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室角落的髹金黑漆屏后,隐隐传来一声响动。
沈逍不动声色地盖上鹾簋,将郡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姨母的意思是,景辰是外祖母的面首?”
临川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明晃晃用这样的称呼总是不好,就算是个解闷的人儿吧。大乾民风开化,母后守寡三十年,身边能有人伺候,也是好事。”
临川自己也有些纳闷,那年轻人单看相貌,也算不得顶顶好,当时在马车里也不知跟母后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她老人家就看入了眼,后来自己跟着坐进马车,就瞧着母后一直摸着景辰的手。
临川不是太有主意的人,更不敢质疑太后的喜好,总之她老人家说喜欢,那便是好的吧。
“我以前,其实也给母后举荐过人,她都不大看得入眼。但这个景辰,我探过母后的口风,应该是挺中意的……前段日子的夜里,我偷偷把人往宫里送过好几次。等过几天科考成绩一出来,母后就会催着礼部放榜,到时必是会给他一个官身,方便他出入内廷的。”
她觑了眼沈逍的反应,见他表情淡淡,继续道:
“这事儿姨母不瞒你,一则因为母后平日最疼你,难得这次有个她看顺眼的人,将来若是圣上说些什么,你得帮忙劝着。”
“二则,母后也想问问,景辰跟你那未婚妻宋洛溦,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不瞒你说,上次你在鸿儒门外碰见我的马车,当时车里,坐的其实是母后。”
沈逍重新又为郡主斟了一盏茶,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们是同乡,景辰与她表舅是同窗,后来一起在玄天宫,也有过往来。那日在鸿儒门,她其实是去等我,碰巧看见景辰而已。”
临川点了点头:“景辰也是这样说的。”
她饮了口茶,想起太后的交代,“那总之你跟宋家的婚约,还是得尽早撇干净,虽说你尊重师父,想在推翻他的谶语上再三郑重,但眼下朝中的局势乱的很,能尽早撇清关系就尽早撇清,母后还想着让你和王琬音……”
话说了一半,见沈逍握着茶勺的手停顿住,临川话音顷刻弱了下去,像是半途漏了气,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她深知外甥从小话少,但若惹到了他,必是字字冷怼攻心,让自己这个做姨母的好几次捏帕垂泪,夹在中间难做人。
总归话是带到了,她踌躇了下,也不再多言,将话题转回到朝局上,又闲谈坐了会儿。
送走了临川郡主,沈逍慢慢收拾好茶具,站起身,走到轩室角落的髹金黑漆屏侧。
屏风后,洛溦脸色煞白,唇线紧抿,明明看见沈逍靠近,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
沈逍盯着她。
“出来吧。”
他淡声吩咐,转过身。
洛溦怔怔走了出去,望着窗边沸煮着的茶水,想起刚才临川郡主的那些话,心中一片流离彷徨。
沈逍注视她片刻,“还想见他吗?”
洛溦点了点头:“嗯。”
不管别人再怎么说,她只愿意相信景辰,只想听他解释。
临川郡主被请来长公主府的时候,景辰也被“带”了过来。
洛溦跟着沈逍,出了轩室,进到长公主府的后园。
海棠树下一道熟悉的身影,逸朗清举,温润孤立。
洛溦怔愣一瞬,继而忍不住就要冲过去,却被沈逍拽住了手腕。
“不用跑。”
他冷着声,半晌,松开了手。
洛溦垂首,抑了抑情绪,朝前走去。
花树下,景辰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一段时日不见,他消瘦了不少,就连眼睛下的那颗痣都显得格外凄楚。
他看着洛溦,强自勉力一笑,溢满着苦涩,却依旧恬淡温柔,朗朗好似濯过新雨的柳。
洛溦望着那笑容,差点掉下泪来。
“景辰……”
她此刻再顾不得其他,一下子便扑进了他怀中。
景辰身形僵滞,垂落身侧的双臂微微抬起,似是想拥住怀中的女孩,却又在最后一刻停顿住,挪向洛溦的衣袖,将她拉开了些。
洛溦感受到景辰的抗拒,抬头看他,五味杂陈,彷徨失措:
“你到底是怎么了,景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
景辰的视线,落向远处的沈逍,想起自己被那小侍卫“绑”来、一路听其鄙夷所言,明白洛溦也已听过如今京中的那些传闻。
他费力牵了下唇:“发生的事,就是你看到的那些,我投靠了太后。”
洛溦仰着头,试图捕捉他回避的目光:
“是因为你科考遇到麻烦了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之前孙氏说,曾听宋昀厚跟父亲争吵中提及景辰的家状出了问题,被从科考名单上除了名,后来洛溦在宋家养病,也曾询问过宋昀厚,可他却只咬定从未说过那样的话……
洛溦也不知该信谁。
可,就算真有那样的事,景辰为什么不来找自己,不让她一起想主意?
