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已久的木门缺了一片,微微开启着,她伸手推开,走了进去。
室内一片凋敝,四周架子上的书册凌乱,积满灰尘,桌案上和地上也零散摊落着帛卷等物。
沈逍站在铜灯前翻看着旧时的星图,闻言抬头望来,一身素袍和俊美面容镀着层淡淡金晕,似令得满间陋室也霎时明亮起来。
洛溦与他对视了一瞬,握着手里的食盒,走了过去:
“武州的面食很有名,我学着做了些,太史令要尝尝吗?“
揭开盒盖,端出瓷碟,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排小面卷,裹着肥嫩味美的羊肉,烙得热气蒸腾。
洛溦将碟子奉到沈逍面前,见他一动不动,道:
”味道真的不错,我给褚将军和扶荧他们也送了些,都说好吃的。“
取箸夹了一块,送到沈逍嘴边。
沈逍却偏头避开,走去一旁,手里的星图慢慢收起:
”扶荧告诉你了,景辰的棺椁到了,不去看看吗?”
洛溦手里的筷箸,滞在半空,缓缓撤回。
良久:“他已经不在了。”
沈逍心中如被冰棱钻搅着,面上只冷声道:
“他不在了,也不妨碍你费心为他操办身后事。”
洛溦紧咬唇角,“不是我操办,是朝廷,是圣上,这是大乾皇室欠他的。“
”欠他什么了?“
沈逍眸色疏漠,”他自己无能,狠不下心,才有此结局,怨得了谁?“
洛溦望着沈逍,唇角颤抖,眼眶逸出湿意:
”太史令!“
”我说错了吗?“
沈逍朝她逼近,”你当初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不是也看得明白吗?就算他有无数的苦衷、无数的理由,到底还是舍弃了你。他根本就不懂你,不懂你是那样坚韧不放弃的人,以你的性格,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会选择跟他同生共死。他为什么怕旁人伤害你,无非只是他自己懦弱,没有能力,没法在旁人伤你之前就护住你……“
”他不是你!“
洛溦截断沈逍,”他不是你,生下来就拥有权利和地位,拥有能改变命运的能力。“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沈逍眼中似有痛色,”你知道我走到今天,做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他若是跟我一样,一早就怀疑自己的身份,就合该未雨绸缪,而不是等着被命运擒住喉咙,引颈待戮。“
洛溦目光莹闪,”你……太冷血了。“
”我若不冷血,就像他一样死了。“
沈逍讥诮牵唇,”或者,你宁可死掉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他。“
洛溦定定望他片刻,泪水簌簌滚落,放了食碟,转身就走。
刚跑出门,就听见屋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撒落到地上。
人踏上了山道,身后脚步声跟了过来,随即便被沈逍一把拉住,拽进了怀中,紧紧抱住。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仿佛压抑着太多情绪,那般的艰难痛苦。
“你想去哪儿?”
他一字一句清晰,惯有的傲倨,却又微微带着颤:
“你答应过的,永远要留在玄天宫。”
毒解完了,她与他再无羁绊,等葬完她在意的人,她是不是……就打算走了?
洛溦抑着泪意,“太史令还想我继续留在玄天宫吗?”
她等了那么多天,他都没回去。
好容易来了,又不肯听她解释。
可她,其实也怕向他解释……
沈逍拥着洛溦,下颌蹭在她乌发间,嗅着熟悉的清香,半晌,哑着声:
“嗯,我要你留下,哪怕……一直将我当成他的替身。”
这些日子不敢见她,就是害怕从她嘴里听见这句话。
可如今,是或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我说那些话,只是因为嫉妒。”
嫉妒的,快要疯掉。
“师叔曾经跟我说过,从前景辰待你有多好。而我却知自己,待你有多不好。”
“我自作自受,自知有愧,愧疚到想问你如今看着我这张脸、会想到谁,都没有勇气。”
“就算你想的不是我,我又有什么理由去争呢?”
