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汪莲池,荷香清幽。
婢女甘草闻声出来,忙上前接了姑娘,又扭头往后看了眼:
“那个……”
洛溦此时已止住了咳,转身循望,见沈逍竟也一路跟了过来。
她摒退仆婢,走回到池畔,朝沈逍裣衽一礼:
“今日有劳太史令相送。”
原想再加一句不需再送了,转念想起她爹就跟在后面,沈逍若是此刻掉头回去,必会被她爹缠上。
沈逍站在暮色余光中的莲池畔,静静看了洛溦一眼:
“不必谢,我说过,我还需要你的血,不想你废掉而已。”
说着,便迤迤然从莲池对岸走了过来。
洛溦垂着头,视线随着池水夕光间漾动的倒影,瞧着沈逍一步步走近。
她现在,属实没有心情招待他。
“那……那就请太史令在这儿稍等。”
反正鄞况也快来了。
下车前沈逍传了话,让车夫去玄天宫接鄞况过来,算算路程,理应很快就到了。
洛溦领着沈逍,进了堂屋。
宋家的这座新宅院,她住过的次数有限,屋里的大部分家具陈设也都不熟悉,又不好意思去榻上躺着,遂引沈逍在窗边茶案旁坐下,两相无言。
等了许久,也不见甘草和其他婢女进来。
洛溦有些尴尬,低低咳嗽了两下,想起什么,抬眼望了下窗侧的百宝架,站起身来。
架子的最上面,放着一个乌木小箱子。
洛溦伸手去够,差了点距离,又踮起脚,好不容易触到了箱角,抠着指头,艰难挪动。
沈逍盯着她的背影半晌,站起身,伸出了手。
紫色官服的衣袖,自少女身后拂至,头顶的木箱稳稳滑入了她的手中。
洛溦感受着笼罩而至的迦南气息,抱住木箱,垂眼致谢:
“谢太史令。”
她把箱子放到案上,重新坐下,揭开了箱盖。
屋里其他的陈设她不熟悉,但这个小乌木箱子,却是当初从越州一路带进京城,装着她从小到大积攒的一些“珍藏”,熟的不能再熟。
洛溦翻找了几下,取出一个小瓷瓶,摘了瓶塞闻了闻,倒出一粒药丸,放进了嘴里。
沈逍刚撩袍在案后坐下,抬起眼,见状修眉微蹙:
“乱吃什么药?”
洛溦想起之前他说需要自己的血、不想她废掉,忙解释道:
“不是乱吃,这是从前郗隐先生给我的木犀丸,退烧极快,比鄞况的有效果多了。”
沈逍扫了眼案上木箱,见都是些杂乱的旧物,小瓶子,小匣子,甚至还有些一看就是小孩子玩具的东西。
“既是有效之药,鄞况为什么没给你用?”
洛溦盖了瓶塞,把药瓶塞回到木箱里。
“噢。”
她迟疑了下,想着待会儿鄞况过来,自己也瞒不住,如实道:
“这药起效快,就是……就是有点会让人腹痛。不过对身体无害的!”
“是吗?”
沈逍语气显然不信,“世上还有能令人痛,却不会伤身的药?”
说着,便伸手去拿那药瓶。
“肯定没什么害的,不然郗隐先生也不会拿给我……”
洛溦试图盖上箱子,无奈沈逍的手已探了进去。
他在一堆杂乱之物寻了片刻,没找到刚才那个小瓷瓶,倒是触到压在瓶瓶罐罐下的一件软物,顺势往外扯了出来。
垂目望去,见是一个白布做的娃娃,眉眼用黑线细细缝出,身上穿着水青色的小衣袍。
沈逍注视着那娃娃,面色微凝。
洛溦忙把娃娃拽了过来,有些尴尬:
“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担心他还要去找那药瓶,又解释道:
“待会儿鄞况来了,我会跟他老实交代的,那药真没什么问题,肯定不会影响我以后帮太史令解毒!我就只是……只是想要快点好起来。”
沈逍回过神。
搭在箱沿上的手缓缓收回,淡声道:
“急着去找景辰?”
洛溦被他说破心事,脑袋越发垂低,看着手里的布娃娃。
半晌,轻声问道:
“太史令可知道,景辰怎么会认识临川郡主?”
沈逍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箱盖:
“听说他自己去求见过外祖母,当时姨母也在。”
自己求见?
