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楼兰也很直接,小酒窝又露了出来:“那三……”
沈芜假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朋友呢?过命的朋友也不行啊。”一边笑一边过去开门,叫他们进来吃饭,“菜都要凉了。”
正要入内,村道上来了一辆马车,车铃很耳熟,直到她家小院门口停下,车上下来的也是熟人,是明姑。
沈芜去开院门迎她:“明姑,这么晚了,有事吗?不如一起用了饭再说?”
明姑按住她的手,拉着,很是亲切,笑容也暖融融的:“沈姑娘,小姐请您今晚就跟我回去。”
明姑是陈小粥的贴身侍女,亲自来接她,如陈小粥亲临,给足了她面子。
沈芜也笑:“那我能先将饭吃了吗?”
明姑:“小姐在养鹤堂等您一同用饭。”
宋楼兰站在门口看好戏,尤其是看见沈芜一脸吃瘪的样子,更是想笑,等她进屋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伤口上撒盐:“真的不吃了饭再走?”
沈芜每日都要回来的,并没什么行李,只将那一袋子茉莉花抱了去。
对他甜甜地笑:“我没占到宋掌柜这顿饭的便宜,宋掌柜还不乐意了?”
牵着赵兴,与赵婆婆告别,径直上了马车。
宋楼兰气得牙痒痒,巴不得她赶紧走,最好别回来。
沈芜却是知道怎么才能更气人的,掀了车帘,对宋楼兰道:“别忘了每月十两,过期是要付罚息的。”
等宋楼兰要追来,马车已奔出去,叫他追不着。
沈芜和赵兴被安置在养鹤堂后院的厢房里,放了行礼就被引进后堂,正坐在茶案边,不待多时,燕娘便井然有序地带三个丫鬟鱼贯而入,一道一道将菜布下,陈小粥领他们入座一同用饭。
座位是按长幼尊卑顺序排的,桌上八宝盘,每小盘中盛不同凉菜,拼做一大盘,四道热菜,一道热汤,还有一道餐前养胃汤。
虽只有三个人,但这排场也十分讲究,比宋楼兰下血本的那顿要贵得多。
从前,朱氏在三生巷遇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也有有礼有节的,赵兴就从旁学了不少,所以他在待人接物上算得上礼貌,但他这点礼仪都是花架子,和陈小粥这种从小训练,耳濡目染,刻进骨子里的贵族是完全不同的,一旦让他吃茶,分茶,吃饭,吃汤,闲聊,或是独自与人共处,就全瞧出来了。
局促不安显露无疑,毫无涵养可言。
他就看着这后堂的陈设,还有饭桌上的十四道菜,就已眼花缭乱,心下发慌,手脚不知摆在何处是好,他不想失礼叫人瞧不起,但越是这样想就越失礼,越是放不开,越觉丢脸,没一会儿脸就红透了,又难过起来。
每当这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像一只山里来的野猴子,不像个堂堂正正的人。
反而是沈芜,竟没有一丝慌乱,她等着陈小粥先动,再温言道:“不学礼,无以立。然而太过讲究,超出身份,便不是敬人之礼,而是将礼变成了区分尊卑贵贱的工具。既然是吃饭,吃便是。”
吃饭的本质是吃,若是为了这些虚礼,饭都不敢吃,那便不要吃饭。
她先将面前的养胃汤喝了,又执箸选了一道自己想吃的菜,慢条斯理,细嚼慢咽。赵兴学着她的动作,也跟着动了筷子。
一餐饭倒也吃得平静。
饭后,扯了残羹剩菜,换上茶盏,陈小粥也未出言点评他们的仪态不周之处,更没有讽刺讥笑。她今日安排这顿饭,为的就是看看沈芜是否是一丁点教养礼仪都没有,另则是她是否排斥学规矩。
听到她桌上的一番话还算在理,没说出“礼不下庶人”这样的抵触之言,便对赵兴道:“就当在自己家,不用害羞拘束。若是你们想待人接物不出错,学得有涵养一些,我可以安排个教养妈妈来教你们。”
沈芜点头称谢:“为了不给陈记丢脸,我们会认真学的。”
她这说的也算得上是实话,只是换一种角度,她是想打着陈记的旗号做事更方便一些。
陈小粥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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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学礼,无以立。”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
“礼不下庶人”出自《礼记・曲礼》。
