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之合——西朝【完结】
时间:2024-03-17 17:14:13

  周穆动了动口,又随即抿住,答不出话来。
  沈逍淡声道:“你先回去吧。”
  周穆应了声,拱了拱手,后退告辞。
  待走到了阶口,又想起什么,踯躅片刻,转身回来再请示道:
  “啊对了,冥默先生为太史令择定的那位岳家,眼下也卷进党争,将来……怕是会时时身处险境。太史令可需下官未雨绸缪,必要时,保他一保?”
  沈逍完成了星图的最后一笔,缓缓放下笔,取过印鉴,语气平静无波:
  “宋行全既已做了选择,就该有涉险的觉悟,与你我无关。”
  周穆不敢多置喙沈逍的私事,领了答复,抬手朝他恭行一礼,告辞下了司天楼。
  天台上,只剩下沈逍一人。
  雨后的星空湛墨如洗,漫天繁星俯瞰而下,映出萧萧夜风中的孤绝一影。
  沈逍挪开摁在印钮上的指尖,寂然半晌,低声唤道:
  “扶荧。”
  少年自楼檐上探出头来,“在。”
  沈逍问道:“跑出去玩了一圈,可有什么见闻?”
  扶荧从檐角跃下。
  “朝元殿那边守卫太严,我没敢太靠近,后来瞧见肃王的亲随到处问人、要来寻太史令,就回来报信了。”
  他挠了下脑袋,斜眼觑着沈逍的反应,“不过……大殿散宴之后,我听见好多人私下讨论宋姑娘。”
  沈逍目光清冷,带着惯有的疏离,静静盯了扶荧一眼,继而垂下头,收起案上星图。
  良久,低低开口:“议论她什么?”
  扶荧忙凑近了些,如实禀报:
  “他们说宋姑娘刚才在朝元殿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倾慕太史令已久,时时……时时都想见到太史令!还说她辗转难寐,只要能离太史令稍微近一点,就特别欢喜!反正现在全皇宫的人,都知道宋姑娘喜欢太史令喜欢得不得了,就连圣上也知道了!而且没罚宋姑娘唐突,还劝她不要太心急,耐心等婚约兑现……”
  “太史令你觉得,圣上是不是也挺看重宋姑娘,觉得她挺好的?”
  沈逍收拣星图的动作,停了下来。
  继而慢慢抬起眼。
  夜色中,他的神色有些晦暗难辨,看不清情绪。
  有什么好的?
  从小到大,都一样的口无遮拦,无所顾忌。
  他卷了星图,吩咐扶荧:
  “有件事,交给你去做。”
第21章
  肃王开了口,要洛溦一起去水榭下棋,最后就连长乐公主也表示赞同。
  洛溦推脱不过,只能领命,跟着众人一起去了水榭。
  夜色中的水榭点缀着各色琉璃彩灯,或悬或立,榭内则引太液池水为渠,曲折萦迂,清流映带。宫人们提前做足了准备,漆案茶几果点之物,无不精美至极。
  几名皇子与随行贵女皆是熟人,又都能扯上几分亲戚关系,因此并不过分拘礼,分男女各自入座到水榭两侧,年纪较小的五皇子随长乐坐到了女眷的那一边。
  长乐吩咐侍女摆上双陆棋盘,一面分配道:
  “妙英,你跟闵琳下,我对茹贞。”举目扫了眼洛溦和王琬音,觉得两个都看着碍眼,指了下离自己最远的桌案:
  “剩下你们俩,坐那边下。”
  闵琳是临川郡主的女儿,跟皇子公主们都算表亲,傅茹贞则是肃王母妃家的表小姐,性子柔软好拿捏,遇到长乐耍赖悔棋,也从不敢说些什么。
  五皇子表示不满,“那谁跟我下?哥哥们都不肯带我,皇姐也不陪我!”
  皇子们下的是围棋,二哥和三哥组了局,四哥嫌他水平低,宁可让人去请堂兄萧佑作陪、也不要他。五皇子眼巴巴跑来找姐姐长乐,结果竟也没给他安排!
  这时洛溦站起身,“要不,请五皇子过来这里下吧?我反正也不会下双陆。”
  长乐愣了下,惊呼:“你不会双陆?”环顾四下众人,“她竟然不会下双陆!”
  双陆一直是世家贵族间盛行的游戏,因为入门难度不高,在女眷间尤为受欢迎,京城官家女子几乎无人不会。
  闵琳和茹贞也瞪大了眼。
  闵琳才刚满十三,还有些孩子气,盯着洛溦脱口而出:“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洛溦摇头,“我确实不会下。”
  之前肃王说的是下棋,她便以为是围棋,谁知女眷这边摆出来的却是双陆。
  长乐岂能放过能羞辱洛溦的机会,扭转头,提高了声:“二哥,你请人来玩都不先问清楚,谁知道天底下竟然有人不会下双陆呢。”
  正与齐王对弈的肃王闻声抬眼,还没来得及接话,一双狐狸眼的萧佑摇着扇子踏入水榭,笑着道:
  “不会下双陆的人多了!我敢担保,宋姑娘的师父郗隐先生,就不会下双陆。”
  说话间,人已走到洛溦跟前,合起扇子,狭长的眼弯出笑弧,“对吧,绵绵姑娘?”
