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若是输,是不是也不能输得太明显?
洛溦心绪缭乱,扬起眼睫,又看了沈逍一眼。
执着算筹的手指,滞在半路。
对案的景辰,动作亦是微顿,继而迅速抬目,视线极快地顺着洛溦的目光瞥了眼,又收回。
他和缓地笑了笑,将手中算筹撂入算式中。
“惭愧,算不下去了。”
景辰站起身,朝洛溦长揖一礼:“我认输了。”
又转向旁边的肃王,“草民不才,愧对殿下赏识之恩。”
肃王面露失望,示意景辰免礼,“无妨,玄天宫的题目,想必常人难解。”
鲁王将题目看得明白,欲言又止:“其实这题根本……”
“真是没用!”
长乐扔了扇子,从美人榻上起身,扫了景辰一眼,走到肃王身边:
“这人看着就技拙,也不知用了什么门路被举荐到二哥府中。二哥以后选人可得小心,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这种自吹自卖的酸腐举子!”
洛溦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抬着头,怔忡错愕地望向景辰。
景辰也终于回望向她,点漆般的温柔明目,映着摇曳的烛光。
这时,长乐身边的女官匆匆躬身入内,禀奏道:
“公主,要到戌末了,圣上与太后都在揽月台等着观灯,奴婢也已让人备好了花灯彩笺,不敢误了时辰。”
适逢上巳,宫中和民间都有临水放灯祈祝的习俗。
此处榭台是蓬莱池的上游,花灯由此入水,飘飘荡荡的,先汇入蓬莱池,与贵妃娘娘准备的祈福莲灯一起,流经皇帝所在的揽月台前,如繁星映海,甚是壮美。
圣驾与太后既然等着观灯,长乐也没法耽误,吩咐了一番,携诸客出榭。
宫人们卷起了水榭沿池的竹帘,又将对面三岸的廊灯舫灯尽数点亮。
女官最懂主子心意,特意将长乐和沈逍请到水榭一头岸边,奉上彩笺:
“公主专门令人为太后娘娘做了一组祈福水灯,这些彩笺便是待会儿要贴到灯上的。太后娘娘最疼公主和太史令,若能瞧见太史令和公主亲笔写的祈福话,必是开心不过!”
长乐接过彩笺和笔,仰头看了眼沈逍。
“我每次写愿望最头疼了。”
她想了想,提笔写下“月圆花好”四字,语气殷切:“若存哥哥帮我想想,这句下面,该怎么接才好?”
水榭里的其他宾客,也由宫人们引领至其他临水处,写下笺愿。
洛溦心不在焉,视线在灯影间巡逡着,远远望见景辰被肃王的亲随带了下去。
想起他刚刚认输的那一幕,她心头滋味百般复杂。
一旁的张妙英,见洛溦满脸的神不守舍,将自己手里的淡紫彩笺分出一张,递给她,轻声道:
“你不用太难受,他们毕竟是表兄妹,总是少不了接触的。”
“嗯?”
洛溦从思绪中抽离,抬起头。
张妙英朝对岸看了眼。
洛溦循着她视线望去,见长乐正仰头跟沈逍说着什么,表情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眼含期盼。
她这才反应过来妙英问话的意思。
朝元殿上的那一段“不要脸”的表白之后,周围所有人,大概都笃定她对沈逍恋慕成狂了。
沈逍取过笺笔,像是感应到来自对面的注视,也朝洛溦的方向抬起了眼眸。
水波映着潋滟灯色。
女孩眉眼间还残留着一抹来不及遮掩的愁思,见他望来,迅速地垂下了头,整捋着手里的彩笺。
沈逍沉默一瞬,也移了视线,执笔迅速地在长乐递来的笺上加了几个字。
宫人们捧出各式各色的水灯,摆在廊栏下,待贴了写好祝词和祈愿的彩笺,便能下水。
洛溦心不在焉,拿起笔,问妙英:“我随便写些吉利话,就可以了吗?”
