盘,看了眼,“量天尺的数值可能有错。”
他揽过洛溦,将她带到朝后一些的位置,示意抬头,“你再看一下参宿的位置,度数是不是偏了?”
洛溦循着沈逍的示意,仰首望去,伸出手指,默默重新演算星度。
沈逍握过洛溦的手,将她指尖带到正确的位置。
穹顶涌入的风,吹拂两人衣袖微微鼓动,缠在了一起。
满室灯火,金光摇曳。
萧元胤觉得自己眼睛就快要瞎了,移开了目光,又彷徨不知该落去何处。
末了,倏然转身,大步出了观星殿。
洛溦重新算好度数,回到案前,记好量天尺的数值,再抬眼,方才意识到齐王已经离开了。
她转头看向坐到自己身边的沈逍:
“太史令刚才见到齐王都没问礼,他会不会生气啊?”
沈逍拉开筹盒,取出算筹,淡声道:“你管他做什么。”
语毕,伸臂将洛溦揽过来,拥到怀里,低头,“算星盘吧,错了我要罚的。”
洛溦紧张起来,开始认真推演。
可人被沈逍抱着,后背都是热的,刚想挪开些身,又被他捞了回去:
“这里,算错了。”
修长的手指在算式里点了点,随即便抚上了她的下颌,把脸转朝向他,俯低靠近,吻住唇。
像是真要罚她似的,逐获到柔软,猎物般的缠搅驯服。
洛溦又羞又愤。
自从那天在浴室解完毒,他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她挣脱开来,脸颊滚烫,重新排好案上的算筹:
“我……我就只剩两天时间了,必须赶在登基典之前算出来。虽说齐王殿下不信这些,但他军中的那些部将可都迷信的很,太史令之前跟他们有些误会,更该好好对待。”
毕竟,以后齐王就是九五至尊,万一记仇什么的……
“萧元胤不是那样的人。”
沈逍神色澹然,帮洛溦挪动算筹,“不然我也不会将那个位子交给他。”
“门阀旧党视他为死敌,没有十多二十年工夫,他还坐不稳帝位,更不敢把我怎么样。”
沈逍垂目凝视洛溦,眼神深深,“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
洛溦跟他对视一瞬,颊色愈嫣,亦知他心思缜密,指不定暗中又留了什么手段,遂不再多言,跟着他指下的运筹推算,取笔记录数值。
有了沈逍的帮忙,最终的星运很快算了出来。
洛溦定好星盘,一边翻查典籍,一边在册书上撰写记录,斟酌许久,拿不准最后的谶语用什么最合适。
转头想征求一下沈逍的意见,却见他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架前,又取来一个册盒。
沈逍将里面的金册递给洛溦。
“这是为景辰正名的册文,我让外祖母也用了印。”
他缓缓道:“上次你说不愿计较他母亲皇女的身份,但我知道,你心里未必真肯放下。所以我让外祖母认下了这个女儿,言她与圣上乃是同胎双生,只因天命不祥,出生即被舍弃。”
洛溦接过金册,展开,读过,不敢置信。
“真的……可以吗?”
她仰起脸,看向沈逍,“不会有人质疑吗?”
“当初接生的人,早被外祖母杀光了。”
沈逍在洛溦身边缓缓坐下,“天命乃我师父所测,师叔也拿得出当初疑是双生子的请脉记录,谁敢不信?”
他注视着女孩眼中泛起的光亮,心中有淡淡蹇涩,顿了会儿:
“总之景辰也已经不在了,碍不了谁的事,无非是个名份,并不难办。”
洛溦知他虽这般说,但为了让太后及其身后的王氏让步,必是费了许多工夫。
这样的结果,远比她之前所求的更多。
她心中百感交集,又想到什么,“那长公主呢?”