景辰抬眼望向一旁亭阁的飞檐,想起那晚雨夜中的高楼灯火,阖目沉默。
“我找你,你就能帮我吗?”
半晌,他轻声开口,语气已是冷静自持:
“就如你父亲所言,京考一榜从来都是被世家子弟预定,我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甚至身世还有污点,不是单凭你编出来的玉衡谶语,就能轻而易举地考中。”
他看着洛溦,“我只是,选了一条更简单的路。”
洛溦嗓子微微发哽,努力弯出一道笑:
“我明白的。”
她用力点头,“走捷径没有什么不好的,你是因为怕我因此轻视你,才故意避着我吗?我真的不介意的,景辰,我完全理解……”
“你不理解。”
景辰退后一步,转身,跟洛溦拉开距离。
“若是……”
他沉默半晌,艰难开口,“若是传闻中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呢?我为了功名前程,跟太后和郡主……”
洛溦弯出的笑意僵凝住,一点点散去。
“不会的。”
她试图朝景辰走近,“你不会的,景辰,你那么好……”
“我不好!”
景辰再度避开了她,面色泛白,唇畔笑意苦涩难言。
他望着洛溦,仿佛是拿定了什么主意,缓缓举起右手:“我发誓,我跟太后和郡主,确实有……耻与人提的关系。”
洛溦的脚步定住,望着景辰抬起的右手,只觉得那手仿佛是伸进了自己的胸腔,抓住已经裂开了的心,连血带肉地,一下子扯了出去。
“你骗我。”
她心口空空,脑中茫然。
“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不信。
他是景辰啊,是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同她在一起的人!
她喉间哽咽的厉害,伸手去拉景辰衣袖,试图将他举着的手臂拽下。
“你别骗我了,好吗?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非想着要你考进一榜,让你那么辛苦……”
她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翻涌着无助的乞求:“我们不要什么功名了,我不介意一辈子粗茶淡饭、平平常常,真的!我们现在就一起离开长安,好不好?”
景辰的心,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他抽出衣袖,竭力不去看她,一字一句说道:
“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长安的,你自己走吧。”
洛溦却仿佛没听懂他的话,还在仓皇地试图替他解决横亘彼此间的阻碍——
“还有你身世的事,你也别担心,陈虎已经死了,庆老六也被捉了起来,太史令答应过我,不会让那些事传出去……”
景辰背转过身。
“你放过我吧,绵绵。”
他用尽全力吸了口气,“你跟太史令……”
他无力地闭上眼,颤着声,“你同他做过的事,我没办法接受。我,跟所有的男人都一样,接受不了那样的你,你放过我吧。”
洛溦尚未说完的话,堵在了口中,整个人如同被抽了魂魄,怔怔呆立。
世间一切的困难,她都有勇气跟他一起去面对。
唯独这件事……
是她无可逆,无可变,永远也没法洗净的污迹。
洛溦的一颗心,发紧的厉害,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面前的人影模糊,视野发黑,恍恍惚惚间,她想起了那间漆黑的储仓,想起他曾与她两相依偎,许下诺言……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幸福……
原来,终究不过是南柯一梦。
洛溦脚步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身体随着意识,遽然掉落深渊,无所攀附般地坠倒下去。
景辰闻声转身,正瞧见洛溦坠下的一刹,强撑的假面顷然破碎,冲了过去:
“绵绵!”
