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莲衣挠挠胳膊去问平安,昨夜是他最后一个离店,“平安,昨晚上你走的时候就已经下雨了么?”
平安点点头,“噢,下了点小雨。”
那就应该是平安踩的吧,莲衣没往坏处想,见沈良霜忙着卸货,也过去帮忙。
之后这一天过得也稀松平常,因为秋雨连绵,这阵子客人并不多。傍晚见后厨猪骨汤省了不少,一家人索性围桌吃温炉,也商量起给后院搭雨棚的事。
锅里翻溅着只有秋天才吃得上的新鲜菌子,沈良霜晃晃锅里的汤勺道:“雨棚我已经请人做了,架子木匠已经做好,就等棕编了。来,小花你吃这个,尝尝鲜不鲜。”
莲衣尝了一筷子野山菌,滋味的确鲜美,连带猪骨汤底都变得越发鲜醇。慕容澄往碗里加了番椒酱,莲衣坐在他边上只闻到辣味扑鼻,直往边上躲。
沈母见状笑道:“咱们都习惯了,倒只有小花还一点辣都受不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她最该习惯。莲衣撇嘴道:“吃辣真是受罪,不懂为什么有人喜欢吃辣。”
说罢,一缕奇异的香气飘过鼻尖,莲衣忽地扇动鼻翼,凑到慕容澄碗边嗅嗅,旋即被辣得皱眉。这举动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慕容澄觑她一眼,问:“怎么?上赶着找罪受?”
莲衣狐疑看向他,“为何今日的番椒闻着有股香气。”
慕容澄虽是千金之躯,却从不在吃食上过度考究,因此并未察觉,喝了一口汤,品了品道:“不是锅里菌子的香气么?这辣子我吃着没什么区别。”
莲衣觉得不对劲,回顾起来,“今天是有客人结账时和我说这次的番椒酱格外好吃,我以为是客套。大姐,你是不是在炒的时候加特殊的香料了?”
沈良霜却放下筷子道:“番椒酱易储存,这是月头一大锅一起炒的,还没吃完呢。”她拿过桌上装番椒酱的陶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舀出一点在碗里,用筷子沾了尝。
“是香。”沈良霜皱起眉头,觉得不大对劲,“我能吃出来,这不是这锅番椒酱原先的味道。容成说得对,这番椒酱有菌菇的香气。”
“菌菇?”慕容澄后知后觉,他倒是没说这番椒酱有菌菇香,他只是以为那香气是从锅里来的。
莲衣嗫嚅道:“是食客不小心滴进去的吧。”
沈良霜蹙眉摇了摇头,随后警惕地将每张食桌上的番椒罐子都搜罗起来,一罐一罐的闻。
沈母和沈末云里雾里的,但也觉察了些许不对劲,小声问:“这是怎么了?做什么一罐罐的拿过来?”
沈良霜没有即刻作答,等闻了最后一罐,她才担忧地说:“这些酱罐子里,都有菌子香气。”
要只有一罐染上气味还能说是食客不小心混了汤水进去,要是罐罐都有,就说不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觑,桌上温炉煮沸,水泡翻腾,却没有一个人动筷了。
平安见气氛沉凝,打哈哈道:“总不会是谁这么有空,往每个罐子里都加了菌子吧。哈哈,不会的吧。”
没有人接话,可见大家都有这个猜测,可是众所周知,有些菌子不做熟,是有毒的。
众人缓缓将目光移向唯一吃了番椒酱的慕容澄,慕容澄原来没什么不适的感觉,被他们盯着瞧,忽然就有些头晕目眩了。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平安一蹦三尺,比谁都着急,丢下碗筷就往外跑。
莲衣连忙起身追出去,扒着门对跑远的平安大喊:“别回来了!直接领大夫回家!”
一下子全家如临大敌,都在心中呼唤佛祖保佑,要知道这番椒酱就放在桌上,若真被人往里投了毒菌子,今天店里进进出出多少客人,后果不堪设想。
莲衣拉上慕容澄就走,“娘!我先带容成回家,你们别急,等会儿拿点番椒酱回去,大夫来了也有个参照!”
沈母担心她一个人顾不好慕容澄,跟上去,“我跟你回去!”
