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逍陡然阖上双眸。
脑海里,那些陈旧的影像杂乱模糊。
可渐渐的,又似化作了一场惝恍迷离的舞……
衣衫单薄的男女,难舍难分,十指交握,紧贴摆动。
再后来,甚至随着鼓点发出粗重的呼吸,唇舌交缠,汗湿淋淋……
洛溦撇开头,将唇间之物吐了出去,双颊赤红。
颤巍巍睁开眼,却见沈逍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从她唇间抽离的手指,沿着她的下巴,一路掠落到她的脖颈,肩窝,直至亵衣的系带……
至此,方又才重新抬起一双沉沉阒眸,看向她。
少女被抵在了岸畔,湿漉漉的长发漾在水中,衬得玉肤耀目。
沈逍抬起手,伸指触向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洛溦下意识地扭头避开,簌簌轻颤,却被他轻易制住,容不得退缩和躲让。
“不是说,想帮我不再难受吗?”
他俯瞰低语,语气平静的仿佛只是遵了医嘱,毫无旖念地完成着应做的尝试。
指尖却勾住了女孩的那缕发,如拨弦抚琴般的揉弄着。
洛溦呼吸凌乱,却听他语气始终平静,不似有它。
她竭力定了定神:
“太史令……觉得好些了吗?”
沈逍淡淡“嗯”了声,手指再度移动。
洛溦僵硬出声:“别……别再往下了……”
她咬了下唇,语带乞求,“就只碰眉毛,可以吗?”
池水泛着涟漪,映着窗缝透进的光,一下下拍打在岸边。
沈逍手中的动作顿住,掀起眼:
“为什么只能碰眉毛?”
他语气微嘲,“因为你那同乡吗?”
洛溦听他提到景辰,睫毛轻颤了下。
昨夜分别时,景辰那样紧紧地拉着她的手,那样的不舍。
他应该……
会介意的吧?
可是……
洛溦想到景辰,心绪一瞬彷徨。
半晌,垂着眼,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低不可闻:
“要是,要是太史令想……试其他的地方,我也……愿意配合的。”
淡金的晨光中,沈逍的身形仿佛凝固在涟漪波光中,纹丝未动。
洛溦换了口气,继续道:
“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能帮到太史令,不管是解毒,还是治别的病症,我只是……”
“只是还想求太史令一件事,那些洛水渡口的匪贼,他们胡说了些跟景辰身世有关的话,太史令能不能……不让他们再乱说?”
那天船上的人,也许还不止陈虎和庆老六知道景辰的身世,她堵得了一个人的嘴,却堵不了悠悠众口。
唯有沈逍这样手眼通天的贵胄,能帮忙把整件事彻底压下去。
洛溦明白,自己这种时候提要求,委实有些挟恩图报的嫌疑,可她,真的等不了。
她扬起眸,恳求地看向沈逍:
“太史令?”
池水里的药气,彻底散了去。
沈逍盯着洛溦,好半晌,都似乎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就那么想碰你?”
他讥冷道,猛地撤了手,将两人交握着的手指分开,拔了银管,“叮”的一声扔到了岸上。
“滚。”
说完,转身就走。
“太史令!”
洛溦拉住他:
“可是景辰也是玄天宫的人,要是被人诋毁,对玄天宫也是不好的……”
尚未完全退去的药力,依旧催涌着手掌的血流。
殷红的鲜血,自两人的掌心涌出,蜿蜒而下,在池水中晕染出团团痕迹。
沈逍转过身,目光冰寒。
“谁说他是玄天宫的人?”
他胸腔中翻搅着甜腥的血意,一字一句:
“堪舆署已经烧成了灰,按制所有九品以下的吏员都要休官停俸,他一介生徒,早不是署衙的人。”
说完,甩开了洛溦的手,继续前行。
“太史令!”
