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里,这么多的人……
她抑制住情绪,忽略身后孙氏撩了车帘急切制止的一声“绵绵”,抬步朝对面的马车走了过去。
孙氏这一出声,倒被旁边的徐氏给认了出来,随即反应过来洛溦的身份,立刻兴奋地跟表姐八卦起来。
洛溦朝马车越走越近,车畔的婢女注意到异常,转过头向她望来。
景辰的目光,也再次朝她投来。
洛溦连忙弯起唇角,向他露出一道柔柔微笑。
景辰却依旧像看见陌生人一般,转开了头。
若说前一刻洛溦的心中尚存一丝侥幸,以为景辰没看见自己,那眼下这一刻,她是彻底绝望。
离得这么近,他肯定看见了她。
看见了,却不相认,是……有什么苦衷吗?
她颤着视线去看他的手,期冀他能像从前那样,给自己一些暗示。
可他的手垂在身侧,一动未动。
洛溦的脚步,停了下来,定在离马车两三丈的地方,正是鸿儒门前最人来人往的通行空地。
周围无数揣度的眼光,凝聚在她身上,
有官眷也认出了她,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那好像就是宋侍郎的女儿,被太史令退婚的那个!”
“宋家今天也有人科考?”
“不是吧,宋侍郎就一个儿子,听说早就从官学退学了,靠着齐王殿下谋了个差事。”
“难怪,都在传这姑娘跟齐王殿下走得近。”
“走得近又如何?现在都被退婚了,齐王也要娶王家的千金了……”
洛溦听见那些窃窃私语的低声议论,垂了眼,不敢再看景辰。
这般不堪的自己,若被人瞧出与他相识,一定会给他惹麻烦的。
周围还有他的同窗,甚至老师呢……
他若真跟自己说话了,必是,会让人说闲话的……
洛溦心中这般想着,眼角却终究还是禁不住涌出了热意。
她忙低了头,想要转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四周的窃窃杂音,好像一瞬间突然静谧了下来。
身后,传来沈逍疏冷的声音:
“不敢过去吗?”
第78章
洛溦闻声转头,见沈逍一身官服,像是刚从旁边的中书省过来。
她怔怔望着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拉了胳膊,径直走向了临川郡主的马车。
婢女见沈逍走来,忙迎上前,屈膝行礼:
“太史令。”
“姨母在车里?”
沈逍冷声问道,视线淡淡掠过车畔的景辰。
婢女欲言又止。
沈逍朝马车走近,忽觉得手里拉着的那人拼命用力抗拒,似是不愿再往前一步。
他暗生嘲意,转回头,却见洛溦低着脑袋,眼角湿红隐现。
沈逍默然注视她片刻。
到底,软了心肠。
随即一句解释也没留,转过身,拉了她往宋家的马车走去。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了过来,就连旁边一直聊天八卦的徐氏和表姐都赶忙闭紧了嘴,怔愣愣望着沈逍亲自把洛溦送进了宋家马车。
车里的孙氏,更是紧张的不知所措。
她五年前就知道了女儿的婚约,但这还是头一回跟沈逍见面,见他送洛溦坐下,只一个俯身伸手的动作,便透着疏远淡高,贵不可攀。
旁边婢女战战兢兢,想帮忙又不敢上前,最后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退出了车外。
车帘落下的一刹,沈逍移目望向远处,见对面的景辰终于抬了眼,神色恍惚地朝这边望来。
沈逍面无表情,冷声吩咐车夫:
“走。”
洛溦一直低垂着头,身前双手微微绞着,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情绪。
孙氏在一旁看得忐忑不安,有心开口问两句,又怕当着贵人的面说错话,小心翼翼瞄了眼沈逍。
沈逍这时也将目光从洛溦的方向收回,与孙氏视线撞了个正着,一双眼睛如寒潭般的,看似没有什么情绪,却叫孙氏没由来的心底泛凉。
马车辚辚行出皇渠,转进了人潮如织的朱雀大街。
孙氏如蒙大赦,忙叫停了车。
“我前些日子约了秀织院选料子做冬衣,要不,你和太史令先回玄天宫……我选完料子再让车回来接我,反正离得也近……”
她话虽是对着洛溦在说,人却下意识朝着沈逍颔首行礼。
她内向口笨,但却也不傻,看得出太史令显然不想她继续待在车里。刚才整个鸿儒门外的人都看见了太史令送洛溦进马车,她现在回不回避,都免不了明日蜚语传遍京城。
孙氏心绪复杂,行完礼,匆匆下车。
车帘刚落下的一瞬,洛溦强忍了许久的情绪,便顿时冲涌而上。
一滴泪涌了出来,接下来成串的泪水,再止不住。
她背转过身,藏起了脸。
车夫领了孙氏的吩咐,继续上路,往龙首渠的方向行去。
洛溦落了会儿泪,想起沈逍就在身旁,竭力抑下喉间哽意,抬手抹干净泪痕,慢慢地将心绪克制平复。
“太……太史令……”
她背对着他,试着客气寒暄,声音却仍有些哽,“今日怎么,怎么也会去考场?”
