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蜀摇头,“没有。”
寂静了一会儿后。
浮桑决定由他主导对话,不再是先前旁听式的寥寥几句,他的问题带上了灵压。
“鹿蜀,我问你。”他道,“蛟为何觉得中山不适宜兽族栖息,又为何非要往西方去?”
蛟能预知未来,但并非百试百灵。
能探查到的信息很少,不然已有违天道。
可就算蛟觉得中山不妥,比起荒芜的西方,也该是靠近极东岛的东方更加安全。
“蛟没有开辟灵界的能力,神才可以。他如何能够做到?”
去了西方,蛟又做了什么?浮桑想到了那个全是兽族栖息的禁林,从人间回去之后,他必须要去看看。
“还有,宣山出现的这些‘类’,你从前可有察觉?”这些类,方才,他在簌棠身边时观察了很久。
不受他所控,有许多陌生的气息,几乎是被人操控着——并且是冲簌棠而来。
不会是鹿蜀。
她没有感情,不会受“类”干扰,也不能够操控“类”。
可却不知,它们在这里存在了多久,亦或者……潜伏了多久?
鹿蜀一直没说话,在等浮桑说完。
原本白皙的脸颊,因为浮桑的灵压变得更加苍白,可因为无甚感情,眼底都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良久之后,她道:“这些话,你问我有什么用?我一直待在宣山,我不清楚,你应该去问蛟。”
浮桑:……
簌棠也噎住了。
老实说,她感觉鹿蜀虽然没有感情,但怼人真的很有一套。
一个冷酷无情的怼人杀手。
浮桑沉默一瞬。
猫猫性子淡淡的,实际上,簌棠也鲜少看到他吃瘪,他对很多事也表现得满不在乎。
但此刻,显然他开口有些凝噎,“你与蛟,不是极为熟悉么?难道他不曾告知。”
簌棠挠了挠头,想起了系统先前大秀技能的解释——
“可能说了吧。”鹿蜀自己回答了,“但我忘了,因为我记性不好。”
“……”浮桑眉角微动。
记性不好会传染,他被鹿蜀先前的话吸引了,一时竟也忘了此事。
“不过。”鹿蜀虽不记得浮桑,却下意识因为压迫感避开与他对视,她想了想,看向簌棠,“第三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
“这些黑气,已经存在很久了。”她看似满不在乎的神情,可语气却有了一丝凝重。
簌棠也凝神,看着她。
“我时常察觉到它们的气息,可它们又会故意潜伏着,待到我快要忘了的时候,又会察觉到。一次又一次,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言罢,鹿蜀与簌棠对视,“它们从未对人族发动攻击,这么久了,只攻击过你,真是怪事。”
浮桑轻轻皱眉。
簌棠神色凝重,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但她想到在禁林的那次……
“禁林之中的‘类’也受人操控,但被影响的程度不深。”浮桑竟似看出她所想,向她解释,“彼时,并不是故意攻击你,只是偶然与你对上。但——这次当真是冲你而来。”
他转头看她,与她对视。
少年的双眸,从形状上来说其实并不凌厉,偏圆钝,清澈又晶莹,很像小猫咪圆溜溜的眼睛。
他竟然会主动与她对视了,而且不是胁迫锁定的意思,簌棠一顿。
不过眼下无空细思这个,因浮桑的话,她的心变得沉闷起来,沉吟着:“阿浮,人间其他地方…你有查探到过‘类’的气息吗?”
浮桑微顿。
“我看得出你时常四处观察,一定是有目的。”只是她没有特地问。
浮桑似乎对整个地界地域都极为了解,他自己还曾说过,地界无他不知之地。
但与此同时,他还继承了猫猫很懒的特质,没事绝不多管闲事——能让他一路注意,甚至为之主动提出要在人间逗留,簌棠隐隐觉得,就是与“类”有关。
他对“类”一直很在意。
“有。”少年抿唇,承认了,“但很少,多汇聚于荒野山岭,且潜伏极深。”
一路都被他吸干净了,因此也恢复了不少灵力。
说完,他忽而自己一顿,思绪一闪而过,“……这个样子,就像是由谁刻意部署在此?”
言罢他眸色微沉。
簌棠思忖,她皱着眉,好一会儿,将线索联系起来。
“首先,是暗市中的神秘贩子,它们以‘类’来抓捕兽族,放出‘类’袭击了尔白;之后,我们又在禁林再次遇见它们,然后是青丘发觉它们的痕迹,又是宣山……”
“类”会攻击兽族。
而有兽族的地方,就有“类”出没。
“暗市的那群贩子就能操纵‘类’,他们还有铭牌,我们已在两处发觉过——是统一的组织。”簌棠心中也不免一沉。
她逐渐能想到,这应当是一个极为庞大且有能力的组织,并且能操纵似兽非兽的“类”,本以为只在魔界周边行动,没想到连人间也能遇上。
可他们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呢?