等平安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慕容澄已经对着厢房的衣柜采了一刻钟蘑菇了。
毒性上来得很快,回家半路上慕容澄就干呕不断,等到了家,就彻底神志不清了。他不光要自己采蘑菇,还要拉着莲衣一起采,非说这些蘑菇不采就会遁地,只有采到筐子里才安心。
莲衣要是劝他别乱动,他就会揪着她的脸蛋说:“大胆刁奴,本世子的话你敢不听?是不是我在这儿被你差使久了,你就忘了谁是主子了。”
沈母在旁端了水进来,看得是触目惊心,“好容易叫大夫扎针治好了,怎的毒菌子一吃,这就又犯病了!”她连忙侧身让大夫进屋,“快,您给瞧瞧,这是吃了毒菌子了。”
“怎么又有人中菌毒。”大夫进屋先念叨,随后才解下药箱,走到慕容澄跟前细看,“病人催吐过没有?”
“还没。”这下提醒莲衣了,吃坏东西是得先催吐。
大夫摆摆手,“先带人去吐,吐不出就喂他凉水。之后抓甘草三钱,白芷四钱,温水煎服,吐干净了再喝。”
平安急得拍大腿,“这时候哪还有生药铺开着啊。”
这不就巧了!沈母拉过他,“甘草和白芷都是做菜用得着的东西,家里就有,用不着跑生药铺,我这就去煎药,你快带容成到院里去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嗳!”平安连忙去拉采蘑菇的慕容澄,可是他人高马大扒着柜子不肯走,任凭平安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
莲衣在旁心生一计,掣掣慕容澄的袖子,对他道:“世子爷,我知道一个地方,蘑菇多。”
慕容澄果真来了兴趣,突然拉住莲衣的手,漂亮的丹凤眼亮堂堂的,“在哪?快带我去!”
还好还好,就算是中毒了,心性还是那副简单好拿捏的心性。莲衣拉着他,像是拉着潇哥儿宝姐儿,领他到院里的角落,给他灌凉水,拍背顺气。
她哄他,“再喝点,对,再喝点水,喝了水有力气采蘑菇。”
慕容澄吃了毒菌子本就肠胃不适,叫冷水一激,旋即躬身作呕,扶着树吐了个昏天黑地。平安和莲衣连忙躲远些,望着他佝偻的高大背影,都舒了一口气。
吐成这样,起码性命无忧了吧。
作为慕容澄身边唯一的近侍,平安都快急哭了,“世子爷,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被斩成三长两短了……”
莲衣一听,后脖领子传来寒意,“他身体这么好要是都挺不过来,那今天的食客可就麻烦了,怎么会这样,番椒罐子里哪来的毒菌子啊。”话毕,她灵光一现,想到了清早开店时地上的泥脚印。
如果是有人蓄意陷害,那应当就是脚印的主人了,白天莲衣始终坐在柜台后面,绝不会给歹人可乘之机。
会是谁呢……
那厢慕容澄吐得差不多了,欠着身子伸出手来,“水,给我水。”
平安赶紧递水过去,莲衣也上去替他拍拍背,她瞧他目光澄明面无表情,只当他已经缓过来了,“世子爷,舒服些了么?”
怎料慕容澄转过头来就盯住她不放,那眼神惊喜,像是发现了一件奇珍异宝。
怎么了这是?莲衣歪过头,在他眼前挥挥手问:“世子爷?”
慕容澄见了她两眼发直,忽的一个饿虎扑食将她抱了个满怀,莲衣被勒得喘不上气,说话间就双脚离地,被慕容澄腾空抱起。
她惊叫连连,平安在旁也乱了阵脚,“世子爷,世子爷你把莲衣举起来做什么!”
慕容澄搂着她怎么也不肯撒手,珍爱地搂着,嘴里念念有词,“走开!别来和我抢!这是我的!这是我拔到的!我拔了一根好大的…萝卜。”
第45章
慕容澄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莲衣进屋,将她裹进被褥里,包得像个蚕蛹。
他说这是入菜窖了,他的萝卜入了菜窖,谁来抢,谁就讨打。
这是真把她当萝卜了,金屋藏娇却半点杂念没有,莲衣被一圈圈裹好,安置在塌上,一动不敢动,生怕他突发奇想来个萝卜雕花。
“药来了!”平安端着解菌汤进来,莲衣连忙在塌上往前蛄蛹,和平安两个努力游说慕容澄喝解菌汤。
汤药见底,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只等他毒性过去慢慢清醒了。
大夫重新给慕容澄号了一脉,颇为惊喜,“今天的几例毒菌病例,他中毒最深,倒是反应最小的。”
平安大惊,“这还反应小?”