然而视线中的少女,却已落入了身后沈逍的怀中。
第81章
沈逍揽住昏厥过去的洛溦,低头看了她一眼,冷声唤道:
“扶荧。”
扶荧从一旁的屋檐跃下,腰间软剑弹出,须臾间已架在了景辰的脖子上。
他想杀这姓景的,已经很久,此刻就等着沈逍一声令下,即可便能取他人头!
扶荧看向沈逍,眼蕴期待:“杀了?”
沈逍将洛溦横抱而起,抬起眼,见景辰脸色苍白,视线只一瞬不瞬凝向自己怀中的女孩。
杀他,太容易了。
“不必。”
沈逍淡淡道:
“让他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好叫他心里其实根本舍不下的那个人,日日亲眼旁观,他是如何伺候我外祖母的。”
随即抱着洛溦,转身离开。
-
厢房内。
鄞况检查完洛溦的情况,难得的有些挫败无奈:
“这下我也没辙了。”
他收起银针,“这丫头体内的赤灭毒原就没清干净,鸟峮吧八伞令弃七吾三陆,欢迎加入又不知从哪儿堵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郁结着。”
原以为她跟着太史令去见了那个谁,心情会好些,谁知反而更糟了!
“为今之计,要么把她的那件伤心事彻底根除了,要么,就得让她把情绪给发泄出来,不然这病症只能越拖越严重。”
身后沈逍凝视着榻上少女:
“她哭过。”
鄞况摇头,“掉两滴泪那种不算,我太了解这丫头,从小就特能忍,掉两滴泪就又很快憋回去了!我说的情绪发泄,是要大哭大闹,动手摔东西砸东西那种,说实话我认识她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
他收拾好针囊,想了想:
“不行,我还是得给师父写封信,让他过来看一眼!”
说完,向沈逍行礼,匆匆离开。
烛影稀疏的室内,复归一片寂静。
洛溦的意识,依旧在梦境中翻滚浮沉。
漆黑的夜,湿冷的水雾,甲板上笼罩着血腥的杀戮声和嘶喊声。
她躲避着水匪,扑到船舷上,紧紧抓住了皮筏的牵绳。
水波翻涌,皮筏不断向江心荡去,她用尽了全力,也再拉不住那牵绳。
“放手吧,绵绵。”
黑色的江雾中,景辰的声音冷冷传来:“我接受不了那样的事,你放过我吧。”
水波翻涌,皮筏须臾间已荡去了江心,连同上面的人影,消失在了夜色的黑暗中。
“景辰!”
洛溦失声大喊,睁开眼,惊坐起身。
视线里的身影,却不是梦中那人。
沈逍伫立在床边,定定看着她,视线怔忡,随即撇开。
洛溦醒过神,想开口说些什么,嗓子却一阵难受,伏倒在榻边,剧烈咳嗽了几下。
沈逍朝她伸出手,却又半路收回,转而取过榻边小几上的药露,递过去:
“把药喝了。”
洛溦止住咳,伸手接了药:
“谢太史令。”
沈逍的视线落在帐影虚无处,良久,淡声问道:
“他就这样让你心痛难受?”
洛溦握着药瓶,低着头:“我没难受。”
她调节了一下呼吸,拉着锦衾,慢慢靠着引枕坐起来。
喝完药,低头嗅了嗅药瓶,笑道:
“鄞况居然这么大方,连金线莲都舍得给我用。”
沈逍闻言,朝她望来。
女孩一头乌发垂在单薄的寝衣外,双眸湿红未褪,氤氲楚楚,线条盈润的唇弯着笑意,却是淡白褪色,蕴着苦涩。
沈逍想起刚才鄞况的话。
“心里若难受,就说出来,不必顾左右而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