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真不去看看吗?”
夜风吹过,送来弥散烧燎的烟味。
沈逍手中的笔落下又抬起,许久,声音好似平无波:
“你对堪舆署,很熟?”
“噢。”
洛溦老实交代:“我……去过几次。”
反正今晚扶荧都看见她跟景辰在一起了,瞒也瞒不住。
“太史令还记得我那个同乡景辰吗?他现在就在堪舆署做事,有次夜里我去拿他带给我的糖,回来还碰见太史令了……”
想起那时她死缠烂打非要沈逍教她,硬是把他堵到了梯栏边上,真是好丢脸……
“堪舆署里的文书挺多的,有舆图、还有沙盘,做起来十分辛苦,若是被火烧了就太可惜了!太史令如果没时间管,我可以下楼去看看,确定火势被控制住就回来!”
洛溦眼巴巴望着沈逍。
沈逍盯着笔下朱砂的痕迹,良久无声。
夜空中,有缕缕烟火的气味飘散开来。
他掀起眼帘。
翻涌的烟雾蒸腾而上,遮隐住云间星月,入目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半晌,他静然开口:
“因为知道我要与你退婚,急着找下家,就选了你那同乡?”
洛溦僵在原地。
她惶然望向沈逍,却见他的视线从夜空落回到星纸上,看也没看自己。
是扶荧……告诉他的吗?
不对,扶荧刚刚才回来,都没见过沈逍。
那……
大概就是齐王了!
他一向跟沈逍不对付,在别人面前或许还肯瞒下她跟景辰的事,当着沈逍,自是忍不住想拿自己的事去打他的脸,让他不痛快。
可沈逍,又怎么会为了这种的事觉得不痛快呢?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他喜欢的人是长乐公主……
“噢。”
洛溦垂了眼,拿不准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齐王那性子,本就不喜欢景辰,为了激怒沈逍,说的话多半不堪入耳。
沈逍虽不会介意她跟了别人,但名义上的未婚妻与人有了苟且,多少……是会觉得丢脸的。
“我……我是太史令跟我提过会退婚以后,才跟景辰……”
她斟酌出言道:“我们……一直克己复礼,没有任何越矩,我们……”
“行了。”
沈逍阖上双目,握住笔:
“你们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垂目落笔,笔尖触到星纸,却晕染出一团颤乱的污迹。
他盯着那朱砂污迹,倏然撂了笔,站起身,往穹顶下走去。
这时,一身正装的扶禹,也刚好气喘吁吁地上到了梯口。
“太史令?”
他迎面撞上沈逍,忙躬身行礼,将手里捧着的奏册奉上:
“从宫里取回来了,圣上还没用过印,也没知会过礼部。”
沈逍接过那奏册,看也没看,扔进旁边的香炉,快步下了楼。
香炉中腾起一股烟尘,继而明火窜起。
洛溦起身走了过来,无暇顾及其他,忙问扶禹:
“竹林那边的火势怎么样了?有人在灭火吗?”
扶禹回过神:
“哦,武卫已经在灭火了,姑娘不用担心,竹林旁边就是水榭,火势也不会蔓延。”
洛溦松了口气,“那堪舆署呢?”
扶禹道:“火就是从堪舆署烧起来的,由里往外烧得挺严重,反正我刚过去看的时候,整个署房都塌了,还好里面没人!”
长安城官署走水的事,时有发生,司天监以前也遇到过,但夏天起火,这还真是头一遭。
他想起刚才太史令的面色,心里压不住有些忐忑,向洛溦请辞:
“我得跟下去看看,宋姑娘请自便。”
说完,便转身下楼,追了过去。
洛溦独自留在穹顶,回到围栏前,朝下望了望,见竹林那边火势果真比先前小了些,影影绰绰像是武卫的身影来回地在附近奔走着。
她暗吁了口气,回到观星案后坐下。
提笔画了会儿图,想起刚才跟沈逍的对话,又有些心事沉沉。
其实,他知道了也好……
自己不是还打算,求他在景辰出使外藩的事上帮一下忙吗?