大夫捋捋胡须道:“其他几例要么上吐下泻神志不清,要么昏了过去,都比他严重得多,出现幻觉还只是吃菌子最轻的症状。”
莲衣从被子里抬起头来,担惊受怕地问:“其他几例?大夫,那其他几例都脱险了没有?”
大夫回想起来,“有两例在我走时已经好转,还有一例较为严重,昏迷不醒,灌了汤药还不知道结果。”他顿了顿,“我问他们今天吃过什么,都说在城南小满居吃了温炉,你们可是也到小满居去吃过饭了?他家今日的菜必然有问题。”
一时间房里静谧,莲衣和平安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敢做声。平安清清嗓子,“大夫,外头天黑,我送送你。”
看来事态严峻,江都大夫当然不只这一个,可光是这一个大夫,今日就接诊了三个在小满居中菌毒的病人,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人中毒,根本难以预料。
只要是吃了番椒酱,就都逃不掉。
那厢沈良霜也起了菌毒反应,她只用筷子沾了一点都觉得头晕目眩,不住作呕,还看到桌上有小人起舞,十分诡谲。
好在解菌汤现煮现喝,她灌下汤药便卧床不起了。这下一个屋檐下两个病号,沈母在主屋照顾沈良霜,莲衣和平安在厢房里守着慕容澄,沈末则搂着宝姐儿在屋里哄睡。
后半夜的时候,嚷嚷着要抱着萝卜回蜀地的慕容澄总算睡过去,莲衣也得以从被褥里爬出来,松松手脚,瘫坐着叹气。
平安递给她半只从厨房顺来的冷番薯,两个人坐在厢房门前的台阶上各啃各的。
“这下怎么办?”平安看向莲衣,“这是被同行陷害了吧。”
莲衣闷闷的,“嗯。”
平安瞧着身侧的莲衣,叹了口气,想起先前和她一起在世子所伺候的日子,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是个如此坚韧有志向的小姑娘。
他道:“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世子爷。”
莲衣摇摇头,“睡不着,还是醒着好。”
她还怎么入睡,莲衣现在只想找到王谦和他的姘头,严刑拷打,索性来个鱼死网破,谁都别做生意了。对,她就是怀疑他们,其他的同行未必办得出这种龌龊事,他们两个却是不择手段的惯犯,一准是见小满居蒸蒸日上,担心沈家东山再起,对他们不利。
莲衣也算时刻关注着集贤居的近况,知道他们周转不开,已经辞退两个伙计,可见黔驴技穷,又眼红沈家的生意。
要是能拿出证据就好了……
院里静幽幽的,厢房里传出几声响动,莲衣和平安相视一眼,连忙赶了进去,却见慕容澄根本没醒,而是抱着被子不断在睡梦中挣扎,口中呓语不断,像是在迫切地呼唤。
莲衣伸手试探慕容澄的体温,发觉他在低烧,旋即叫平安去打来井水,浸湿巾子为他擦脸。
“世子爷,世子爷?”她轻唤两声,想将他从梦魇中唤醒,没什么作用,她干脆俯身去听他在说什么。
“…不要……不要!不要死…”慕容澄猛地拉住莲衣双手,在接触到实感的一刻,他赫然睁眼,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她没有听错吧?莲衣十分错愕,在黑暗中与慕容澄鼻尖贴着鼻尖面面相觑。
平安适时地点亮灯火,室内一瞬变得尴尬非常。
慕容澄已经清醒了,看莲衣的眼神也不再是看萝卜的眼神,莲衣被他盯得面热,连忙从他身上爬起,“你,你做噩梦了。”
“…我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慕容澄摸了摸额头的巾子,对莲衣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别在这候着了。”
他听起来莫名有些哀伤,莲衣缓缓退出去,听见平安在身侧叹息,她看向他问:“怎么了?”
平安本来不想说,是莲衣觉得反常,非要问,他才破罐子破摔地甩手说:“你不知道,不是第一次了。世子爷被梦魇缠身两年之久,是你到世子所才有所好转,我以为他这就痊愈了,想不到这已经成了他的心魔,稍有不慎就卷土重来。”
是因为她才好转的吗?莲衣转身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轻声道:“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两年…难道是因为……”
平安一颔首,“就是因为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