洛溦又追了两步,身形突然踉跄,心间骤觉寒意蔓延,四肢却腾然火烫起来。
她摁住胸口,急急转身,去拿岸上药盘里的丹丸。
每次换完血,沈逍体内的赤灭毒,就会顺着血液进入到她的体内。虽然她出生时服过血焰天芝所制的血灵丹,身体拥有净化赤灭的能力,但一下子输入那么多毒血,不可能瞬时承受住,所以行动情绪都必须控制得缓缓的,否则毒入经脉,五内如焚。
洛溦慌乱伏到岸畔,伸手去取装着散毒丹丸的药瓶。
她不能毒发……
一旦毒发,必是要昏烧好长的时间……
景辰,还在等着她回去!
景辰……
浸着池水血水的手指,因为骤起的毒性微微搐动。
她刚捏起瓷瓶,又湿滑着落了下去,“啪”地跌落在地上,药丸散了一地。
身后水声急响。
男子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她。
洛溦却已失去了知觉,意识在烧遍全身的灼烫中坠入黑暗,身体猛地瘫软了下去。
第74章
景辰在洛溦离开的两日后,得知了堪舆署被烧的消息。
长安城的官署多为木质建筑,遇火走水之事时有发生。
通常出现这种情况,非实务的官署都会临时关闭,高阶官员留下复原署内文书档案,低阶官员则统统休官停俸,等候官署重启。
景辰在祀宫前,被守门的护卫劝回,只说让他回去等署衙重启的消息。
但听几名同样遭遇的同僚在宫门外议论,重修官署时间漫长,根本难以等待,但凡有些功名在身的署员,都会找门路转调去其他的衙门。
而像景辰这种没有官身的生徒,想要转调,根本没有可能。
一名同僚向来喜欢景辰恭谦勤快,劝慰他道:
“反正还有一个月就是京考了,若是手头宽裕,不需这笔俸禄,倒不如回去专心读书,全力准备考试!”
景辰朝同僚行礼致谢。
回崇化坊的路上,他路过礼部设在兴义坊的官署。
署外观者如市,聚了不少士人。
大乾今岁的京考,因为年前旱灾的缘故被推迟了好几个月,眼下考期临近,所有参加考试的生员都已陆续抵京,在礼部查验身份凭证,完成登记科考的最后步骤。
参加考试的生员名单,按州考籍贯,公布在兴义坊的官署外。
时下考生名单基本已经排完,备考士子在官署里登完记,出来便流连于公示的名单前,瞟一眼竞争对手,或找一下熟悉的同乡旧识,互通消息。
景辰是徽州解首,名字一直排在徽州考生的第一位。
前些日子他也曾从此处路过,远远便能望见浓墨所书的自己名字。
此刻视线越过聚集的士子,投向高高张贴的名单,下一瞬,人骤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名字,不见了。
“劳烦借过。”
景辰穿过人群,走到近前,重新将徽州的考生名单从上至下看了遍。
没有。
再移向从前读过书的越州,仍旧……没有他的名字。
他出了人群,进到衙署,向负责接待考生登记的署员询问。
“景辰?徽州?”
署员翻了翻册子,找到记录:
“喔,你的家状没过户部的查验,所以暂时被除名了。”
家状是参加大乾科考的身份凭证,上面详细记录着户籍信息,以及考生相貌年龄等内容。
景辰不敢置信,“请问大人,可知是什么原因没有通过查验?”
“好像是户籍凭信有待核实。”
署员抬起头,“我看登记册里写着你是孤儿,手里只有佛寺的保举。这种情况,是不能参加京考的。”
官署里,还有其他等着办事提问的士人,听到“孤儿”、“佛寺的保举”这等不寻常的字眼,都忍不住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
景辰被看客们的目光围观着,依旧不卑不亢,试图向署员解释:
“在下家状中确实只有佛寺的保举,但当初在徽州参加州考时没有遇到过问题,去岁冬月入京登记,也一应顺利。大人可否再看看前次的登记内容?”
署员被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着,心里有了压力,又听景辰提出异议,像是显得自己不通公务似的。
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州考是州考,京考是京考,级别都不一样,要求自然也不相同!什么人能考,什么人不能考,难道我还不比你更清楚吗?”
景辰试图讲道理:
“但往年也有考生持佛寺保举参加京考,而且在下入京登记时……”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大乾律法有规定,犯法令者,工商籍者,都不能参加科考!如今栖山教匪贼作乱,我们不查严些,万一让贼寇混进来怎么办?”
