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要不我去杀了那姓景的算了。”
沈逍缓缓抬眼,墨眸深幽。
扶荧被看得有些心慌,却不惧:
“我就是……就是看不顾那厮胆大包天,拿着玄天宫的俸禄,居然还敢觊觎宋姑娘!”
“烧了一座堪舆署,还不够你闹吗?”
沈逍收回视线,取过朱笔。
“让扶禹按她的交代,把银子送去,再告诉周穆,宋家的事,不必权衡。”
他低声吩咐,笔杆压在食指的白玉指环上:
“她与景辰如何,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第77章
广文馆是国子监下面的一个书院,专供备考进士科的官学士子在考前闭门修读。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料。
洛溦听完扶禹所述,长松了一口气。
之前景辰跟她提过,礼部的邱侍郎颇为赞赏他的文章,想来或许特意找了门路,赶在开考前把景辰举荐进了官学。
进了官学,不但衣食起居无忧,还有先生帮忙答疑押题,如此一来,景辰期望考进一榜的机会,又增加了不少!
“那你把银子给他了吗?他……有说些什么吗?”
扶禹道:“我只托了广文馆的人转交,没能进去,说是马上要考试了,不许外人打扰考生。”
洛溦点了点头。
现下备考最为重要,确实不该再多打扰。
她安下心来,喝药也认真了许多。
只是从前遇到毒性反噬的情况,都是直接住进郗隐的药庐,养个一年半载,现下留在玄天宫中,虽然鄞况的药也很好,恢复速度却没有在药庐里快。
洛溦时而昏睡,时而精力稍稍恢复,惦记着景辰的科考,想起自己迄今拜过的神里,属嵯峨山神最为灵验,又让银翘做了个神位供奉,一有空就去诚心祝祷一番,祈愿景辰科考一切顺利。
大乾的进士科考分为三场,每场之间一般会隔开数日。之后放完榜,按习俗,会由皇帝在曲江畔举行曲江宴。
今年因为推迟了考期,而临水的曲江宴又必须赶在天气还不太冷的时候举行,照顾到圣上和皇亲贵戚的宴饮安排,所有考试、阅卷、放榜的时间,都极其紧凑地赶着期限。
下旬的第三日,迎来了进士科的最后一场,一旦考完,考生就能返回家中,与家人重聚,等待放榜。
洛溦午后醒来,用了药,精神稍霁,这时银翘来告,说继母孙氏来了祀宫外,送了些应季衣物,似乎还另有些话想说。
银翘抱着孙氏送来的包裹,禀道:
“玄天宫不许人随便进,我让夫人把她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再转告姑娘,但夫人又好像不愿意,挺为难的,所以打发我上来看看,说若是姑娘身子好些,能去宫门见她一下便去,不然她就回府,让姑娘好生将养身子,不必记挂。”
洛溦了解孙氏的性子,明白定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了。
她更换衣物,下了璇玑阁,去到祀宫外。
孙氏见洛溦出来,忙让婢女把她扶进马车里,挡了风。
又瞧她瘦了一圈,病容未褪,心疼懊恼道:
“本不该下来的!万一又着凉了怎么办?”
她并不知道洛溦为沈逍解毒之事,只道女儿从小体弱,时常风寒落病。
洛溦宽慰笑道:
“没事的,已经好多了,玄天宫里的药都特别好,比咱家以前越州铺子里的最上品都好,母亲不必担心。”
孙氏听女儿语气俏皮,想笑又笑不出来,眉眼苦楚。
洛溦猜了个七八分,“是爹爹……让母亲来找我的?”