第22章 桂花巷里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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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给沈芜的两间厢房在养鹤堂的西面,带一个朝北的巴掌大的独立小庭园,庭院的一面是养鹤堂的院墙,沿墙的石桌上排列摆放三十盆盆景,有黄山借韵,独卧寒江,高山流水等等,姿态各异,各有千秋,如三千小世界,十分壮观。
厢房入口处,东面的角落坐一高耸云霄的太湖石,与从生的观音竹意趣相应,西面角落是一棵百年桂花树,单树干,值而峭,树冠很大,树下围了石圃,傍晚可以坐在下面乘凉。
这小院与她年少家中的院子很像,不过她家的窗下是一条河,每天早上河上有好多条小船排成排,组成一个小集市,卖菜的卖早饭的卖鱼的,样样都有。
沈芜推开西厢的窗,找旧时的景,竟真被她找到了。
窗下不是河,而是鲁镇东街辐射出的一条小街巷。不若东街气派,但比东街热闹亲切。这条街叫桂花巷,巷子比东街窄一半,两边铺子小而精,食铺酒肆居多,也有裁缝铺,绢花铺,南北杂货铺。
夜还不深,沈芜瞧了一眼妆台上的时漏,才至酉时,包子铺还在蒸包子,烤串店还在卖肉串,豆腐店还在炸豆腐,酸的臭的,香的甜的,热的冰的,全是她熟悉的味道,这味道像极了船市,更像大学后门的黑暗料理一条街。
好吃又便宜,学生的最爱。
桂花巷此时的人流比白日多,沈芜眼尖,一眼看见在糕饼铺前停留的燕娘,她挥挥手与她打招呼。
燕娘一侧脸也瞧见了她,跑到窗下来,笑道:“沈姑娘可有想吃的我帮你带。”
沈芜从身上摸出五文钱递给她:“我要桂花糕。”
兴许是瞧见桂花树和桂花巷,就想吃桂花糕了。
“沈姑娘真会挑,三娘家的桂花糕可是全鲁镇最好吃的,她正巧起了一锅。”燕娘笑着跑去帮她买。
燕娘买的是槐花酥,两人一个在窗内趴着,一个在窗外趴着,一起吃。
燕娘瞧她吃得很香甜,很美味的样子,不解地问:“沈姑娘,你没吃饱吗?”
沈芜笑:“点心是装在另一个肚子里的。”
惹得燕娘也跟她笑起来。
两人本就差不多大,聊得也都是家常琐事,很谈得来。
沈芜问:“燕娘,你之前说,你是被你爹卖给人牙,人牙再将你卖给陈府的,那你的身契能赎回来吗?”
燕娘说:“像我这样从外面买来的丫鬟,到了年岁,小姐会在府内帮我们安排一门亲事,若是不愿意的,也可以赎身契回家。不过我爹想让我嫁给府里的管事,这样能省一笔嫁妆钱。”
沈芜点点头:“那你得自己多存些钱,等有了钱,以后说不定能多条路呢。”她在她耳边偷偷说道,“我存了有三十两。”
燕娘:“有这么多!”
沈芜:“我想一年存下五十两,到我十八岁,就能存到二百两,到时无论我想嫁人还是想自己开个小铺面,都能行。”
燕娘知道,沈芜一个月的薪俸就有二两八百文,一年存下五十两并不多难,她的月钱也有二两,但是她要往家里送一两半,所剩不多,她又贪嘴,爱热闹,根本存不下来。
沈芜看她发愁,说道:“我最近有件事要做,你帮我的话,我答应你,事成之后给你分红,怎么样?”她讨好地递了一块桂花糕到她嘴边,“不是干坏事。”
燕娘:“那你是要做什么事?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
沈芜:“非你不可。”
燕娘被她说得不好意思,笑得腼腆,没有马上答应。
沈芜想了想,问道:“我在鲁镇上卖金银花,卖出高于常价的数十倍,这事儿你听说过吗?”
燕娘是丫鬟,常常有机会出养鹤堂去街上逛,当然听说过,不过她只知是个渔利口来的姑娘和婆婆,没想到就是她。
“原来是你啊!”
沈芜:“没错,就是我。嘿嘿,我想做的事,也跟卖花差不多,不过这次我想卖茶,再买些地。”
市井中早就将她的事传得神乎其神,有的人甚至开始效仿她卖花卖谷子卖菜,都没有学得她的精髓,自然也没有赚什么钱。
如此燕娘见到真人,两人还如此谈得来,她还拉她一起赚钱,她当然一百个愿意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卖花的传奇,燕娘问了她许多问题,吃完了糕都不愿意分开,沈芜笑着说:“不然你今日就和我睡吧。”
她将窗户开至最大,让燕娘攀着她的手劲,跳上窗台,翻进屋内。
屋内正是沈芜的卧房,窗下即是一张美人榻,方才沈芜就一直跪在这张美人榻上与她聊天。
燕娘:“这间房还是我收拾的,早知道晚间我也要睡在这里,就该多摆一套枕席。”
沈芜:“千金难买早知道。”
两人又笑了起来。
燕娘第二日就抽空帮沈芜去何府送信。
她自报是陈府陈二小姐的丫鬟,管家不敢怠慢,亲自将他迎进府中,带她去小花厅等候,并摆了茶点招待她。
何东来本在小妾房里吃五石散,精神尤为好,听说是陈小粥的人来送信,虎躯一震,颇有气概地说要去会一会这小娘子。
燕娘正在花厅等得不耐,何东来才昂首阔步,衣衫隆重地走出来,径直走到主位,燕娘知他越是摆架子,她就越不能随意应付,便恭敬地起身行了一礼,将信交了过去。
何东来一边看信一边问:“你家小姐近来心情可好?”