鸿儒门虽然毗邻中书省,却实际并不顺路,或许,是有认识的人也在考试吧。
沈逍沉默了半晌,开口道:
“明算科考试,有道题的解法有争议,曹学士请我过来看看。是道天元术构建的高次程式。”
洛溦点了点头。
半晌,又迟疑着慢慢转回身,见沈逍身形俊逸地靠着车厢壁,微阖着眼,白皙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紫色袍面上,紧抿的唇线透着对万物的冷漠疏离。
马车转过坊角,在石子路沿上轻磕了一下,摇晃起来。
沈逍漆黑修长的眉,不易觉察地蹙了蹙,搭在袍面上的手指微微攥紧。
洛溦想起什么,撩开车帘:
“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
沈逍睁开了眼。
一双墨眸幽暗,静静向洛溦望来。
洛溦不想被他瞧见自己哭过的样子,重新侧转,背过身,轻声问道:
“我……我听说太史令不喜欢坐马车,要不,我让车夫去寻匹坐骑来?”
车厢内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厢角的银熏球,寂然吞吐香雾。
沈逍缓缓开口:“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坐马车?”
洛溦不想出卖萧佑,含糊道:
“就……其实我第一次跟太史令坐玄天宫升轮的时候,也留意到了……”
这也是事实。他平时的话很少,但好像在升轮里、在马车上,仿佛是为了缓解某种紧绷的情绪,话会下意识地说得多一点点……
沈逍望着女孩的背影,良久,撤回视线:
“我是有些不喜,但也不会因此就不复堪命。”
洛溦听他语气凛冷,怕他被自己说破了弱点,又要生气动怒,再不敢提找坐骑的事。
“那要不……”
她斟酌片刻,“我把车帘和窗户打开些?”
说着,转身把车窗拉开了些。
黄昏的凉风,自窗外吹入。
洛溦尚未痊愈的热症骤然在额间一阵浮涌,禁不住呛咳了声。
沈逍伸出手,“啪”地关上了窗。
“不必拿苦肉计来献殷勤。”
他盯着她的后颈,声线里透着一丝压抑的阒暗:
“莫不是,又想求我什么了?”
洛溦怔住。
“我……”
余光中,他摁着窗框的手指,曲线优美,骨相蕴力。
脑海中,那日浴室中的种种浮泛闪过,同他做过的事,还有那些求过他的话……
她领悟到他适才的言下之意,不觉窘迫难堪:
“我没有什么想求的……”
转念间,却又想到了景辰,想到了临川郡主。
她相信景辰的为人,相信他绝不会像那些妇人所言,去做什么以色侍人之事。
可他若有什么苦衷,又为什么不通过别的法子,给自己一点点暗示呢?就像从前在朝元行宫偶遇,他都能打手势安抚自己,今日她却看得明明白白,他就是铁了心地不愿理会她。
如若可能,她只想立刻就向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可这其间,不管是涉及到了什么理由,若真牵扯到了郡主那样的皇家贵胄,那自己,还真的只能求沈逍帮忙……
洛溦心思纠结,又觉酸楚心痛,禁不住喉间哽意再度翻搅上来,低了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逍移开了眼。
半晌,朝外吩咐道:“去长兴坊。”
宋宅所在的长兴坊,离此地最为近便,掉了头,只再前行半个坊的距离便至。
马车驶到宋府门外,宋行全正站在门外空地上,背着手,监督工人遮换屋顶的悬鱼瓦兽。
长安城内官宦云集,等级森严,不光官服俸禄分得精细,官员宅邸的制式也大有讲究。
宋行全升了官之后,一是为了合乎身份,二也是存了些炫耀之意,花重金将新宅大门翻修了歇山顶,加了五品以上京官才能用的悬鱼瓦兽,好不气派。
岂知才短短数月,他就在朝廷党争中失了利。
贬职的公文虽然还没正式下达,但这条街上住的全是官宦显贵,其中不乏等着落井下石之辈。宋行全再三权衡,为防被人参奏越制,还是暂且将悬鱼等物遮换一下,待来日若有转机,再放回去不迟。
正心怀怅惘之际,见孙氏的马车归来,知道她今日去找了洛溦,忙走到车旁:
“如何,可曾见到绵绵?”