洛溦沉默下来。
若说是为了行卷,求到贵人面前,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景辰那么有才华,能得到太后和郡主的赏识,亦在情理之中。
但……
递帕子擦汗那样的事……
跟行卷还是不一样的吧?
临川郡主喜欢豢养伶人面首之事,京中亦时有传闻……
洛溦竭力想压下那些纷杂的胡乱思绪,头却禁不住越垂越低,半伏着身,伸指触了触手里布娃娃的脸,心中酸楚浮泛。
小时候,一直觉得这娃娃有些像景辰,柔柔软软的。
这世上,到底能有什么原因,让明明那般温柔的他,突然选择对自己视而不见,一丁半点的暗示都不肯给?
她绝不能相信,他是会为了富贵荣华,宁可舍弃真心与自尊的人。
她想见他,想听他亲口解释……
屋外的夕光,彻底暗了下来。
甘草总算捧着茶盏茶杯,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屋内。
先是非常煞有介事地行了个大礼,奉了茶,再逐一点燃灯烛。
她跟洛溦院中的其他几个婢女,其实早就想进来伺候姑娘,无奈却被宋行全叫了过去,不许她们进屋打扰,直到捱到掌灯时分,才细细叮咛了一番,放她们出来伺候。
甘草不敢惊扰贵人,点完灯,退出屋前,才攒足了勇气,偷偷瞄了眼那位传说中的谪仙神官。
他其实,好像根本没留意到屋里进来人了,又或者更确切的说,虽然知道进来了人,却也毫不在意,就如同对方是空气中的微尘一般,不足为道,视线落在了对案低头不语的姑娘身上,又好似……茫然并无焦点,一身官服明明气度华贵非常,在他的身上,却无端显得格外冷漠疏淡。
但却是……
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甘草轻手轻脚退出了屋子,赶去为小姐妹们回答各种八卦提问。
过了不久,宋行全带着闻讯匆匆赶来的鄞况,也进了屋。
鄞况一进门,就闻出了木犀丸的味道,没好脸色地盯向洛溦:
“你吃木犀丸了?”
洛溦醒过神,看见鄞况,支吾道:“就吃了一颗……”
“一颗也够你难受!”
鄞况探查洛溦的脉象,又有些忍不住气:
“你是不通药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要吃这个?”
洛溦没敢吭声,听见鄞况问“为什么”,下意识地瞥了眼沈逍,生怕被他抖出答案。
沈逍却只淡声吩咐鄞况:
“既已吃了,你对症下药便是。”
鄞况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洛溦,没再吱声,坐去一旁调配药剂。
宋行全站在门口,观察片刻,上前假装旁观鄞况配药,叹道:
“唉,这丫头从小就离不得药,等以后搬去了涿州,地偏人稀的,也不知好不好找药材……”
洛溦明白她爹要开始卖惨了。
此时木犀丸也渐起了药效,腹间的痛意开始慢慢弥散。
她咬了咬唇,没什么好气:“爹你别说了,我不会跟你去涿州的。”
宋行全叹道:“这事也由不得你定啊,爹现在要被贬官过去,咱们一家人总不能分开吧?”
瞟了眼沈逍的方向,“你眼下也没婚约了,自然要跟着父兄,哪儿有姑娘家不跟家人待在一起的?”
洛溦抑着腹痛,只想让她爹赶紧走:“谁说我没婚约?我有的。”
景辰答应过她,她相信他不会食言。
不管有什么误会,只要他肯解释,她就愿意相信……
旁边鄞况也被宋行全吵得烦躁,接话道:
“她有婚约的,整个玄天宫都知道给礼部的谶语还没送过去,她和太史令的婚约还没解,宋大人赶紧先出去吧,别在这儿妨碍我配药!”
