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彼此对视一眼,心思各异。
浮桑自是因为许多问题还没得到答案,鹿蜀此刻不记得,说不定某日又会想起。
况且,昔年他只是想嘱咐一句,却不曾想会让蛟背上如此重的责任,蛟将鹿蜀独自留在人间,不如跟在他身边。
天生独居的祖神,他没有察觉,这是他第一次生出与旁的兽族也不是不能相处的心思。
他的身边,早已有了九耳,重明,尔白,灌灌……还有簌棠。
簌棠则想得更直接了当。
人性太复杂,这里或许真如蛟所说,已经不适合兽族久待了。
鹿蜀摇头,“不必了。我会现身也是因为,中山已经很久没出现过开灵智的兽族了。这次遇上你们,还有这些小兽,我是开心的。”
“是啊,这里已经没有太多你的同族了……”簌棠垂头,想了想劝服鹿蜀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带着你去找‘蛟’?”
“不必。”她仍是摇头,语气没有波澜,“我感应不到他的气息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簌棠与浮桑皆是错愕。
“就算他轮回转世,也不再是他了,他早已消散于天地间。”她抬手一指,指向的却是祁以遥,“就如她一般。”
“什么?”簌棠有点看不懂了,迷茫回头望祁以遥。
浮桑不知何时显出原本的瞳色,一蓝一红的眸潋滟又皎亮,也直勾勾看向祁以遥。
他早觉祁以遥有异。
没想到,鹿蜀没有情绪,却有能看透本质的能力。
“他强行开辟灵界,本是逆天而行。”浮桑沉声道,“这样的惩罚,已算是天道网开一面。”
“不是因为开灵界。”谁知道鹿蜀又摇头。
“灵界是我与阿蛟一同打开的,祖神灵力溃散,灵气飘散于地界四处。我与阿蛟一起收集了几百年,才终于得成新的灵界。”
“……”浮桑一时,真的惊到无话可说。
敢情,他们还敢用他的灵力来做媒介……
“只是不知他为何死了。”鹿蜀的记忆当真是一阵一阵的,回忆完这些,她又卡壳了。
最后,她恢复了淡淡的神情,向众人挥了挥手,隐去身形,“好了,我该离开了。这座山神庙我也不想要了。”
抬手一刻,山神庙轰然倒塌,凡人因这惊变而惊慌大叫。
他们觉得这是神的惩罚,其实神根本无意与他们计较。
所有妄欲,都是自己所想象的。
“对了。”鹿蜀又看向尔白。
恰好,尔白也正因山神庙的倒塌,看向这边。鹿蜀颔首,“小狐狸,先前让你许愿,但我现在不想再帮人实现愿望了,干脆直接送你一个愿望吧。”
第65章 不死人
送什么愿望?
一时间, 大家都有点好奇。
唯见长相精致,衣着考究,尤其是面容极为冷淡凛然的小女童抬手——
忽而, 有漫天烟花在白茫茫的天空绽开。
风雪中, 天色朦朦, 雾凇沉沉,烟花却绚灿无比, 如一幅幅斑斓画卷。浓艳的色彩勾勒平寂的天色, 如铁树银花, 流萤星辰。
平静姣好的脸庞被火光衬得生动, 鹿蜀自己看得津津有味。
在此之下, 凡人们也从惶惶不安逐渐转为错愕, 惊喜。
他们仍在猜测着神的寓意。
而他们认为的神, 却只是转头看着尔白, 用一种难得带上分享喜悦的单纯语气道:“小狐狸, 是不是很好看?这是我在人间看过最美的东西。”
对于懵懂无欲的鹿蜀而言, 一切事物都很纯粹。
一场漂亮的烟花, 就是她最美好的心愿。
尔白也有些怔。
淡彻如浪的眸中, 凝聚着五光十色的烟花, 他轻紊着唇,良久后开口。
“好看。”他说,“……这是我这些年来,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尔白说这话时, 语气缓缓,轻眨了下眼, 眼尾压低,洇着一抹微红。
是真心实意的回答。
浮桑也看着烟花, 他目不转睛,光影倒映在他眼里。