孙氏眼眶一红,低了头,捻着帕子。
“从前想来看你,你爹总是不许,说怕打扰你。如今倒好,在家里成日念叨着我,非要我来。”
前几天,宋昀厚其实也被遣来过一次,但祀宫外的侍卫像是领了上峰的吩咐,但凡宋家父子来求见,一律不予通传。
宋行全无奈,只得半逼半叨着,打发了孙氏过来。
孙氏过来,侍卫倒是网开了一面,传了话,是以才有眼下见面的机会。
孙氏定了定神,对洛溦道:
“最近朝廷里翻了天,都在说张尚书和齐王失势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太懂,但如今你爹也受了牵连,说是户部的决议已经下来了,要以失职为由,贬你爹去涿州作州司马。”
“你爹……非要我来跟你说,说他知道这次受党争牵连,被贬难免,但他不想离开京城,一旦外调,就再难有归京的机会。”
“所以,所以想让你去求求太史令……”
孙氏说完,面色愧疚。
她是妇人,最清楚身为女子得不到娘家撑腰,反而要转过去求男方的丢脸与难堪。
换作自己做主,定是舍不得让洛溦去做这种低眉求人之事,但无奈自个儿性子软,又无亲生子女依傍,只能事事受丈夫拿捏,听其差遣。
“母亲无需自责。”
洛溦也清楚这件事定是父亲逼迫了继母。
“可这事……我也求不了太史令。”
上回她借着给沈逍解毒治病挟恩图报,让他压下景辰身世的秘密。
现如今景辰科考顺利,还进了广文馆,可见太史令并没有食言。
自己已欠了这样的人情,又哪有脸再去为父亲求情?
再说,听闻沈逍前些日子就搬回了长公主府,自从雨夜那晚一别,她就不曾再见过他。
孙氏也知洛溦为难。
她原就不想女儿拉下脸去做求人,道:
“我只是帮你爹传话,你愿不愿意,我都不逼你,回去也会劝着你爹。只是现如今你退了婚,就算有侍奉玉衡这样的理由,到时候我们举家搬去涿州,你爹一定不肯让你一个未嫁女独自留在长安。”
洛溦忙抬起头:“可我必须留在长安。”
景辰还在这儿呢。
孙氏不知女儿所思,却也不想她跟去穷乡僻壤,点了点头:
“我知道,上次我不是说,要帮你物色合适的婚配人选吗?我按着你的要求,悄悄相看了几家郎君,有家姓柳的,家主是四门学的郎官,孩子比你大一岁,看着温文有礼,若你愿意考虑,我就去跟你爹说说,看能不能早点把亲事订下,如此你就算去了涿州,也很快能嫁回京来。”
洛溦这才意识到,继母还没从父兄那里听说自己与景辰之事。
她不想再隐瞒,垂了垂眼,神色微赧:
“母亲或许不知,我已跟景辰有了白首之约,等他科考结束,放了榜,就会去家里提亲。”
“景辰?”
孙氏从前在青石镇见过景辰,也算是从小就认得。
这段日子在家,她没少听宋行全父子吵架提到景辰的名字,现在听洛溦这般一说,方才知是涉及到了她的终身事。
“可……”
孙氏语气犹疑,“可大郎不是说景辰家状出了问题,从科考名单上被除名了吗?”
洛溦如闻惊雷,愣了片刻:
“不可能,他明明进了国子监的广文馆,今日便是最后一堂考试。”
孙氏也拿不准了,“我也是前段时间听大郎跟你爹提了一嘴,许是……听错了也未可知。”
洛溦虽听继母如此说,心中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过了这么久,景辰一点音信都不曾捎给自己。
即便广文馆管理再严苛,他若有心求人,总是能找到办法带一两句话的……
孙氏瞧着女儿脸色发白,摸着手也是冰凉的,担忧道:
“要不我再回去问问大郎?”
洛溦缓过神,摇了摇头,抬起眼:
“母亲现在若是无事,可否载我去一趟考场,我想看看景辰。”
她原想着景辰今日考完试,必是要与同窗等人出去庆贺,打算明日再去找他。
眼下听了孙氏所言,忐忑不安,本就一直想要去见他,如今更是要亲眼确认一下方能安心。
孙氏举棋不定,但看着女儿一脸忧色,又思及考场离此处不远,纠结片刻:
“去可以去,但你到时不能下车。”
洛溦明白母亲所虑,点了点头。
按鄞况的交代,她现在是不能离开玄天宫的,可洛溦顾不得许多,吩咐银翘去跟扶禹说上一声,便径直跟着孙氏驾车离开了祀宫。
今日是进士科最后一场考试,考场设在了务本坊的鸿儒阁。
马车到了务本坊,只见考场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考生退场的家人或仆僮。
鸿儒阁毗邻中书省,戍卫森严,等候的场地被坊街隔成了内外两处。平民百姓大多候在外场,五品以上官眷的马车,则能沿着皇渠再往内行,一直抵至鸿儒门前。宋行全如今的侍郎身份尚在,车夫亮明身份,将车驶了进去。
此时已近申时,前来等候的马车陆续增多,其中不乏贵胄世家,高车大马,气派临人。
孙氏是个怕跟熟人寒暄的性子,眼下又是来看非亲非故的郎君,自是谨小慎微,吩咐车夫将车停去了角落处。
不过时,又有一辆官眷的马车停了过来。
车里的两个中年妇人先是撩着帘子望了会儿,后来索性让婢女将车帘卷起,挪到近前,一面闲聊,一面等着鸿儒门开启。
孙氏听那声音有些耳熟,认出其中一人乃是秦尚书家的表亲徐氏,京中官眷中有名的碎嘴之人,之前在长兴坊传洛溦婚约闲话的,就有她。
两妇人说话声时高时低,偶有几句内容飘来,听着像是徐氏陪表姐来等儿子出考场。
孙氏唯恐被瞧见,被迫打招呼,忙让婢女把窗帘拉得严严的。
申末酉初,鸿儒门开启,陆续有考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有家人相迎者,就地停了脚步,神情或激动或沮丧地回答询问,或者隔着车帘,跟车里的女眷交谈几句。
洛溦知道孙氏怕让人瞧见,遂让车夫将马车微微斜转,挡住了门,重新停稳,这才撩帘向外眺望。
视线,在一个又一个走出来的考生身上急切掠过。
直到……
一身士子缁衣的清俊郎,肃肃徐引,拎着笔砚箱缓步而出。
景辰!