月色清凉如水,静静洒落。
四周一片宁谧,连虫鸣声都似隐了去。
洛溦抬起眼,望着沈逍泛着苍白的面容,心口揪紧发疼。
她从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啊。
永远高高在上的,让她仰视着。
“我从来没有,把太史令当作过景辰。”
洛溦蕴着泪,轻声道。
他们笑起来,形似,而神不似。
景辰的笑,温和坦然,而沈逍的,却有种近乎卑怯的腼腆,漾在那样一张清冷出尘的面容中,迷离而矛盾。
上元夜那晚她亲过去的一瞬,心里其实就清楚地知道他到底是谁。
若说有过纠结,也不过是在他和卫延之间摇摆迷茫,看不清自己的心罢了。
“太史令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恢复记忆吗?”
洛溦继续说道:”景辰告诉我,小时候他发现自己母亲长得很像殊月长公主,为了打听长公主的事,故意接近我,处心积虑让我把他当作了你,依恋他、信任他,告诉他想知道的事。“
”其实我梦境里面,也曾经有过把他错认成你的片段,只是彼时不知真假,直到他亲口承认,才明白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但……“
她吸了口气,”纵使他欺骗过我,利用过我,可后来他对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若说我从未感受过,或者因为小时候的欺骗就能全然抹掉,那只能是自欺欺人,他舍出性命救过我,陪着我度过很多很多艰难的时刻。”
”所以我宁可不记起从前的细节,忘掉他到底是如何对我满腹算计,一步步地接近……“
她看着沈逍,“这些日子,我既想见到你,跟你解释,可又害怕见到你,听我说这样的话,生我的气,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不可能全然忘记景辰的好,但我……也真的早就把他放下了。”
“太史令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被困在诵经殿下面的石道里,后来扶荧带着人来,把我们救了出去?“
”那时我看到石道开启的瞬间,心里也曾想过,要是那日我跟景辰在地宫里时,也能有人这样来救我们,该有多好啊!可就算那天我跟他一起活着出去了,我也知晓了他所有的苦衷,同情他、怜悯他,愿意竭尽所能地去帮助他,我也不会再跟他一起了。”
“也许就像太史令说的那样,他并不真正懂我,我也从不真正懂他,我们只是人生路上给过彼此短暂慰藉的两个人。“
”在我身陷黑暗、惶然无助的时候,他拉住了我,手里持着光亮,要带着我走出黑暗。可我们怎么走,四周也都还是黑的,不管怎么小心翼翼地呵护手里的那点光亮,它也还是熄了。我又再次陷入了黑暗,彷徨无措,而他却以为那黑暗来自他身边,用力地将我推开,让我愈加身处一片漆黑,惶然无助。”
洛溦用力地呼出一口气,抑制住嗓子里的哽痛,抬起头,看着沈逍:
“那个时候,是太史令握住了我的手。“
”太史令那么的冷,手,也是冷的。我被你握住了手,却不敢向你索取任何温暖光亮,可你却告诉我,我其实不需要向任何人索要光亮,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光。“
”我可以反抗父兄,而不再只是一味逃避,我可以有处可归、有所作为,站在大乾的最高处,念诵自己的心愿。不管所处之地再如何黑暗,我都不用再害怕了,因为……”
“你点燃了我身上的光。”
夜风清凉,吹拂开遮月的流云。
柔软的星月之光,挥洒在林间,如雾如梦,氤氲了沈逍的眼帘。
唇畔有淡若浮痕的弧度,先是隐隐而现,继而又慢慢加深。
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抑着一份颤意,抚过面前少女的泪眸。
何曾,是他点燃了她?
若非十四年前那个用力握住了他手的小姑娘,燃起了他烬灭心中的一点暖,他应该,早就不在了。
洛溦被沈逍怔怔凝视着,咬了下嘴角:
“我说了这么多,太史令,能……不生气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得到了让他安心的答复,沈逍那种惯有的清冷淡然又回到了身上,漠着声:
“说了半天,只是怕我生气?”
“不是的。”
洛溦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对太史令,跟对景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不介意再听她说一遍。
洛溦急了起来,“我刚才说了那么多,太史令都没听明白吗?”