他想到了花朝夜下,簌棠与他说的话。
——这是人间最美好的期盼。
更想到的是窗栏前,他与簌棠凑得那样近,熟悉的幽香不必刻意留心,随着呼吸,已然一点点缠绵于鼻尖……
是她的气息。
“咦?”鹿蜀的身影消散前,忽然又疑惑出声。
众人都看向鹿蜀。
而鹿蜀看向的是人群中不算显眼的九耳犬。
“小狗?”她凝视着九耳,好似在回想着什么,“我好像见过你…也或许记错了,算了,各位有缘再会吧。”
*
鹿蜀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最后的话让簌棠怔了怔,可再想探查她的踪迹,却已无处寻觅。
众人一时也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念头。
凡人们仍在跪地俯拜着,但大家都没什么兴趣看他们,也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们得不到神的馈赠,就会自行散去。
唯有簌棠还多留了一会儿。
她看凡人时,其实就像是在看她自己。
人无完人,有的人将自私卑劣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却也有人会不求回报,不留余力地温暖旁人。
牛车吱呀吱呀地,黄昏渐落,步履蹒跚的老谢拖着牛车上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姑娘,缓缓往回程的路赶去,直至成为落日下的一个小点。
“之后,我们就是真正朝着地界东方而去了。”
下山的路上,祁以遥如是说。
簌棠手里拿着两块小米饼,这是投喂给重明鸟的,却见它正围在灌灌身边说着什么。
灌灌不理它。
“你可否再感受下,看看能不能有更确切的方位?我觉得九耳的家乡……已然不远了。”簌棠道。
鹿蜀受蛟的嘱托,镇守于中山山脉最高峰的宣山。
九耳曾听过鹿蜀的传说,鹿蜀也说好像见过它,说明九耳生活的地方不会离这里太远。
簌棠顺手将米饼给了祁以遥,让她交给青耕吃。青耕微愣,眼眸沉了沉。
祁以遥点了点头,掩在袖下的手微抬,又一顿,转头看青耕。
“青耕,你来感受下。”
不远处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见状,轻哂一声。
他那双眼,就算成了最寻常的漆黑,也依然清亮又凛锐,仿佛一眼能看穿人心。
“……好。”青耕回道。
它自然听到了浮桑的笑声,心中更是凝重,提防着这个不寻常的兽族少年。
但浮桑很快将视线转回,又如往常般,将目光落去簌棠身上。
他在思考。
兽族不比人族,并不善思考,更多遵循本能。可他不一样,除却是兽族,他还是上古之神。
依照鹿蜀所言……蛟借由他的灵气开辟新的灵界,因而西方才有了新的生灵?
魔,或许就是由蛟而生。不然,鹿蜀怎说簌棠身上有蛟的气息?这丝气息太淡,若不是鹿蜀与蛟熟悉,她有所察觉,他根本无知无觉。
还有魔心殿中怪诞的雕刻。
其实他早已注意到,只是那刻纹实在没水准,那般丑陋,若非此次遇上鹿蜀,他丝毫看不出那与蛟有关联。
——总之,绝不是他平日里没关注自己的子民。
正巧,簌棠又拿出另一包糕点,向尔白和灌灌招手,“小白蒄莞,快过来。上回在城里见你们爱吃这个,我多买了些,路上当零嘴。”
浮桑:……
簌棠又从袖中给九耳掏出不少它平日里爱吃的,而后,猛地转头,看向浮桑。
“作甚?”少年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簌棠含笑,上下扫了他一眼,“该我问你吧?是你一直在盯着我看欸,阿浮。”
浮桑微怔。
是了,他何时来的习惯……为何他要盯着簌棠看?