洛溦定了定心,决定先认真完成沈逍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等再见到他时,再试着解释一下。
她抬头望向夜空,艰难地从流云的间隙中辨认出星位,慢慢完成着星图。
一夜下来,待到寅时太白出现,方才放下了笔。
洛溦起身走到栏边,借着东方绽露的一缕晨曦,低头望向竹林。
火势已经扑灭,林间四周的碧竹尚有存余,但最中间的堪舆署却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洛溦觉得还是该下去看看,收了图纸,转身走下梯口。
刚从穹顶走到八层,见扶荧板着脸匆匆而至。
扶荧盯了她一眼,语气依旧不怎么友好:
“跟我下去一趟,有事。”
说完便转身快步下楼。
洛溦跟了过去:
“什么事?”
“我们捉到了偷袭洛水渡口的匪贼,太史令要你去认人!”
洛溦闻言心头遽震,跟着扶荧,一路出了璇玑阁,进到阁后一处守卫森严的院落。
院落最尽头的房间,石壁铁窗,光影昏暗。
洛溦刚踏进屋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对面的石壁前,绑着两个浑身血污的男人。
他们一路被辗转押送至京,中途为避开盘查,被周旌略用了致昏迷的药,如今尚未苏醒。
扶荧关上门,转过身:
“太史令,我把宋姑娘带过来了。”
洛溦循声扭头,这才看见沈逍立在自己身后昏黄的壁灯下,俊美的面庞隐有病色。
两人视线相触。
沈逍移开目光,似乎并不想看她,只漠声吩咐道:
“去看看,是不是洛水掳劫你的人。”
洛溦应了声,跟着扶荧走了过去。
两个人犯被绑在木桩上,都尚在昏厥中,耷拉着脑袋,头发凌乱,浑身污秽不堪。
扶荧将灯举到近前,照清楚二人的面孔。
洛溦猛然呼吸一顿。
陈虎!
庆老六!
她费尽心力,不惜拜托褚奉帮忙寻找的人,没想到,竟然都到了玄天宫里!
扶荧见洛溦神色紧绷,却不吭声,以为她尚没法确定,遂取出根银针扎进陈虎颈间穴道。
陈虎在银针的作用下醒了过来,眼皮沉甸甸地睁开眼。
扶荧拽着他的头发把脸抬高了,再度求证地看向洛溦。
陈虎也看见了洛溦,意识恍恍惚惚的,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渡口的船上,脱皮的嘴唇甫一开合,迷迷糊糊唤了声:
“美人儿?”
洛溦被这猥琐的一声唤勾起记忆,眼前仿佛又是福江惨死、鲜血喷溅了自己一脸的情景,顿时一阵恶寒反胃,身形颤抖地后退了两步。
身后迦南香气靠近,将她笼罩其间。
沈逍语气沉沉:
“认得?”
洛溦用力呼吸了下,定住心神,点了点头,轻咬唇角:
“就是那群匪贼的头目,名叫陈虎。”
沈逍没说话,缓缓与她又拉开了距离,淡声吩咐扶荧:
“带她出去。”
扶荧应了声,上前欲带洛溦离开。
洛溦却迟疑住:
“等一下,我……”
她之前那般急切地想找到陈虎和庆老六,就是想要堵住他们的嘴,不让景辰的身世被旁人知晓!
眼下人就在眼前,她岂能就这样离开?
脑海中电光飞驰的念头容不得她犹豫。
洛溦阖目一瞬,一咬牙,转身从扶荧腰间抽出了剑。
“太史令,这人在船上杀了我家仆,我……”
话没说完,手中长剑已狠戳向陈虎胸膛。
扶荧手里举着灯,又完全没防备,待反应过来出手相拦,却见洛溦的剑尖抵在了陈虎胸口,发着抖,怎么也刺不进去。
到底只是个寻常姑娘,一辈子连鸡鸭都不曾杀过,此刻感觉剑尖抵在了活人的硬梆梆的胸骨上,纵然对方十恶不赦,又哪能真一下子就戳得进去?
陈虎胸前衣服皮肉被剑尖刺破,人顿时清醒了一大半,扭着身子躲闪,一面哑声叫道:
“美人,娘子,连家景辰相公的娘子!”
