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刚走到山门殿的庭院内,就被一大队突然而至的重甲士兵阻住了去路。
士兵们手持火把,簇拥着为首一人,整齐不乱地涌了进来。
摇曳的火光中,沈逍一袭素袍镀着淡淡金晕,神色却冰寒似水,视线扫过被林谅等人扶住、失血昏迷的萧元胤,冷声问道:
“她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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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外的石阶上,洛溦目送齐王被部属顺利带出,一回头,王喜瑞的剑已架到了她脖子上。
太后唯恐洛溦再喊出些什么,恨不得即刻就取了这丫头的性命,但又不能不审个明白,吩咐道:
“带她过来!”
王喜瑞拽着洛溦,跟着太后一起进到了廊侧的诵经堂,关上了门。
太后极力抑住情绪,盯着洛溦问道:
“你知道些什么?”
那些事她苦苦瞒了四十多年,杀了无数的人,如今也就只剩身边的王喜瑞稍知一二。
洛溦看向太后,缓缓道:“我都知道,比如,圣上不是娘娘的儿子。”
太后沉默一瞬,又问:“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
洛溦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好让你灭口吗?”
太后神情狠戾地看了洛溦一会儿,移开眼,“是景辰告诉你的?你这个无耻的小贱妇,勾得逍儿失了理智,转过头又去勾搭景辰,哀家要不是顾及给逍儿解毒,早就取了你的性命!”
如果齐王所言属实,逍儿真的背叛了自己,那这个小贱妇也终于可以不用留了,必是要让她死得痛不欲生!
洛溦看着太后:“像娘娘这样的人,自是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我与景辰清清白白,没什么不能与人道的关系。倒是娘娘与他的关系,敢拿出来向天下人明说吗?”
她想起景辰信中的那句“此番东行洛下,自知或难身返”,想起他遭受过的种种苦难,禁不住恨怨伤怀,继续质问道:
“太后当初让景辰去洛下时,明知道圣上会想要杀他,仍旧执意为之,就是想让他送死吗?”
“他是你的亲人,你为什么就能这么心狠?”
太后冷笑道:“你一个商户女,能懂什么?门阀天家之中,宗庙为大,谈什么亲情?”
“那太史令呢?”
洛溦道:“你对太史令也没有亲情吗?”
偏爱得那么明显。
同样都是外孙,为什么,就要对景辰那样不公平?
太后沉默住。
脑海中浮现出初闻女儿怀孕时的情形。
“逍儿,是哀家期盼出生的孩子,也是出生之际,唯一一个让哀家由衷感到过喜悦的孩子。”
她背负着那样足以毁天灭地的秘密,杀掉了所有能杀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害怕,有朝一日真相泄露,自己与家族死无葬身之地。
“圣上是哀家千挑万选得来的,什么都好,唯独长得不像先帝,也不像哀家……”
孩子长相不似父母这样的事,换作发生在寻常人身上,也许并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一旦人心里有了鬼,就难免格外敏感,有时只是旁人无意间一句调侃之言,也足以让她心惊恐惧。
她那样急切地需要一个证明,证明她的儿子与先帝的血脉羁绊,所以即便是明知女儿不愿,还是半逼着她留下了这个孩子。
洛溦听懂了太后的意思,一时不敢置信,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所以在太后的眼里,就连太史令也只是一个工具吗?所以你宁可让他那么的痛苦,都不肯说出真相?”
太后神色冷漠。
“知道真相的又不止哀家一个,为何非得是哀家内疚?”
她转向洛溦,“你,不也没告诉他吗?”
经殿的门扉,传来一声轻微的扣响声。
紧接着,被人从外面猛地推了开来。
沈逍脸色苍白,袖袍在夜风中寂寂飞鼓,望过来的阒眸暗不见底。
第118章
王喜瑞见沈逍突然出现,忙将剑压紧到洛溦的脖子上,挡在了太后面前,嘴上朝沈逍问礼道:
“太史令。”
之前齐王揭露沈逍的那些话,王喜瑞也听得清楚。他麾下的内府军刚才在齐王手里折损了大半,但还剩下至少七八名的好手,如今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被解决在了殿外,一点儿警示都没发出,足见太史令心存异志、有备而来,间接坐实了齐王的指控。
太后被王喜瑞挡去了身后,心绪亦是复杂,盯向外孙:
“逍儿。”
她不确定自己刚才与宋洛溦的对话,被沈逍听去了多少,又因此会生出怎样的打算。
沈逍的目光在洛溦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开口时,语气已抑得平静听不出情绪:
“外祖母把她带到这里,是有什么事要谈吗?”