洛溦忍不住攥紧了车帘,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松懈落下。
孙氏忙拦她道:
“瞧见了就行!可千万别过去!长安城里认识你的人也不少,你现在若出去见他,必是要遭人议论的。”
孙氏没敢告诉女儿,因为她前些日子在中书省为齐王作证、之后又被沈逍当众退婚,京中官家女眷私下已将她当作了笑柄在议论。
洛溦也不想给景辰惹麻烦,明白自己现在不能过去:
“母亲莫怕,我不会出去的。”
只是这么久不见,实在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将车帘又微微卷开了些,朝外望去。
就在这时,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朝景辰迎了过去,屈膝行礼,然后接了他手里的笔砚盒,将其引领至对面的一辆马车前。
那婢女和马车,皆是点饰精美、金玉为缀,贵气难掩。
旁边的徐氏也瞧见了那马车,忙同身边表姐议论道:
“那不是临川郡主的车吗?是闵郡马家里今年有人科考不成?怎么没曾听过?”
表姐也是个爱八卦的,“闵大人家中没有这个年纪的子侄,再说,以郡主跟闵大人的关系,哪里会特意来关心他家子侄?依着郡主向来的喜好,倒有可能是……”
声音低了下去。
徐氏跟表姐交头接耳地低语了几句,掩嘴轻笑,又艳羡叹道:
“唉,到底是皇家贵女,怎么玩都行,就算哪天把闵大人给休了,夫家也不敢说什么!不像咱们……”
表姐语气微妙,重新望向景辰:
“不过你说这样年轻的郎君,比郡主一半的年纪都小呢……”
“这有什么?裕宗那朝的平城公主,六十岁了还养了好几个十七八的呢,这种年纪,自有这种年纪的好……”
两妇人开始重新审视起对面的景辰,眼神里添了一抹意味深长,从脸到身材,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又低声笑语起来。
洛溦坐在车帘后,将那两妇人的对话听了个断断续续。
手里捏着的车帘,渐渐攥紧。
再度朝对面望去,只见那华贵马车的窗中,伸出来一只妇人的手,着金戴玉,将一方帕子抛给婢女,让她给景辰擦汗。
景辰微垂着眼,面色淡然,却不避不躲,由着那婢女用帕子在自己发际间拭过。
洛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似有密密实实的针毡压到了自己的心上,一呼一吸都万般艰难。
旁边两个妇人低语的玩笑声,越来越刺耳。
洛溦唇线紧抿,猛地一掀车帘,出了马车。
旁边妇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鸿儒门外等候的女眷虽多,但像洛溦这般的妙龄少女却鲜有一二,一袭绯裙妍妍,衬得稍带几分病色的面庞愈加楚楚。
她甫一下车,周围所有的人都不觉投来了目光,尤其那些刚出考场的士子,不觉皆放缓了脚步。
对面的景辰,也循着众人的目光望了过来。
澄澈的眼眸凝在洛溦身上一瞬,随即,便又移了开,继续面色温淡地聆听马车中的人说话。
仿佛,刚才只是瞧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洛溦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要不然,就是他没看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