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知道你一个女儿家,或许不能明白男人大丈夫的雄心志向。但爹爹出人头地了,你不也沾光吗?”
宋行全放缓了些语气,像哄小女孩似的,又道:
“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带鱼池水榭的大院户吗?过几日爹就叫人寻处新府邸,宽敞、靠近皇城的,照着你的喜好来改建!”
洛溦望着父亲,动了动唇,旋又抿住。
小时候,因为要尽“药人”的职责,她每次去郗隐的药庐,一待就是好几年。
父亲有意讨好冥默先生,叮嘱她守规矩,不许随便回家,自己也几乎从不去探望女儿。
许多个挨完郗隐骂、格外孤独的夜晚里,她也曾天真地希冀,要是山里有座鱼塘就好了,爹爹那么喜欢钓鱼,就算不为了看她,也会时常来逛逛。
洛溦瞥开视线,沉默一瞬,“我明白爹爹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光宗耀祖、为子女谋个好前程。我也明白,爹爹并不是那种完全不为孩子考虑的人。就像哥哥表面被你骂,实则要不是你在外面陪笑脸、说好话,又哪儿能帮他求到进太学读书的资格、稳定的差事?至于我,从小到大的衣食起居,虽不能跟大家族的姑娘们比,但该花钱的地方,爹爹也从没克扣过。”
“只是……”
她抬起眼,“爹爹给的这些,未必就是我们想要的。”
宋行全觉得不能理解,“那你们还想要什么?”
“爹爹如果真的疼惜我们,就……不该拿我们的婚事当筹码,牺牲一辈子的幸福。”
换作平时,这样直白的话,洛溦决计说不出口。
一则她从小跟父亲相处时短,算不得特别亲密,二则毕竟是女孩,涉及男女婚嫁的话题,到底羞于同父亲细谈。
但如今已经身陷朝争漩涡,再不用狠话,只怕劝不住父亲。
”我们厚着脸皮去跟太史令攀亲,有什么好处?他原就厌恶我至极,现在只怕更甚。太后不会善罢甘休、任由我安稳度日,张家看似助力,实则也只是想利用我,将来好送自家姑娘进玄天宫。我若日日活在那样的婚姻里,爹爹……就不会觉得拿女儿去换了前程,多少有些难受吗?”
宋行全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语噎。
“绵绵,你就是这样看你爹的吗?觉得我像从前青石镇上插草标、卖儿女的那些破落流民似的,靠牺牲自己的女儿去换银钱?”
他和洛溦一样,平时不太好意思多谈她的婚事,此刻被女儿直白质问,不觉也有些情绪上涌。
“是,爹是好强、是想往上爬,但也不至于一点儿不为自己女儿考虑!且不说这桩婚事是冥默先生占出来的‘天命’,不遵循就有性命之忧,就单说你跟太史令吧,你……你打小就跟他一起共浴,十多岁的时候还那样……你一个姑娘家,名节早就毁了,不嫁他还能嫁谁?”
“他把你身子都看光了,怎能不对你负责?我宋行全再不济、出身再低微,也不能任由女儿被人占了便宜,却连争也不去争一下吧?”
“退一万步说,你不嫁他,让他拿其他方式补偿,可你以后但凡想嫁个像样的人家,就得一辈子遮遮掩掩!不然万一不小心让丈夫知道了,他绝不可能一点都不介意!你爹我是男人,男人的想法最清楚不过!”
“总而言之,爹如今有能力,让你顺顺当当地嫁给太史令,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张家的那些打算,你也不用太在意,到时候爹会想办法,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他市井商贾出身,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倒是比世家勋贵们懂得多!
洛溦听父亲说得直白,禁不住到底有些尴尬,拿脚尖踢着池边的鹅卵石,低声道:
“我不介意什么看没看过的!我从小在药庐帮着看护病人,什么都看过,早就不在意男女之妨……别人要是介意我也无所谓,大不了以后就不嫁人……”
宋行全一辈子好强,最见不得儿女遇事就打退堂鼓,尤其如今他刚尝过权势的甜头,当即斥道:
“你这算什么意思?遇到点不顺就嚷嚷不嫁人,那吃饭塞牙还不吃饭了吗?爹从小就教育你们,要往高处走,看上的东西要尽力去争取!你不是从小就挺喜欢太史令吗?以后他就是你的!你们好好相处,时间久了,生儿育女,总会生出感情的!”
洛溦愣住,视线从脚尖上缓缓抬起,错愕之下,连先前的尴尬都忘了。
“什么我从小就……什么他?”
她什么时候喜欢那人了?
宋行全头一回跟女儿谈这些男女之事,其实也是有些不自在,板着脸清了下嗓子:
“你小时候不就喜欢吗?第一次进京见到他,就整天‘沈哥哥’、‘沈哥哥’地追着人家,又说他长得白净漂亮,像雪做的,回越州还央着你乳娘做了个白布雪娃娃给你,说是你的‘沈哥哥’,成日都抱着!”
洛溦顿口结舌。
她整天追着沈逍跑?还说他长得漂亮?