  洛溦之前没在夜宴上看到萧佑,还以为他今夜不会出现,眼下乍见,顿时头大。
  闵琳好奇起来,“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她转向洛溦,“原来宋姑娘的名字叫绵绵,是哪个绵呢?”
  洛溦唯恐又有人扯到沈逍的表字,忙主动解释道:
  “我母亲怀着我时,曾乘船渡洛水,时逢细雨绵绵,她第一次感觉到胎动,便觉得‘绵绵’二字挺好,就只小时候胡乱叫着用的,不算正名。”
  大乾风俗,时兴在孩子幼时取个上口好记的小名,街邻亲友皆可叫唤,算是帮正名挡灾,以便容易养活。
  洛溦还在母亲腹中时,因为不知男女,就先取了绵绵这个小名。出生之后,再以洛水小雨为意,定名洛溦。
  总而言之,跟沈逍的那个表字根本没半点关系!
  闵琳倒没读过道经,只觉有趣,绽唇笑道:“原来是绵绵细雨的绵,挺可爱的!”
  又转向萧佑,“佑表哥果然与太史令哥哥关系最好,连他未婚妻的小名都知道。”
  另一旁的长乐,暗暗乜了萧佑一眼。
  萧佑是永徽帝庶长兄晋王的遗腹子,在皇室里的地位颇为尴尬,平日行事又浪荡不着调,长乐内心一直很瞧不起这个堂兄。
  可偏生这么多皇族子弟里,就只有萧佑和沈逍走得比较近,长乐再怎么鄙夷讨厌萧佑、怨恨他帮洛溦解围,面上倒也不会直接跟他翻脸,只能据理争辩道:
  “郗隐先生与冥默先生,同出于玄天教,而玄天教修习阴阳五行,最擅长的就是术数推演。博戏与术数都源自阴阳,我才不信,郗隐先生连最简单的双陆都不会!只怕是……有人什么都不懂,还想冒充玄天教的弟子,给自己贴金,欺君罔上吧?”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独自研究棋盘的四皇子鲁王站起身,走了过来。
  “非也,非也,博戏和术数,虽都受都阴阳五行学说的影响,但双陆却是个例外。”
  他是张贵妃的次子,时年十七,自幼不喜政务军事,却偏爱钻研哲史百家,是皇族里独树一帜的书痴学痴。张贵妃不愿两个儿子出现相争的局面,也刻意鼓励鲁王发展“不务正业”的兴趣,由着他招揽了一批学士、技人,整日窝在太学组织编纂百科经论。
  鲁王向众人解释道:“双陆的基本玩法源自域外,后经天竺传入中原,与我们的六博略有融合,但最根本的核心却跟华夏的阴阳五行没有关系。”
  他拉开案上棋盘,取过细长斗状的双陆棋子,放倒横于案面,接着又另取了一枚,继续放倒、排开。
  “你们要是想验证宋姑娘到底是不是玄天教门人,最好的法子,是让她解这个……”
  洛溦循望过去,只见案上的棋子横倒,纵横交错,状如算筹,渐渐在案面上形成了一个算式。
  长乐不明就里,“这是什么?”
  鲁王神情投入,“这是一道算学程式,我请教过太学和崇文馆的几位先生,皆无人能解。我自己研究了许久,也只能推演到千位。”
  其实他真正想请教的人,是表兄沈逍。
  但一则鲁王年纪稍小、面皮薄,二则同母兄长齐王又总跟沈逍不对付,他夹在中间,更是不敢主动去叨扰冰山似的表兄。
  今日听闻沈逍的未婚妻也师从玄天教,鲁王心里就曾闪过切磋的念头,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长乐突然闹腾起来,倒给了他横插一脚的机会。
  鲁王对女孩子间的弯弯绕绕并不在行,一心只想解题,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紧机会先把程式摆了出来,然后殷切地看向洛溦:
  “宋姑娘请。”
  长乐扫了眼案面,心思翻转,拢了拢缠金丝缎的披帛,缓缓靠坐到一旁的美人榻上:
  “好,我也看看她能不能解。她若连四弟都胜不过,我便去问父皇,为什么玄天教的弟子连这个都不会!”
  她并不太懂算学,但鲁王自幼随名师习课,身边又有大乾最厉害的师傅们帮忙,若他都只能推演到千位,想必定是极难解的题目。
  宋氏女厚颜无耻,为偷窥若存哥哥竟然假扮下贱奴婢,她那个爹也一看就是个善于钻营的奸臣,行事毫无清贵可言!长乐死都不信,宋家能跟道骨仙风的冥默圣人、跟昭昭朗月般的沈逍扯上什么同门关系!
  父皇一定是受了蒙骗。
  她现在就要当众揭穿宋洛溦的假面!
  洛溦凝视着案上的算式,见那显然不是自己熟悉的账目加减,根本无从下手。
  她动了动唇,想要认输,却见水榭另一侧,肃王和齐王也起身走了过来。
  “父皇金口玉言认定的事,怎会有假?”