太后判研地回望着外孙,见他没提先前之事,足见不准备追究,心下稍宽。
到底是在自己身边养大的孩子,不可能没有一点的感情。
“这姓宋的丫头勾结齐王生事,企图暗害哀家,还胡编乱造了些谎言企图离间你我祖孙情分。他们居然跟哀家说,是你帮齐王回长安,助他召集旧部,与哀家为敌。可哀家怎么会信那样的话?你是哀家带大的,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帮着齐王来害哀家,对吧?”
她要赌,赌这孩子就算什么都知道了,也不会愿意跟自己翻脸。
沈逍神色疏漠。
“自是不会。”
他淡声开口:“孙儿少时不得父母喜爱,时常被留在宫中,全仗外祖母照料,八岁失恃后,又搬入宁寿宫住了四五年,与外祖母朝夕相处。纵然曾有过怨,却并无恨。”
太后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沈逍又继续道:“宋洛溦是玄天宫的人,若她勾结齐王谋逆,我必会严惩,不劳外祖母费心。”
洛溦被王喜瑞持剑挟住,不敢动弹,此时闻言抬眼,朝沈逍望去。
见他也正向她投来一瞥,目光冰冷,不带温度。
她确实瞒着他,与齐王私下有了谋算。
齐王当众揭露他时,她亦没有制止过。
洛溦的唇微微翕合了下,又旋即紧咬住。
王喜瑞见太后似有松动之意,忙将手中剑刃向下加力,侧首谏言道:
“娘娘万不能心软,这丫头留不得!”
那样的秘密,牵系着王家满门兴亡,绝不能轻易将人交出!
说话间,压在洛溦颈间的剑刃愈加用力。
太后举棋不定,心中各种权衡思量,百般纠结。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自梁间跃下,手中软剑在半空弹出,电光火石的霎那,已挑开王喜瑞手中兵刃,再反手拉回,寒芒夺目,“噗”的一声割断了王喜瑞的脖颈。
鲜红的热血,猛地喷涌而出,溅到了太后的脸上。
扶荧在沈逍身边站稳,甩干净剑上残血,收剑入鞘,“太史令。”
太后望向倒地抽搐的王喜瑞,反应过来什么,不由得牙关咬得发颤。
“逍儿……”
她死死盯向沈逍,“你竟是要算计我?”
故意拖延时间,伺机而动。
在自己与这个贱丫头之间,还是选了后者!
“好,好,不愧是哀家养大的孩子……”
她猛地拽过身畔的洛溦,狠狠推到了殿壁的石像上,自己则退到对面的侧壁前,攥住了嵌在壁上的灯盏。
洛溦刚稳住身形,便听得“咔”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身侧的石像轰然震动起来,似有一股巨大的咆哮之力,由下至上地窜起,冲击得石像自内炸裂,无数的碎块从头顶坠落下来!
殿室对面的太后,抠拽住铜灯下的机关,眼神冷戾。
这座诵经殿下,埋着她毕生想要隐藏的秘密。
当年大昭寺被毁,工部奉旨重修,她费尽了心力人脉,将从天竺偷运来的石脂炸药掺入到了修缮所用的石料里。可彼时她只是先帝的皇后,不敢肆意,更不敢让人怀疑动机,中途几番出现差池,不得不灭口毁迹,精心设计的机关也只完成了一半,能不能炸到最下面的密室并无把握,三十余年中屡次犹豫,都一直没敢轻易动用。
但今天,就算毁不掉想毁的证物,也必须除掉宋洛溦这个贱丫头!
诵经殿靠内的一半,皆被炸药所撼,成排的石像连带着烛台倾倒,夜色中的佛殿光影覆灭,随即又有青蓝色的火焰从石像下方的青石地砖中窜起。
一片晦暗中,洛溦只觉地面抖动、塌陷,掀翻而起的青石板被高高抛起,击打在身上,铺天盖地的烧灼感自脚下冲涌而上。身体被巨力抛起,两股力量交汇碰撞而出的另一波的震荡,将她狠狠推倒、再反弹,视野眩晕,意识混沌,鼻息间尽是硫磺的气息。
脚下的地面亦被青蓝的火焰撕裂开,人开始不受控制地下坠。
下坠。
混乱间,像是听见扶荧大喊了声“太史令”,随即感觉身体被拥入了男子有力的臂膀间,紧紧护在了怀中,鼻息间的硫磺气息,也被熟悉的迦南香所覆盖。
纵然神智迷惘,一颗心却骤觉安稳,身体依旧不断坠落,亦再不是彷徨无依。
沈逍揽住洛溦,手中长剑没入裂开的石像基座,借力跃落到塌陷深处的碎石堆上。
堪堪稳住了身形,头顶上方的轰隆声再度爆响,整片的石基被掀翻裂开,铺天盖地地倾斜下来。
沈逍来不及细想,紧紧抱着洛溦,俯身挡住飞落的砾石。
咣咚的坠落时持续许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洛溦在一片混沌中回复了意识,反应过来刚发生了什么,忙撑起身:
“太史令?”