这般丢人的事,她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从前因为用药发烧的缘故,偶尔确实会出现记忆缺失的状况,但那个白布娃娃留在她身边许多年,明明一直都觉得像景辰,跟沈逍能有什么关系!
宋行全被女儿睁大眼地盯着,只觉身为一家之主的严厉老父亲,跟女儿讨论这种“喜不喜欢”的感情问题,还要举出细节进行分析,也实在是要命!
他终止讨论,“算了,这些事昀厚应该还记得,你回家问他去!”
这时,不远处的池畔旁风灯摇曳,几名锦衣华服的贵客,在宫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是正低声交谈着的长乐公主与齐王兄妹。
长乐神情带着些撒娇的怨怼,对皇兄絮叨地抱怨着什么,视线游移间掠向对岸,顿时沉了脸色,对随行内侍令道:
“那姓宋的怎么跑到女眷出入的地方来了?去给我拦下他!”
离开了父皇和重臣的视线,长乐的公主脾气就不需遮掩了。
洛溦此时也发现了对面来人,忙拉了父亲退开,转身没走几步,却被内侍拦住了去路。
她心头暗呼不妙,转回身,朝公主等人行礼。
宋行全也忙收起刚才教育女儿的架势,一脸恭敬,弯腰深揖拜下:
“参见殿下!”
长乐疾步而来,鄙夷地扫了眼保持着行礼姿势的洛溦父女,丝毫不予搭理,扭头对萧元胤道:
“三哥,这里是去蓬莱池的必经之路,宫中女眷也会路过,外臣杵在这里明显是居心不良。三哥一定要狠狠惩罚这种登徒子!”
转过头,又白了洛溦一眼,“女儿不要脸,当爹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洛溦的唇线,微微抿紧一瞬。
她自己的爹,她可以埋怨,却不愿让别人随意乱安罪名。
“殿下明鉴,”
洛溦抬起头:“此处虽然是宫中女眷出入的道路,但适才圣上口谕,让宾客今夜在苑内自行游玩放灯,可见并无男女之妨的禁忌。臣女往日行事不端,但蒙圣上宽宥,言明大乾并无律法责罚臣女的过错,所以更无需牵扯到家父身上。”
她望着长乐公主,和缓一笑,“而且,刚才在大殿上,公主并不避讳以真容相示,特意坐到帘外向家父请教,足见公主也觉得家父略具才德,值得公主‘近距离’地谦卑下士,不是吗?”
长乐睁大眼瞪着洛溦,待彻底回味过来对方的言下之意,勃然大怒。
“你,你放肆!”
她一番搜肠刮肚,却也找不出能反驳的说辞和罪名,只得求助似的扯住齐王的衣袖:
“三哥,她……”
萧元胤一直注视着对面的宋洛溦。
依旧还是那副表面恭敬、实则像只小野猫的慧黠模样。说话时言语缓缓,逸然自若,两片看上去那么柔软的嫣唇,竟总能……翕合出无所顾忌的狂放言辞来……
倾慕沈逍已久,辗转难寐,恨不能日日得见?
长乐见萧元胤冷然不语,却似乎并不打算出手,不由得心中委屈。可她再如何骄纵,也不敢得罪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君王的兄长,只得松开他衣袖,忿忿地跺了下脚。
这时,一个内侍快步走到宋行全身边,弯着腰,行礼道:
“宋大人,圣上在望月台与六部官员赏灯,张尚书让您也马上过去!”
洛溦循着内侍过来的方向望了眼,见张妙英站在公主和齐王随行队伍的侧后方,正看向自己,微微点了下头。
这是妙英有意帮忙解围了。
洛溦朝父亲示意,“父亲自去御前侍奉,不必担心女儿。”
到底是皇帝最大。
搬出“御前侍奉”的理由,想必谁也不敢再生事阻拦。
洛溦等父亲顺利走远了些,自己也屈膝告辞道:
”臣女不敢打扰诸位殿下游玩,就此请辞。“
对面乌泱泱的队伍里,除了长乐公主和齐王,还有二皇子肃王、四皇子鲁王、年纪最小的五皇子,以及张妙英等几个与皇室沾亲带故的贵女。
洛溦可不想招惹这些人物,行完礼,就打算麻利离开。
谁知齐王和肃王却在同一时间开了口——
“站住。”
“宋姑娘……”
萧元胤侧头看向肃王。
肃王年纪比萧元胤略长,业已成婚。他母妃的出身与相貌皆不算出众,并不受宠,肃王自己也自小多病,性情文弱安静,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存在感。
但他到底年长。
此时萧元胤也需礼让他先说。
肃王客气地笑了笑,望向洛溦:
“宋姑娘是若存表弟的未婚妻,与我等也沾亲,时逢佳节,既然已经遇到了,不如一起去游玩放灯可好?”
许是又怕她拒绝,又道,“此处几位表妹想要先去水榭下棋,刚好缺了一人,宋姑娘若肯赏光,恰能补了这个缺。”
一旁长乐顿时黑了脸,立刻就要说“缺谁也不会缺她!”