  萧元胤接过长乐公主的话,冷幽幽道:“若是有假,欺君罔上,宋家一门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洛溦瞥见齐王高大的身影笼罩至案边,语速缓缓的像是在跟妹妹闲谈,实则所有压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三殿下。
  之前就步步紧逼,甚至在大殿上借公主之口发难,想要逼出自己和沈逍关系间的秘密。
  可她爹明明都已经投靠了他舅父,就因为他讨厌沈逍,就非得要迁怒她这个当棋子的“未婚妻”吗?
  眼下若真被他抓到破绽,会不会过不了多久,宋家在越州的陈谷子烂芝麻,都要被他查个彻彻底底?
  洛溦暗攥袖口,默默吸了口气,再度垂目凝神,观察案上的算式。
  三列数值,排列紧密,不像是要在列之间推算积数,倒有些……像上次沈逍摆的那个算式……
  “刚才殿下说,这是一道……程式?”
  她抬眼问鲁王。
  鲁王点头,一脸殷切,“不错。”
  旁边长乐忍不住嗤笑了声。
  连是什么都不确定,还解什么题呀?
  洛溦重新将目光投向算式,慢慢在案前坐下,回想起那晚在长公主府旁观沈逍推演的步骤。
  当时沈逍的运算很快,她跟了一半,后面就有些跟不上了。
  好在沈逍走后,她不好意思再回榻上睡觉,又确实对他的推算好奇,独自在案边回推算筹,通过反向而行、弄明白运算的规则,研究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扶荧来送她回家。
  面前鲁王的这道程式,数值虽然与沈逍那道不同,但式列构造却很像。
  所以也许……
  步骤也是一样的。
  洛溦伸出手,握住一枚被当作算筹的棋子,缓缓变纵为横,另起一行,移至末位。
  在场的女眷们,大多都没有认真研习过算学,更别提案上复杂的程式,只能齐齐望向鲁王,想从他的反应里看出洛溦到底解对了没。
  洛溦自己也在观察鲁王的反应,见他没有露出异样神情,明白自己的步骤没错。
  走了几步,却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迟疑问道:
  “这里,一开始是个负数,对吗?”
  鲁王颌首接话:“对!”
  洛溦明白过来。
  那晚沈逍用了自己的商贾算筹,以颜色区分了正负,而鲁王的算式里却是以斜筹来标注的。
  她想起双陆也有两种不同颜色的棋子,伸手拉过被鲁王推去案边的棋盒,从里面拣了几枚红棋,替代了算式里的斜筹。
  重新摆过之后,就更像沈逍那晚所解的程式了。
  洛溦沉下心来,一手肘在案沿、托着下巴,一手不断调整着算筹的纵横,相抵、移列,动作轻盈灵敏,神色沉浸而专注。
  十位,百位,千位,万位……
  夜风吹鼓起水榭的垂帘,漾出波纹般的流光,映在少女静谧贯注的身影,镀出一层近乎虚幻的晕泽,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萧元胤的目光定固在宋洛溦的脸上,想起先前大殿之上,她突然从自己身后的帘中走出,姿态袅袅的,让在场所有人都狠狠惊艳了一把。
  聪慧,有胆色,不拘小节。
  甚至连他一向看人苛刻的父皇,眼里都难掩一丝欣赏的意味。
  好像每次把她逼到绝境,她都能逸然狡黠地逃出生天。
  水榭纱帘的另一头,被肃王遣人请来的沈逍,亦在廊前缓缓驻了足。
  帘影灯昏间,少女轻捻棋子,眉眼沉静。
  周围环绕着的几名男子,俱是锦袍华贵,或英武挺拔、或雍容文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运棋少女的身上,紧紧相随,一瞬不瞬。
  就连他本以为会因与自己不睦、而再度借故迁怒的萧元胤,也只静静而立,看她看得凝濯而专注。
  回廊顶的忍冬藤被夜风吹动,一两根细蕊新吐的枝蔓垂飘下来,拂过沈逍肩头。
  他清醒过来,侧首看了眼垂落的藤蔓。
  抬手摁住。
  在指间,轻轻折断。
第22章
  棋案边的鲁王,眼见着洛溦的运算已快至兆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旁边等了半天的长乐连忙坐直起身:
  “她算错了?”
  鲁王摇了摇头,面色激动,“没,没错……”
  是先前有几步算得太过精妙,一下子解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令他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洛溦听鲁王说“没错”,暗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棋筹,仰头对他微笑道:
  “那殿下的考验,我算是过关了吗?”
  那晚她旁观沈逍运解程式,刚解到兆位,不知他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自己哪儿惹到了他,突然就发火离开了。
  所以她后来反推演算,也是只能从兆位开始,再往后,就真不知该怎么算了。
  眼下停在这里,刚刚好。
  鲁王被洛溦仰头望着,见少女笑靥浅浅,忽然有些不受控制地脸红起来。
  心也跳得咚咚作响,视线游移,掠过案上的算式,也不知哪里冒出的一股冲动,突然倏地一撩袍,跪倒在地,行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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