他不知洛溦姓名,只记得那晚她扑到船舷上的一声“景辰快走”,后来又听疤六提过景辰父亲的名号,嘴里胡乱一阵乱喊:
“老子饶过了你跟你相公,你可不能恩将仇报!你那相公也是我们一路人,大家都是一个道上的……”
洛溦先前下不了的手,这下再不犹豫。
她手腕一转,抬起剑,朝陈虎颈下狠刺进去!
扶荧扔了灯,一掌将剑弹开:
“别杀他,此人留着还有用!”
洛溦顾不得许多,反手再刺,却被扶荧再次拦下。
陈虎闯荡江湖数十年,自有其精明,此刻算是看明白了洛溦的意图,忍不住咳声笑了起来:
“美人是怕我抖出你那小相公的身世?可你再怎么瞒,也改不了他的骨血,你嫌弃老子,不让老子睡,结果还不是跟了个和老子一样肮脏龌龊的匪贼……”
扶荧这下也顾不得拦洛溦了,反手掐住陈虎颌骨,制止他再继续往下说。
洛溦却在扶荧松手的一刹那,铁剑猛冲而出,狠狠刺进了陈虎颈肩!
陈虎挣扎惨叫,无奈被扶荧制住,只能从喉头发出呜咽声。
洛溦双眸湿红,握着剑柄的手不停颤抖:
“你有什么资格诋毁他?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就算没法选择出身,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让旁人伤他辱他!”
她拔出剑尖,又再刺下。
扶荧出手格开洛溦的剑,正想开口,视线掠过她身后,陡然惊惶失声:
“太史令!”
洛溦循着扶荧的目光转过身。
身后的沈逍,也正定定地望着她。
口中喷出的鲜血,顺着衣襟嘀嗒流下,手下意识地抬至胸前,却依旧挡不住那里窒息的疼痛。
耳畔不知谁的声音,反反复复,复复反反——
“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很满意……”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
沈逍的视线紧绞着面前的少女,仿佛想要析毫剖芒,将她从里到外地看个透透彻彻。
下一瞬,却是胸口一紧。
又一股殷红的血,从嘴里涌喷而出!
第72章
“太史令!”
扶荧快步上前,扶住沈逍。
转头朝洛溦大喊:“快去叫鄞况来!”
洛溦从怔愣中醒过神,扔了剑,跑出门去找鄞况。
沈逍撑住石壁,稳住身体,目光投向陈虎,气息微弱地吩咐道:
“杀了。”
扶荧应了声,转身上前,腰间短鞘中匕首横挥而出,嗤地一声,便划开了陈虎的脖子。
不多时,鄞况背着药箱,急急赶到。
稍作察看,即知情况不妙,忙让人将沈逍送去了璇玑阁的轩室。
洛溦留在药房,按鄞况的吩咐,手忙脚乱地碾了几味药材,再匆匆返回到后院时,见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扶荧和陈虎的尸首。
扶荧蹲在地上,捏着一页供词,拉过陈虎的手蘸了血,摁上手印。
洛溦不敢置信,“他……死了?不会是我……”
她确实想要陈虎的性命,却不记得自己刚才那几剑让他流了这么多血。
“人是我杀的。”
扶荧站起身,收起手里的供词,“反正另外还有一个人证,这个死了就死了。”
陈虎是头目,作为人证的价值自然更大,可竟敢当着太史令说出想睡宋姑娘的话,也算是自求死路了。
洛溦想到庆老六,忙问道:
“另外那个人证,你们带去哪儿了?我能……去见见他吗?”
扶荧听她语气焦急,转过身,冷眼反问道:
“你那么着急干嘛?怕他把景辰的秘密说出去?”
洛溦脸色微变,看着扶荧,半晌,语气带着一丝恳乞:
“那你们……能让他不说出去吗?”
齐王说过,陈虎的那艘黑船背后牵连甚深。洛溦虽不清楚扶荧他们为什么会捉到陈虎和庆老六,但沈逍是太后的外孙,如今又跟大皇子走得近,这里面,少不了朝权争斗的谋算。
“景辰就是个普通的书生。”
她恳求道:“他的身世对你们、对你们所谋之事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可对他来说,却至关一生命运,所以你们能不能……”
“宋姑娘!”
扶荧实在听不下去了,“太史令都那样了,你从进屋开始连问都不问一声,一直就在那儿景辰长景辰短的!你别忘了,你是太史令的未婚妻!你能不能知点儿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