谁知肃王又已转头吩咐随从:“去给太史令带一下话,就说宋姑娘在我们这儿。他若有空,也请来同聚。”
长乐溢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若存哥哥要是来的话,最好不过!
刚好让这个不要脸的丫头亲眼瞧瞧,他真正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第20章
司天楼,天台。
沈逍手中竹笔轻蘸朱砂,在透出幽幽荧光的纸页上静静描绘,半晌,伸指压了压在页角,缓缓开口问道:
“没人起疑吗?”
不远处,御史周穆拢袖肃立,闻言摇了摇头。
“就算有疑,也是怀疑下官站了齐王。”
他继续道:“上次太史令破了万年县的案子,牵扯出万年县中郎将府,事后下官随即领御史台上奏,逼得圣上不得不诛杀万年县县尹马氏全族。若有心人非要深究,确实能瞧出一丝联系,但那马丰城到底是替王家办事的得力之人,明面上怎么看,都像是新党排除异己的动作。”
周穆顿了顿,”下官为防嫌疑,今日特意当众反驳了圣上对太史令的赏赐,言辞颇为不敬,之后才又提了渭山案,还望太史令勿怪。“
”无妨。“
沈逍淡然道,“下次可再说得难听一些。”
雨后的漫天星光之下,他长身玉立在观星案后,静静执笔而绘,宽袍大袖在夜风中翩飞鼓动,仙姿神彻。
身前的司天监观星案,由夜光石所制,能映出案上纸页中的笔划,却不妨碍执笔人同时观察夜空星宿。
此时那幽弱的荧光,投照在沈逍轮廓精致的侧颜上,柔和淡远,超然出尘。
周穆性情刚硬,是朝廷里出了名的黑面言官,但面对着眼前宛若月下神人的沈太史,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恭肃了起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书函,奉至案前,“太史令要下官去查的人,找到了其中一个。按照太史令的吩咐,没让人打扰,也没让郭酒娘的死讯传过去。”
沈逍颌首,示意周穆将书函放到观星案上,一面继续描绘着星图,一面道:
“九娘死前提的那些事,你暂且只当不知。”
想起什么,又道:“你上次举荐的那位画师,很好。若非他单听描述就绘出死者肖像,我未必能那么快就确定凶手,也未必能断定郭酒娘就是我幼时的乳母。”
周穆也很得意:“那画师是下官门生举荐的,名叫景辰,年少聪颖,礼乐书数画无一不精,去年更是一举就过了秋闱,还中了徽州的解元。只可惜出身低了些,是个孤儿,少时在佛寺由僧侣养大,没有拿得出手的家状。从前在州府上倒也罢了,如今来京城应试,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乾的科考,分为地方和京中两级。大部分的普通人,必须先通过州县的解试,成为乡贡,才能有资格入京跟几大官学的生徒们一起,参加京中科举。
京中科举的水深,阅卷时考官又能看见考生姓名,因此时常看人下菜碟,评分未必公正。
有钱人家的子弟,通常会找贵人行卷,提前打造名望,让考官在阅卷时不敢小觑。而穷苦人家的孩子难获重视,有的甚至因为家庭背景有瑕疵,被直接剥夺参加考试的资格。
周穆是个惜才之人,有意提携景辰将来入御史台,斟酌一瞬,向沈逍行礼道:
“下官素来被同僚厌恨,说不上什么话,只能请旁人将那画师举荐去了肃王府上。太史令若觉得景辰尚有些才气,不妨……适时替他稍稍进言,将来他若科考成功,或能留为己用。”
沈逍绘着星图,半晌,轻轻“嗯”了声,便算是应允了。
周穆大喜,又觉太史令似乎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冷漠不近人情,不觉添了几许胆气,谏言道:
“至于渭山的那桩旧案,其实以下官之见,太史令既然已知真相,大可不必逼得那么紧。”
今晚他当着群臣重提旧事,实在过于冒险,也未免不让圣上和太后起疑。
“自太史令执掌玄天宫,已经借万年县案和玉衡谶语,剪掉了新旧两党的好几支羽翼。下官虽然表面与太史令不和,但几件事连在一起,难保不会让人起疑。”
沈逍放下朱笔,换了墨笔,在纸上轻轻描过:
“不逼他们,如何激化嫌隙与猜忌,如何让新旧两党斗得更厉害些,消耗彼此力量,曝露出暗伏的拥趸?周大人毕生志向,不就是捉出污吏权奸,恢复朝廷的清明吗?怎么,心软了?”
周穆闻言,脸色顿肃,抬手行礼道:
“非也!下官毕生之志,深铭肺腑,绝不敢移!”
“只是……下官只是觉得,圣上和太后对太史令实是真心偏爱,太史令其实大可借势垒权,从长计议,比之以身涉险,或许更为便利。”
书案后,沈逍沉默住。
良久,缓缓开口道:
“若你小时候吃的每一颗糖,都掺着毒药,那敢问周大人,你现在再看到糖,会是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