周旌略说过,沈逍一直以来的打算,就是想将母亲之死的真相原原本本地揭出来,甚至不惜暴露自己不堪的身世,也要逼永徽帝当众认罪。如今既知晓了永徽帝并非太后亲子,当年的罪过就算曝出来,也再不至于背负上灭伦之名,可沈逍既选择了让萧元胤承袭皇位,显然是不打算再追究昔日往事了。
沈逍取过洛溦手中金册,合起,放回盒中:
“你曾对我说,我母亲当日之所以选择自尽,实则自己也不愿将这样的事公诸于众。且我若将真相示出,你心心念念想要拥戴的齐王殿下就做不了皇帝,你岂不是,又要怨我?”
洛溦觉察到他用词的古怪,“什么叫我心心念念……”
沈逍将案上的算筹扫去一旁,俯身将她抱坐到案上,靠近:
“刚才,不是跟他处得很愉快吗?”
那相视而笑的模样,看得让人扎眼。
洛溦窘迫起来,解释道:“我跟齐王,一直都是在说正事。”
沈逍双手扶在她身侧两边的案沿上,拢住,垂着眼帘,暗醇的嗓音响在她唇角处:
“说说看,什么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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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之初,齐王在长安登基继位,改元正始。
继位大典,选在含章台的祭天坛前举行,玉道两侧的共设九层观礼平台上,宗亲朝臣先行就位,人影憧憧,恭然肃立。
高举着彩带白羽长矟的禁卫仪仗,登至台顶祭天坛,警跸于侧,随后身穿典礼具服的大宗伯,头戴博山远游冠,持龙节亦登阶而至。
待至吉时,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御驾登临。
萧元胤盛装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神态肃穆地踏阶而上。
行于他身后左侧的,是身着亲王服饰的同母弟弟鲁王。右后侧,则是位素衣少女,手持麈尾金册,浑身上下无一件耀眼配饰,却仍旧殊色夺目,行动间自有一种山林隐逸所养出的风流蕴藉,令人移不开视线。
两侧乌泱泱跪地的朝官军将中,很快有人认出了这位玄天宫的慈主监副,惊讶间,又不觉愈加虔诚地俯身伏地。
洛溦初次统领祭祀典仪,从择选吉日吉时,推演星运国运,再到眼下奉持自己亲撰的天命谶语,被新帝半劝半逼着随他一同登阶,心中暗自紧张不已,紧紧捏着册书,目不斜视,亦步亦趋。
最高处的祀坛,是皇室中人方可登临的禁地,璃灯焕彩,流光争辉,从泾阳被接回的张贵妃,与临川郡主等皇室女眷,亦侧列于此,一团团玉蝉花钿,衣香鬓影。由坛顶俯瞰而下,四周环廊犹如白浪落九天,波纹徐漾,以其水势与不远处的玄天宫璇玑阁,山水遥相呼应。
玄天宫的主人,此刻也已站在阶顶,一袭素袍猎猎,神色疏漠。
他如今虽还领着神官之名,实则掌控中枢,手握十三万兵马,九阶之上的观礼官员皆心知肚明,若非有太史令一力拥立,齐王的这场登基仪式,绝难顺利。
祀坛上,大宗伯看了沈逍一眼,得其垂目示意,方才展开帛卷,上前朗声宣诵祀文。
祀文之后,便是玄天宫的星命天运。
洛溦捏着金册,望着台下乌泱泱的几层人,到底禁不住有些紧张,扭头朝沈逍看了眼。
沈逍眼神平静淡漠,然嘴角极轻地牵了下。
洛溦飞快垂了眼,心绪稍定,吸了口气,走到玉阶边,展册,提声诵念:
“庚辰孟夏,五星秉行,人君昌吉,亢北四尺,天府中道……”
继位的谶语,最后被她定作了“终则有始”,意为万物归复本位,亦应喻新君年号。
谶语既出,众朝臣俱伏地祈诵:
“天佑大乾!”
“皇恩圣德!”