洛溦掀开帘,一面止着咳,一面跟宋行全解释:
“母亲去秀织院了……”
宋行全见竟是女儿回来了,也顾不得管孙氏去哪儿了,径直问道:
“那她跟你说的事呢?你有去求太史令吗?”
洛溦闻言忙提声制止她爹:
“爹!”
却又因此带出一串咳嗽,一面朝宋行全摆手摇头。
宋行全就猜到洛溦定然不肯去求沈逍。
父女俩上次在祀宫外见面,几乎吵到了要断绝关系,宋行全回家之后,一想到洛溦上回跟自己撂过的狠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此刻对着女儿,口气不由得有些强硬怨怼:
“上次你为姓景那小子跟我闹,我也不计较了!但这回关我宋氏一门兴衰,无论如何你也要想办法去求一求!你不是也帮昀厚求过齐王吗?这次求一下太史令又有什么不同?你小时候不就挺会黏他吗?整日哥哥、哥哥的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就算做不成夫妻,去说几句软话又如何为难你了?”
洛溦挥着手,满面通红,咳得要透不过气来。
身后的车帘,被人从里面缓缓撩开。
沈逍一袭紫色官服,眉目清冷,伸手扶在了洛溦的肘后,将她送下车。
宋行全先前教训女儿的气势,顿时荡然无存,张大着嘴,满脸憋得通红。
沈逍将洛溦一路送进府门门槛,松了手。
宋行全疾步跟了过来,指挥门房处的仆妇上前扶了洛溦,转身向沈逍拜行大礼:
“有劳太史令亲自护送小女!”
他为了不让同坊的官员看见自己遮换悬鱼瓦兽,特意选了黄昏吃晚饭的时间在门口监工,趁着暮色昏暗,没什么来往的人,不会被人瞧去了当笑话传。
然而此时此刻,却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赶紧出门围观,亲眼见见身穿一品官服的太史令,竟然扶着他女儿进了他宋家的大门!
沈逍看也没看宋行全,径直越过,随着搀扶洛溦的仆妇,朝内行去。
第79章
宋行全还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见状有些尴尬地慢慢回直身,整束了一下衣冠,快步跟了过去。
他被沈逍无视,早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当初刚升了从三品不久,早朝时终于能有资格候在大殿外,那日正逢齐王请旨巡查淮州,一向走路带风、目不斜视的萧元胤,路过丹墀下时,却蓦然放缓了脚步,与宋行全寒暄。
彼时齐王是公认的大乾储君,未来天子,特意驻足向宋行全招呼,甚至还颇为客气,周围同僚俱是艳羡不已。
宋行全亦是受宠若惊,事后站在丹墀下腰板都挺得更直了,昂然接受同僚的各方阿谀奉承。
没过多久,沈逍也来了。
一袭宽袖白袍,姿态清冷贵致,不似齐王傲倨张扬,却更令周围诸官愈加恭谨小心,个个垂首屏息。
行过丹墀下时,沈逍停下脚步,伸手接过侍者捧着的帛书,目光掠过四周群臣。
宋行全见太史令的视线移来,不觉心绪一振。
寻思女儿的婚事得圣上金口玉言认下,人也住进了玄天宫,迟早面前这位九天之上的太史令大人,就该称自己一声“岳父”。
或许刚才齐王的屈尊示好给了宋行全额外的勇气,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在沈逍目光触及自己的刹那,满脸堆笑,开口问礼:
“太……”
然后沈逍视线静幽幽扫过,仿佛根本没觉察到他的存在,一晃即逝,取了帛书,随即拾阶登台,进了大殿。
宋行全僵在原地,隐约听到周围有压低的笑声传来,只恨不得立刻找个土堆把自己给埋了!
他自此,也算习惯了沈逍的公然无视,如今瞧见对方竟肯亲自送洛溦回家,难免有些不敢置信的又惊又喜。
仆妇扶着洛溦,穿过连接前后院间的月门,进到小巧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