燕娘答:“小姐近日新聘了沈姑娘做事,沈姑娘聪慧过人,我家小姐很满意,心情自然很好。”
何东来闻言,又对钱管事埋怨起来。
这信里写的是要买他渔利口的地,若不是钱管事得罪了那位沈姑娘,让他和陈小粥之间起了嫌隙,让他此时矮了一截,也不至于没办法拒绝。
轻咳了一声压住火气,又问:“为何不在养鹤堂,要去悦来茶馆?”
燕娘:“我只送信,其他的事一概不知。何老爷去了便知。”
她谦卑恭谨,但还是惹何东来抬眼瞧了她一眼。
何东来向来目下无尘,心下冷哼,连陈小粥的一个丫鬟都敢看不起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又龌龊起来,琢磨到陈小粥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养这么好看的丫鬟做什么,该不会是有什么特殊喜好吧。
他笑得自以为温和,实则猥琐地问道:“你是陈掌柜身边的丫鬟?”
燕娘称是,行了一礼,告辞道:“信已送到,望何老爷及时赴约。”
出了何府的大门,燕娘走远至东街的牌楼前,回身还能瞧见何府门口那对巨大无比的石狮子呸道:“真脏。”
沈芜下工后就与赵兴乘老张的马车回渔利口授课。
前两天下雨,地下透了,作物有了生机,村民白日在地里补栽禾苗,临傍晚收工,正好沈芜此时回来,众人围坐一团,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沈芜没跟他们寒暄太久就回归了正题,上完课,就向他们讨课业。
“上回我让你们回去思考,到底是规矩大还是人情大,你们想的怎么样了?”
村民骨子里认为枪打出头鸟,没人敢第一个说。
反而是赵兴先开口:“我认为人情大于规矩。”
沈芜:“为什么?”
赵兴深吸一口气,说道:“就拿三生巷来举例,常三爷立了很多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每位姑娘挣得一半要上交给他,但他有一位相好的,就从来不用交。”
“他也常给他相熟的人开后门,比如可在茶馆里多待些时间。还有若是赌场里有人赢得太狠,只要是他的朋友,就不会被请去吃茶。”
“怎么看,都是人情大于规矩的。”
他如今住在鲁镇,说是在陈记做事,但他年纪小,又和沈芜关系匪浅,没人会真的差遣他做什么,虽空了,但他还是不敢出门,怕又遇上常三爷,给沈芜和陈记惹麻烦。
在场的人频频点头,沈芜没有肯定他,也没有否定他,问道:“有人有不一样的看法吗?”
胖婶男人一向爱凑热闹,附和道:“我觉得赵兴小哥说的没错,就是官府,也会因着情面轻判。若是我们村能出一个秀才,甚至状元,谁还敢随意欺负我们。”
其他村民也都附和,这是他们活了这么久得出的最浅显的道理。
沈芜点点头,很肯定的表示他们说的都对:“所以任何规矩都要建立在双方对等的情况下,若是甲方要求乙方付出的,超出了乙方的能力范围,契约就变成了不平等条约,便不能成立,若是甲方强迫乙方履行契约,就变成了欺压。”
村民们不是蠢笨,只是没人告诉他们这样不行,这样不对。
赵来问:“那有什么办法能建一个有利于我们的规矩呢?我们都是佃农,天下还有跟我们一样低贱的人吗?”
“靠劳动挣钱的人怎会低贱?”沈芜道,“你们跟着敖大叔强身健体,跟着我学赚钱。”
“然后,等。”
“不要着急,耐心地等。”
“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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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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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上,赵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懂事早,母亲朱氏过世以后,他也更成熟了一些,所以沈芜完全没有将他当小学生看待,问道:“你又遇见常三爷了?”
赵兴摇头,小脸微沉,双拳紧握:“但我怕遇到他。”
沈芜抬手想拍拍他的肩头,安抚他,赵兴却一侧身躲开了,倔强地说:“傻姑,我想学武。”
他小脸微仰地看着她,双眸亮如星子,神色笃定严肃,不似从前。
沈芜没有立刻说好,而是问道:“为什么?”
赵兴不再低头,他像一只装满水的茶壶微微倾斜,低低倾诉:“我想变强,但读书实在太慢了。寒窗苦读十年,顺利,我能考上进士,但以我的资质,十有八九是不顺利的,让我苦熬十几年,旁观渔利口和秀水村一样,慢慢都没了,我受不了。”
“我现在八岁,苦练五年,十三岁以后可以应征入伍,拼杀出一份功名,就算不行,我有本事在身,也能保护你和村子,不会因为几个残暴的伙计,就不敢出声反对大地主何东来的剥削,也不会再让我娘的事继续发生,更不怕常三爷那种地痞流氓。”
“只要我拳头够硬,我就谁都不怕了。”
他已考虑良久,今日总算下定决心。
沈芜并没有怀疑他心性不定,说道:“我听说敖大叔就是行伍出身,不知道身手怎么样,我可以托他帮你请一位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