她伸手摸索,指尖触到沈逍的脸上,语气渐转急切,“太史令!”
四周一片寂静漆黑。
洛溦的心如坠冰窟,颤着手指摸向他的颈脉,感受到脉搏跳动的刹那,凝窒着的一口气遽然卸下,连带着眼角也涌出了热意。
沈逍幽幽转醒,低低呛咳了声。
洛溦摁在他颈间的手连忙缩回,僵着身,满腔的话语堵塞在心间。
黑暗中觉察到他撑起了身,呼吸急促,朝自己伸出手,略带迫切地检查她的身体,又沿着脖颈摸到了脸上,指腹触到她睁开颤动的眼睫时,陡然顿住,踟蹰片刻,撤了开去。
两个人都陷入情绪翻滚的沉默中,彼此良久无言。
末了,洛溦斟酌开口,“扶荧他们,会很快找过来吧?”
爆炸伊始她仓皇失措,不及细想,现下再回忆,记起殿中炸裂的地方只集中在自己所靠的石像周围,而当时沈逍和扶荧在殿门口一侧,离得远,又都会武功,自己逃生根本不是问题,若非因为她……
身畔的沈逍寂然片刻,漠声道:
“想急着出去查看萧元胤的伤势?”
洛溦原想再说出口的话,又滞在了嘴边,忆起先前沈逍在经殿看自己的眼神,解释道:
“我跟齐王来这儿,只是想帮他救回母亲,毕竟他眼下这般处境,也是因为轻信了我。”
沈逍语气似平淡无波,“你心里其实更想说,不是因为轻信了你,而是因为我心思狠毒,算计了他,坏的让你生恨,是不是?”
洛溦咬了咬唇,垂着眼。
过得良久,轻声道:
“今天齐王殿下来找我,原是说要送我出长安的,但我没答应。”
“我其实,一直很感激太史令当初收我进了玄天宫。如果没有那样的机会,我这一辈子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女,学不到观星修历的知识,更不会被人叫作什么慈主,有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后来我跟父兄翻脸,无处可去,也是幸得太史令不弃,给了我监副的职位,让我能靠自己谋一份生计,不必倚靠家人而活。”
“我既然……受过太史令的恩惠,就会讲良心,遵循承诺,一辈子都会为玄天宫做事的。”
一片漆黑中,沈逍长久的沉默着。
胸膛中充溢着的某种情绪,让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终是抑了回去。
他抵抑住肩背处的剧痛,坐直身,摸出火折,吹亮。
周围碎石堆积,满目狼藉,万幸上方建筑坍塌之后被地基撑出一个窄小空间,让他们得以安然。
右侧的角落处,有个未被掩埋的通道口。
沈逍熄灭火折,撑着石壁站起身。
这里不能久待。
先前那青蓝色的火焰,他曾在记载外域史料的书籍中读过,源自天竺以西的海岛之国,因时有海战发生,国中术士以硫石与石脂、沥青炼制燃料,其状为黑色膏脂,水浇不灭,遇火则爆,威力惊人。
“走。”
他俯身拉起洛溦,朝右侧的通道口慢慢走去。
石道中幽风阵阵,逆之缓行,又过得片刻,空气中的硫磺味道彻底消失。
沈逍再次吹燃火折,见两人身处一间十步来宽的石室之中,室壁上嵌有锈蚀的灯盏,其中一个尚有余油灯芯。
他点燃灯,查看焰苗飘动的方向,辨认风源。
洛溦的视线,却投向了沈逍的手。
适才被他拉住,就感觉不对,现下借着火光垂眸细看,忍不住惊呼出声:
“你的手……”
想来是之前在经殿救她时,以身相挡,手又护在她脑后,被那蓝色灼焰所烧燎,手背上的整块皮肉连带手指,俱是伤痕累累。
除了右手,衣袖和后背的衣料亦被烧坏,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