欢呼之声一时萦绕不绝。
大宗伯上前昭告礼成,萧元胤手扶佩剑,登临主位,正式继承萧氏大统。
随即,便新帝身份连颁数诏。
除了将永徽帝几分遗诏公示之外,另又诵读太后懿旨,恢复了景辰之母的皇女身份。此事虽事先由紫微台提前放出过消息,仍难免引得暗流涌动,那些从前背地里嚼过舌根之人,亦方知当初太后宠爱景侍郎全为舐犊之情,大有恍然彻悟之感。
但终归逝者已矣,纵仍有暗流私议,也再掀不出什么风浪。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众人的注意力便很快转到了即将开启的夜宴之上。
洛溦也跟着沈逍下了含章台,沿着回廊往朝元正殿的方向行去。
她刚刚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诵念自己撰写的谶语,心中紧张之情尚不曾散去,依旧有些懵懵然的。
沈逍握觉她手心冒汗,在水榭边驻了足。
洛溦也停了下来,望了会儿榭外银花雪浪、莲灯萦迂的景致,总算心绪稍定,长长地呼了口气。
沈逍摸着她脉搏没那么快了,凝着她,带着些笑:
“胆子不是一向大的很吗?”
洛溦正想开口,瞥见前来赴宴的闵琳与几名贵女同伴,也走到了水榭前。
闵琳远远就看见了沈逍与洛溦,忙上前见礼:
“太史令哥哥,宋姑娘。”
闵琳即将及笄,现下正在与京中几家大族议亲,然既有珠玉在前,余者便再难入其眼。
如今景辰的身世大白,她心中更难免唏嘘,与二人稍作寒暄后,想起适才沈逍蕴笑望向洛溦的情形,忍不住低低叹道:
“宋姑娘可还记得上元夜那晚,我跟你说景侍郎笑起来像太史令哥哥?现在我可总算明白了,原来他俩是表兄弟,也难怪会那么像呢。”
她话音落下,四周空气似有一瞬凝固。
洛溦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霎时变得有些冰凉。
她踟蹰着抬起眼,撞进了沈逍寒潭般幽冷的眸中。
先前嘴角弯存的那一点笑意,早已消逝不见。
第121章
闵琳也似乎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有些结巴起来: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听母亲说过,如今朝中大小事实际上都是沈逍说了算,既然关于景侍郎身世的诏书能发出来,足见太史令哥哥是赞成的。
既然他肯接受景侍郎是他表弟的事实,那旁人说一句模样相像,也没什么不对吧?
洛溦望着沈逍,想要解释些什么,可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逍等了片刻,从她的缄默中得出了答案,缓缓松开手,转向闵琳: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们自便。”
语毕,旋身离去。
闵琳愈加无措,看着洛溦:
“宋姑娘……”
洛溦回过神,费力安抚笑道:“没事,太史令可能是想起公务了。”
闵琳并不知道她与景辰的过往。而她,也没法当着闵琳的面,向沈逍解释清楚。
她望向沈逍背影消失的水榭尽头,想要跟过去,新帝身边的内侍官却从正殿匆匆而至。
“县主,宋监副。”
内侍官躬身行礼,对洛溦说道:“夜宴要开始了,陛下催监副过去。”
洛溦想起自己今日来含章台,是以玄天宫监副的身份、领了继位大典典仪官的任务,还真不能随意离开。
只得随了内侍官,去了朝元正殿。
正殿之内,金银焕彩,百合焚香,丝竹乐绕,金翠罗绮的宫娥执盏捧斛,莲步穿行。
换下冠冕的萧元胤,坐在主位之上,握盏与上前祝拜的几名朝臣说着话。他原就是实权亲王出身,从少时起就是永徽帝属意的储君人选,如今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倒也应对从容。
主位旁的侧座,原是留给了张贵妃,然张贵妃被太后囚去泾阳时吃了不少苦楚,身体虚微,适才在高台上吹了点风便又病倒,如今这侧座之位,便让萧元胤赐给了洛溦。
洛溦自觉僭越,心里又装着事,坐立难安。
萧元胤此时已听说了沈逍离开之事,知那人向来孤僻,倒也不计较,见洛溦坐在帝侧似有些心神不宁,坚持道:
“你就坐在这儿,跟从前在战船上那样,帮我助助声势,不然沈逍也走了,我这个‘天命所归’的新君没人护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