宫里的规矩,她不太清楚。
“嗯。”
妙英点头,“你想要祈祝什么就写什么,池里还有宫人们的灯,混在一起,也不会有人特意去看。蓬莱池毗邻祭天坛,据说在这里放灯,一直挺灵验的。”
大乾民风迷信,妙英也不能免俗。
洛溦纠结了片刻,提笔写下“发大财”三个字,想了想,又觉得似乎小气了些,重新蘸了点墨,在“发大财”前面又加了“天下好人都”几个字,拿笔杆点着数了数,一共八个字,连字数都是吉利的。
写好的彩笺要贴到灯上,再逐一放进水中。
水岸另一边,长乐拿起沈逍放回盘上的纸笺,抑着怦怦的心跳,缓缓举到了眼前。
还没来得及看清,旁边突然伸过头来偷觑的萧佑,率先读了出来——
“月圆花好,海晏河清?”
萧佑的狐狸眼笑得玩味,“怎么感觉有点对不上?”
长乐也看清了笺上的字,脸色顿身有些垮掉,扭头狠狠瞪了萧佑一眼,“关你何事?”
女官知道公主一向鄙夷讨厌萧佑,唯恐她忍不住在太史令面前发怒失态、将来后悔,忙上前岔开话。
“彩笺既然写好了,公主殿下便随奴婢去放灯吧,亲自放的最灵验!”
说着,便扶着长乐往池阶那边走,一面哄劝道:“殿下是公主,是咱大乾朝最尊贵的姑娘,千万别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风度,不然圣上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王皇后早逝,圣上只知一味娇惯女儿,太后则醉心钻营权术,并不太看重没有继承权的孙女。负责教养的张贵妃,不知是不是有意捧杀,也纵容长乐由着性子长大,导致她自幼就骄横惯了。
女官最了解主子的脾性,晓得她眼下既失望、又撞上萧佑,指不定就要绷不住脾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冷上一冷。
望着长乐离开的背影,萧佑摇着扇子,凑到沈逍近前,咂了咂嘴,似笑非笑地叹道:
“我真是看不懂你,明明已经跟宋姑娘订了亲,去年上元却又给公主送灯、招惹人家,招惹完了,如今又要断人家的念想……啧,啧,我萧佑一向自诩大乾朝第一浪荡负心汉,谁知太史令竟比我更会摧人心肠。”
沈逍面无波澜,看也不看萧佑,转身就走。
萧佑狗皮膏药似的跟了过去。
“欸,好歹是表兄弟,你隐瞒婚约这么多年,我一句怨言也没有!就只想问问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算过分吧?”
上次他在流金楼就看出来了,沈逍跟宋洛溦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向来行不沾尘的沈太史,居然并不排斥与洛溦在肢体上的接触,任由着她撞进了怀里。
在常年眠花卧柳的萧佑看来,这至少证明沈逍的身体要么对那女孩很熟悉,要么就是潜意识很渴望,无论哪一种,都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啊!
沈逍被萧佑连番追拦堵截,冷了声,道:
“你有闲工夫浪费时间思量这些无聊之事,不如去查查你父王当年身故的缘由,好过你终日借浪荡自保,连上殿赴宴的胆量都没有。“
萧佑被沈逍戳到痛处,脸上玩世不恭的面壳一瞬褪去,继而又合起扇子,无所谓地笑了笑:
”有什么好查的?我查了,他就能活过来?我一个遗腹子,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说感情有多深,无非是自欺欺人。且他要是真在乎我,理应希望我活得潇洒自在,整天开开心心的!”
沈逍盯了萧佑一眼,没说话,越过他,继续前行。
萧佑再次追上,见此处廊下无人,道:
“好,沈若存,你要跟我谈我父王,我跟你谈。他当年死得突然,一直苦等援军不到,之后被突厥人生擒折磨,裂尸示众,就算没血缘的人,听着都觉痛心难受。可这背后若是真有算计,那推手之人会是谁?又能是谁?自古皇家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我父王生作了无权无势、又偏生有几分才能的庶长子,就注定是那样的命!我母妃只是个寻常士族家的女儿,你觉得我若咬着我父王的死因不放,我母妃和外祖家能安然善终?”
沈逍微嘲,“所以说,你并不是洒脱到可以忘记仇恨,只是没有能力去报复,亦无勇气去获取那样的能力罢了。”
萧佑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被沈逍揭开了:
“对,我是没有勇气,我懦弱!世上大部分的人,面对不公,选择忍气吞声,都不是因为心里真能放下了,而是没有能力去承受抗争的后果!我萧佑就是个俗人,跟你云泥之别,行了吧?”