虽则沈逍在紫微台当众说过要解除婚约,但皇室一直没有正式下旨,说是谶语要改。
宋行全也有心再多问两句,却被鄞况又不耐烦地甩了一袖子药露,尴尬半晌,到底不敢当着沈逍跟玄天宫的人叫板,讪讪告退出去。
案畔洛溦亦有些窘迫,她说的婚约,并不是鄞况嘴里的那个,但眼下腹痛难受,也懒得辩解了。
鄞况配好药,喂洛溦吃下,重新给她把脉。
“吃了木犀丸,你的烧确实能退得快些,但还得养几天……”
他探了会儿脉,又皱起眉,“怎么这般的气血郁结?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这可不好,本来病症就延绵。”
鄞况收回手,想起刚才宋行全诉苦被贬官的事,看了眼沈逍:
“要不,求太史令想想办法,别让你那么伤心郁结了。”
沈逍抬起眼。
鄞况低头收拾药具,继续对洛溦道:
“咳,我这也是为太史令考虑,毕竟再等几个月,就是最后一次解毒了,你把身体养好,才能对他有益不是?还有其他的那些病症……”
洛溦摁着肚子,打断鄞况:“我没有什么伤心事。”
想起之前沈逍在马车上的讥嘲,垂了眼,“我也不会求什么,帮忙治了病、就总要这要那的,岂不是挟恩图报,亏你还是医师。”
鄞况道:“挟恩图报也不全然是坏事,既然能图报,就至少证明恩施得还不错,对吧?”
说着,瞄了眼沈逍。
沈逍的目光却落在了洛溦的脸上,一晃便敛。
收回时,掠过她手里的布娃娃,眉目静寒。
“你小时候,不就挺会黏他吗?整日哥哥、哥哥的追在人家屁股后面。”
“沈哥哥,你能跟我玩一会儿吗?沈哥哥……”
“沈哥哥,等我回了越州,就做一个跟你一样漂亮的白布娃娃……”
“沈哥哥,我好喜欢你……”
……
沈逍移开视线。
“好好养病。”
他沉默良久,冷声道:
“过几日,我带你去见景辰。”
第80章
临川郡主进到长公主府的轩室中,见沈逍临窗而坐,姿态疏漠。
窗前置着暖炉,煮着茶,水声咕噜,炭火噼啪。
临川郡主定了定心绪,走过去,拢了下织锦披帛,坐到沈逍对案,笑道:
“逍儿今日这么好兴致,请我过来喝茶?”
她早年失恃,幼时便被王太后选中,养在宫中,陪着沈逍母亲殊月公主一同长大。后来殊月离世,太后亲自抚养了沈逍几年,但男孩年纪渐长,不能一直住在宫中,且又拜了冥默为师,时常需要在宫外走动。太后出宫不便,便让临川郡主接管了照顾沈逍衣食住行之事。
太后性情强势,临川郡主虽倚靠着养女身份得了不少便利,但也从小被太后压制得唯唯诺诺,没什么主见。
而她的这个外甥沈逍,却恰恰是从小就极有主见的孩子。因此在照顾他的这件事上,临川郡主只管得了长公主府里的上下一干仆婢,管不了外甥本人。两年前沈逍正式接掌玄天宫之后,她更是连长公主府的大小庶务也都再插手不了了。
沈逍斟了杯茶,递到对案,“姨母请用。”
临川郡主含笑接过,喝了一口:
“去岁进贡的顾渚紫笋,难得你这儿还有。”
沈逍道:“还有不少,待会儿让人给姨母送去府上。”
临川郡主眉开眼笑,正要接话,对案沈逍却已又开了口,直奔主题:
“听说姨母府中,最近住进了一个叫景辰的人,从前是我玄天宫的生徒。”
临川郡主举着茶盏,咽下嘴里的茶,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一回事。”
沈逍问道:“是他主动向姨母自荐枕席的?”
临川闻言脸一红,“逍儿你……”
当年她在马球场上对闵侍中一见钟情,借着太后的势力硬是让对方解了婚约,娶了自己。结果夫妻二人婚后一直不睦,成婚二十余载只得了闵琳一个女儿,临川也渐渐对中年发福的丈夫失了从前的热情,时常招些年轻俊美的伶人到府中歌舞助兴,在京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大乾民风开放,她又是皇室女,背后还有太后这个强大后盾可倚靠,只要夫家的人不闹,便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只是眼下被外甥这般直白提起,临川到底脸上有些挂不住。
沈逍揭开鹾簋,取过银勺,往茶汤里加了些盐:
“我没有窥探姨母私事之意,只是景辰曾经是我玄天宫的人,才想问问他是如何进的姨母府中。”
临川郡主被沈逍请来之前,也猜到可能会被问及此事,所以曾匆匆请示过太后,知道该怎么答。
“玄天宫那边的事,我瞒你也瞒不住,就是那次陪母后去看你,在玄天宫门口遇见了那人,他求见母后,就这样认识了。”
“其实吧,”
临川看了沈逍一眼,啜了口茶,“你可能也知道了,看上他的人是母后,不是我,只因为他现在还是白身,入宫并不方便,所以才暂且养在我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