署员“啪”地合起了册子:“总之你就算无父无母,也得拿出族人的户籍凭信,单凭佛寺的保举是不能参加考试的!”
说完,挥手示意景辰退开,“下一个,下一个谁要问事?”
景辰被后面的士子挤到了一边。
旁边有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
“那不是景连霏吗?徽州解元,听说最近写了篇《均赋论》,颇得贵人赏识,好多人都在传阅!”
“想不到原来是个孤儿!”
“可孤儿也得有族亲吧?若是族亲都没有,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众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其中多是看笑话、幸灾乐祸之辈,毕竟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有利的。
景辰出了署房,脑中一片空茫茫的。
官署外的车道上,停着许多外地进京的马车。
路途遥远,家底殷实的考生,自是有亲人相送,一路坐着马车进到长安。
旁边走过来一户操着南方口音的人家,衣饰精致体面,家仆捧着登记所用的文书材料。
特意亲自来送儿子入京的老父亲,边走边谆谆叮嘱:
“爹让陈大人帮你找的那位先生,记得一定去拜访,该使的银两千万别省,家里不缺钱……”
儿子却似有些不耐,没好气地道:“孩儿听过无数次了,知道了!爹你赶紧回去吧!”
父子俩从景辰身边走过。那父亲瞥见景辰相貌不俗、气质清沉,一看就是那种读书厉害的孩子,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一眼,对他笑了笑。
景辰客气颔首,下意识地还了个微笑。
混沌的思绪中,却也恍惚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说话做事有些粗鲁,却也会怕他饥怕他寒,宁可做着最费力最肮脏的苦工、也要给他买全笔墨纸砚的男人……
给了他一个足以令无数人唾弃的身世。
却也,给了他身为一个父亲能给予的所有。
景辰垂了眼,静默片刻,往外走去。
回到崇化坊,进了客栈。
客栈的老板也在堂内,见到景辰,客气招呼。
长安城里的读书人和考生都算不得稀罕,但能在玄天宫应卯的人,于寻常百姓而言,谁敢不高看一眼?
景辰回过神,与老板见礼。
老板笑着寒暄:“景郎君今日怎么不去玄天宫应卯?”
玄天宫地位特殊,因而堪舆署起火之事,祀宫并未外传,远离皇城的百姓皆全然不知。
景辰也不愿多言,只道:
“我现在不在玄天宫做事了,以后……应该都不会去了。”
老板脸上示好的笑容滞了滞。
“喔,喔,不去了啊?”
见景辰继续往院内走,踌躇了一下,追了上去:
“景郎君!”
老板胖脸上再次挤出笑意,“那今后你要是不去玄天宫了,就打算一直在屋里温书?”
景辰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老板似乎有些为难:
“你看啊……咱们这儿的住宿费包了餐食和浆洗,说实话一直都在亏本。我之前想着,郎君你要值夜,十天有五天都住在官衙,所以价钱特意算得便宜,一月才二两银子!长安城这个地段,哪里能找到这个价钱的单独小院?可要是以后你天天都住在屋里,那这费用……可能就得另算了。”
景辰听懂了老板的意思。
“洗衣做饭,我都可以自己来。”
他恳切道:“不会额外麻烦的。”
绵绵的生辰就快到了。
他手头攒下了十两银子,想着她上次遇险时弄丢了喜欢的发簪,打算重新订做一支,送给她作生辰礼物。
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动的。
老板欲言又止。
洗衣也就算了,但做饭就算不用他们的食材,总也要费些柴薪吧?
那这柴火钱,总得另算吧?
正斟酌着打算开口,瞟见一道熟悉身影进了客栈,忙上前迎住:
“蔡大郎君,你来得正好!当初景郎君的契约是你当的保人,你来帮我算算。”
宋昀厚在生意场上,一直用的是蔡姓的假身份和户籍。当初帮景辰找房子签租契担保时,用的也是假名。
今日他来崇化坊找丽娘,顺道过来找一下景辰,一进客栈就被老板拦住,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宋昀厚毕竟生意人出身,应付这种事如家常便饭,看了眼景辰,对老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