沈逍不为所动,“你是跟我不同。倘若人人皆如你一般,遇不公便忍气吞声,无异于纵容奸行,令世间恶人为所欲为,再无公正可言。”
萧佑说不出话来。
要怪只能怪他一开始嘴贱,非得追问沈逍情感私事,惹到了这位平日少言寡语的神仙,一字一句都不让自己好过!
他大道理辩不赢沈逍,只能挑自己擅长的话题转移:
“行,你要讲公正,怎么就不想想眼前人?我刚才追问你对宋姑娘的态度,就是不想她平白遭遇不公!皇权中心,像我母妃那样的士族女儿,都活得步步艰难,何况宋姑娘那样的出身?我委实是怜惜宋姑娘天资聪颖,她如今跟你的婚约被昭告天下,说不定哪天就不明不白地……”
萧佑顿了一顿,“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你若心系公主,无意于宋姑娘,就该趁早想办法把这个婚约解了,让她找别的大树栖身,至少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
沈逍沉默住。
半晌,转过身,眉目清冷,缓缓问道:
“什么树?”
“‘大’树!”
萧佑庆幸自己也就在这种情感类话题上能压得住沈逍了,麻利分析道:
“她跟你扯上了关系,将来就算解除婚约,普通人也是不敢娶的。要找,肯定就只能找背景大的!”
他朝四下环视一圈,视线掠过池廊对岸的几道身影,开始现场拉郎配——
“就比如,鲁王那样的!那小子,刚才你也看到了,恨不得立刻把宋姑娘请回家当菩萨供着。跟了他,日子不会难过。”
“还有齐王那尊煞神,上次在玄天宫见到宋姑娘,就看痴怔了。今晚我拉他对弈,瞧着他眼神总往宋姑娘的方向跑,一直心不在焉,连输了我两局!”
萧佑担心齐王与沈逍不对付,刚才特意拉了他坐去水榭另一边下棋。
齐王的棋艺远胜萧佑,但今夜却连连出错。萧佑起了好奇,留意观察,发现齐王的视线竟时不时越过纱屏,落向外面凝神运筹的宋洛溦。
萧佑常年走马章台,对于男女间的微妙处甚是敏锐。
“萧元胤的臭脾气你还不知道?从小就是眼高于顶,傲的不得了,能让他多看两眼的人,心里指不定已经怎么惦记过了。”
“更关键的是,宋姑娘如今成了你的未婚妻,萧元胤从前就算对她只有五分的喜欢,现下也肯花十分的力气把她从你手里抢走,这就是男人间的胜负欲懂不?”
萧佑絮絮叨叨,又开始分析起小时候沈逍和萧元胤各种看彼此不顺眼的陈年旧事……
沈逍的神色,静默而冷凝。
目光不知何时,已越过阑珊灯影,望向了水榭对岸。
对岸临水处,原本和张妙英站在一起的宋洛溦,不知去向。
而几名皇子的聚立之地,齐王萧元胤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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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溦捧着水灯,走到榭池尽头的僻静处,蹲下身,轻轻将灯放上水面。
既然女眷们都说这里许愿灵验,她留了个心眼,悄悄藏了灯盏走到无人处,往笺纸上又重新添了景辰的名字,祈祝仕途顺遂,然后自己亲自放掉。
那家伙今夜得罪了长乐公主,日后的科考之路,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刚才分别得那么匆忙,众目睽睽,也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夜风吹拂起层层涟漪,带着水灯晃悠悠朝池水中央荡去。
洛溦站起身,转过头。
身后不远处,多出一位中年内侍,半隐身影于树荫之畔。
见她回身,内侍上前行礼:
“宋姑娘,陛下有旨,召你过去问话。”
内侍压低了声,“陛下……想问一下太史令的病况,命你切不可惊动旁人。”
洛溦前不久被齐王假托贵妃之名骗过,戒备心正强,但宫里面知道沈逍病况的人,不外乎圣上和太后二人。
若真是圣上召见,倒也推脱不得。
若不然……
洛溦轻攥了下袖口,对内侍点头道:“好。”
此处原就偏僻,内侍又提早调开了宫人,提着灯,引领洛溦转入花林宫径。
一路寂静无人。
走了莫约半柱香的时间,却忽闻得身后有疾快的脚步声传来。
内侍驻足转身,举灯回照,见竟是齐王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