她又重新分析起来,说了一半,留意到沈逍眼中的笑意,方才意识到被骗,忿忿收声。
半晌,垂了垂眼,又扬起,低着声:
“还有,我也只会想对太史令这样。”
沈逍看她,“怎样?”
洛溦飞快地踮起脚,在他的唇上亲了下,撤开,又啄了下,有些笨拙地张了口,想学他从前使坏那样的去咬他。
可什么都还没咬到,便先被他反守为攻地吻堵住,吮含着,细细濡研,掠走了呼吸。
身体被抵到了不知那株树上,稀疏的光影从枝叶的缝隙间透入。
意识迷离中,瞥见男子浓黑睫毛和精致的眉骨鼻梁,恍然间想起了幼时心心念念的漂亮哥哥。
情不自禁的,收拢手臂,朝他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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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宫要将源清山的观星台旧址改建为北冗祀庙、以及修建流民墓园的消息,传进武州城内,许多迁居附近的北冗人也自发赶来帮忙,使得原本需要数月才能完成的工程,不出两旬,便近尾声。
祀庙东面的松林边,是重新修整过的连氏夫妇合墓,景辰的墓紧临旁边。
沈逍带着洛溦,一同前去拜祭。
洛溦在景辰的墓碑前蹲下,伸手拂了拂刻字上的余尘。
沈逍看着碑上“连氏景辰”四个字,问洛溦: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
洛溦摇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本来姓连。”
现在回想,其实景辰的很多事,她都并不了解。
沈逍也没再说话,上了香烛,拜祭姨母与姨父,又起身走到景辰的墓前,沉默许久,伸手握过洛溦的手:
“走吧。”
洛溦回握住沈逍的手,转过身,跟他一起沿着山道往回走。
夏季的山风里,弥散着馥郁的花香。
两人牵着手,静静走出很长一段距离。
“你刚才……”
“你刚才……”
几乎是同一时间,又一起开了口。
沈逍驻足,“你先说。”
洛溦犹豫了下,“你刚才盯了景辰的墓碑那么久,有对他说些什么吗?”
沈逍目光沉静,“嗯。”
“说什么了?”
沈逍不置可否,反问道:“那你又说了什么?”
洛溦道:“但是是我先问的。”
沈逍神色淡淡,“你问的,我已经答了。”
洛溦睁大眼。
答什么了?
那个“嗯”吗?
哪儿有这样的!
洛溦忿忿不平,不想再理他,想松开手,却又被他十指交握着,扣得紧紧的。
山麓处传来军马疾行的声音,褚修麾下的最后一支骑兵,完成了这里的任务,正在拔营赶去雍州。
洛溦遥遥望去,叹道:“听说突厥人又在边境生事了。我从前不曾来过北境,不知边关民生如此之难,要是玄天宫不需要我的话,我倒愿意跟褚将军他们一起去,帮忙配些药剂什么的也好。”
沈逍握紧手,“想去的话,我陪你一起。”
洛溦摇头,“那怎么行?你在京中的事不是很忙吗,怎么能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这些时日,每天都能看见扶荧进进出出的,递送京城来的奏报。
沈逍望向山外苍原,“从前真有考虑过,要去那样的地方过完余生。”
如果,还有余生的话。
洛溦怔怔望着他,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来日我身败名裂,不容于世,你若还愿意陪在我身旁,我便一定好好活着,与你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她心中禁不住泛出一股怜爱,踮起脚亲了他一下,肃声道:
“你以后,不许再那么想了。”
他跟景辰,其实真的很不一样。
至少景辰小时候,还感受过父母真切的温暖和爱意,懂得渴望那样的感情,知道怎么去表达。
思忖间,人却已被沈逍拦腰抱起,压倒在了花丛间,俯身亲了过来。
山风习习,花香沁人,转眼黄昏已至,夜幕降临。
洛溦坐起身,抬手拢着头发,重新梳挽。
沈逍从怀中取出栀子花的玉簪,插到了她发髻间。
洛溦摸到簪子,想起一直以来的猜疑,质问道:
“这簪子,其实不是阿兰送我的吧?”
沈逍不置可否,仰头观看夜幕中逐渐明亮起来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