凡事都是有动机,有目的。
暗市之事的动机很清晰,买卖兽族,从中牟利。
禁林之中暂不可知,但重明清楚“类”会攻击兽族,葱聋兽也清楚。
青丘国,更是直接被“类”与这帮组织灭族……
簌棠皱眉,忽然发现自己还漏了一个点。
“九耳它……”它也曾说过,有一群带着铭牌的人闯入了它的村庄——
“梦境快崩塌了。”鹿蜀忽然出声,抬头看了看天空。
只见天际溃散,出现了一个巨大诡谲的裂缝,她道:“我们出去吧。”
思绪被打断,簌棠看向鹿蜀。
鹿蜀也在看她,“无论如何,你要注意些,因为‘类’是祖……”
没等她说完,浮桑指尖微弹,“轰”得一声,梦境彻底破碎。
鹿蜀微微错愕。
她再次将目光转向浮桑,久久凝视,甚至蹙眉,表情总算有了些活力,看上去是十分努力在思索什么了。
*
与梦境几乎无差的现实世界,渐渐出现在眼前。
天边的裂缝消逝,雪山绵绵,远眺,可见一座古朴的山神庙屹立着,风雪侵蚀木柱,常年潮湿的雪色让神庙在风中摇摇欲坠。
雪地里,是仍旧匍匐跪拜的老谢,还有一众凡人,他们无知无觉方才发生了什么。
鹿蜀看了过去,好半晌没说话。
簌棠问她,“昨夜,你也问了我要不要许愿,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鹿蜀点头,“还有一只小狐狸呢,我也问了他,但我还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心愿。”
鹿蜀转头,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尔白,“咦,他就在那儿呢。”
随着鹿蜀看去,祁以遥也第一时间察觉了出现的他们,她看了过来。
“你……”祁以遥嘴唇紊动,“你们没事吧?”
当时,她看见了黑雾突然袭来,一下将簌棠包围。
她还看见了簌棠下意识去保护兽族们。
她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关心这个她在天界时曾觉得无比讨厌的魔尊。
簌棠与祁以遥对视,含笑,冲她摇了摇头,“无事,大家还好吧?”
重明以极有活力地拍打翅膀,回应了她——非常好。
它还想张嘴说话,被九耳犬的狗爪捂住了嘴巴子。
簌棠忍不住笑意加深,看着它们,她总能忘记许多危机与忧愁。
而鹿蜀的注意力只是被这番短暂转移,此刻,又重新放在了凡人身上。
从簌棠的角度看去,女童本是稚嫩的面庞,却因不懂感情,少了些灵动,多了份严肃,她目色灼灼看向别人时,还会显现一分凝重哀愁。
簌棠张了张唇,道:“我先前说过的,你不愿意帮的是贪婪的欲望。”
鹿蜀耳朵微动,侧着头。
她没有转过身,目光仍凝在伏地的老谢身上。
“若是你愿意帮的,才是真正的愿望。”兽族单纯,即便感情匮乏,本性也是向善的,“想做就去做吧,去帮你真正想帮的人。”
鹿蜀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你说得对。”
一抬手,一道灵光向骨瘦嶙峋的小姑娘而去,怎料那小姑娘体内又迸发了另一道灵丝,特殊且蓬勃的灵力,艳如火焰。
是簌棠的灵力。
簌棠啊了一声,挠了挠头,“哦,我忘了……”
上山路上,那小姑娘的病已然很重,几乎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簌棠怕她坚持不到山顶就要出事,于是当时就出了手。
“这女孩,我曾经见过。”鹿蜀不以为意,有人帮过就行了,“好像是十二年前吧,她被人遗弃在山脚,我照顾了她一阵子。”
簌棠一顿。
“她家里人,在她未出生前很期待的。”鹿蜀道,“还特地驾着牛车,赶去镇上求了识文断字的先生,来帮她拟名字。”
簌棠微张着唇,好似猜到了什么。
果然,鹿蜀道:“我记得,名字好像叫明岳。明日的明,山岳的岳。”
浮桑眸间凝出一丝迷惑,但没有出声。
怎么鹿蜀记得这么多,就是不记得他想问的?
鹿蜀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孩子,本是那户人家向我求来的。”她不明白为何,眼眸里轻晃着情绪,“只是他们想要的是男孩,我一时忘记了。”
凡人,让无情的鹿蜀兽生了情,也生了烦恼与困惑。
“可无论男女,不都是他们的孩子吗?为何他们要把她抛弃。”
她有太多从凡人身上衍生出来的为什么想问。
这些问题,去问凡人,往往是得不到答案的。或者,他们会无奈叹息,说这都是命。
什么命?她不懂,由此又会有很多问题,可凡人无法解答。
于是她问了很像凡人的簌棠。
簌棠也有些错愕,好一会儿没能回答。在她曾经的世界里,和魔界,已经没有这么明目张胆,且被人奉为真理的重男轻女了。
当然,她可以说出来,从历史的角度,从文明发展的角度……好像怎么说都有道理。
——可是,她心底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本不该是如此。
于是她对鹿蜀说:“因为他们错了。”
“人是生来平等的,任何生灵都是生来平等的。”簌棠笃定道,“是他们错的离谱,还妄图将不合理变成合理。”
鹿蜀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良久,鹿蜀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抹灵识顺着风,飘向了躺在牛车上的女孩。
那抹灵识告诉女孩——
“你有名字,叫‘明岳’”。
簌棠也随着那抹灵识,将目光落在女孩身上。
只见女孩瞪大眼睛,她直起身,来回寻找着声音的方向,而后,她将目光锁定了隐蔽气息的鹿蜀。
鹿蜀让她看见了她。
女孩张着嘴巴,好半晌,她问:“……明月?是天上的那个明月吗?”
鹿蜀并不懂这些取名的弯弯绕绕。
簌棠抿了抿唇,心情复杂,最终什么都没说。
忽然,小女孩又眨了眨眼睛。
她的眼亮晶晶的,微弯起,孩子的眼神总是纯粹,当真如明月一般。
没得到鹿蜀的回应,她也不在意,又骄傲补充道:“不过,我已经有名字了。不是明月,是爷爷和我一起取的,叫‘长星’。爷爷希望我能平安长大,长命百岁,和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
簌棠看着小女孩,见她笑意吟吟,虽是大病初愈,面色还有些苍白,整个人却带着极坚韧不屈的生命力。
良久,簌棠也勾出一个笑。
其他凡人,鹿蜀并不想管,她的踪迹渐渐淡去。
最后一刻,簌棠和浮桑却同时出声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