“不许把我当猎物看哦。”好在簌棠给了他台阶下。
关注她,只是因为她同兽族不同。
不过她紧接着一句,“你是猫猫的话,倒也无所谓。但你现在是人身了,不可以一直盯着别人看。”
浮桑乍然回神,眸光中闪过一丝情绪,似乎不明白含义,又看向了她。
但他没有说话。
人身看簌棠,实则,的确是不同的感受。
他不再是站在高处树枝的视角,也不是平地行走需仰头观察她的视角。
高挑明媚的女子,裙摆清丽,行走间如翩跹的蝶,时而又似利落的鹰,她与他站在了同一高度下,并肩而立,步伐也悄然变得一致。
他一转头,便能看到她明丽的脸庞,她的睫毛在轻颤,他会看到她青丝在荡漾,嗅到她发间的清香……
“仍是在东,正东方向。”这时,祁以遥开口了,“但如簌棠姐所说,的确不远。”
微妙的气氛散得干净。
簌棠点了点头,走去九耳旁边,抚摸着它的头。
她沉吟着:“九九……这次回去家乡看过后,往后的日子,就不要再害怕了哦。”
虽然她不知九耳犬究竟是因什么而应激。
“那些事都过去了。”轻抚它的耳根,顺着它的脊背抚摸下来,她放缓声音,压制下心中的担忧,“如今,我们都陪在你身边,知道么?”
原是它努力掩饰的颤抖,早被簌棠察觉。
九耳眼眶一酸,尾巴努力扬起,点了点头,“棠姐,我会的……”
她屈下身,亲昵地蹭了蹭它的耳朵,希望能给它一些鼓励的勇气。
浮桑瞥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
*
果真,再往东十里不到,第一个人族村庄出现后,青耕扇动翅膀。
它看了眼祁以遥,从她手上飞起,“就是这里了。”
众人闻言,都有些躁动起来。
这一趟人间之行,本就是为了九耳犬找到家乡而来的。
一路大家逐渐相熟,能找到此处,大家都为九耳感到高兴欣慰。
“九九。”簌棠率先说话,“我们四处看看?你看看是不是这里。”
九耳犬眼睛亮亮的,它俨然也很激动,忙点点头。
重明瞥见一个看上去就很好吃的烧饼铺,想拖着灌灌同他一起去买。
灌灌没心情,她甩手拒绝,只站在尔白身边,一声不吭。
“老高,这趟回来会长待村里吧?还是又要出去?”铺子前隐约传来村民们的交谈声。
“哪儿能歇,上有老下有小的。”另一人吃着烧饼,“过几日就走了。”
烧饼铺的老板唏嘘,“辛苦,辛苦了。”
“做什么都辛苦。”那人笑了笑,凑近去,“不过,在外头谋活计还挺有意思的,能听到不少新奇事,我前阵子就听来一个。”
“什么?”老板好奇。
那人也不卖关子,“东边有个村头,有一户不死的人……”
簌棠偏头,注意力被短暂转移,什么不死的人?
不死的恐怕不是人,而是其他种族吧。
九耳犬仍在往前走着,她也定了定心,继续陪在它身边,烧饼铺的声音渐渐远去。
只是,很可惜,来来回回绕了两圈,九耳也寻不到一点从前的踪迹。
它找不到自己的家,一切都显得极为陌生。
小狗耳朵和尾巴都耸拉着,看上去很是失落,簌棠心疼它,揉揉它的头。
“棠姐,我没事……”九耳道。
祁以遥也走了过来,她看着九耳这个样子,迟疑着,轻叹安慰它道:“毕竟已近三百年过去,人族寿命短暂,至多不过百年。三代轮回起落,沧海桑田,寻不到曾经也是正常……”
浮桑正在簌棠身边,闻言紧盯着她。
少年目光如炬,道破她话中的蹊跷,“九耳从未说过一切源自何时,你如何知晓?”
祁以遥一顿,解释:“是青耕……”
“我从未见你与青耕交谈。”浮桑打断她的辩解,“同族才可互通心音,难道你与青耕是同族?”
小猫平日里不出声,出声时言辞却略显犀利。
簌棠往常会打圆场,可思及浮桑先前就和她说过的“祁以遥有异”,一时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