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继续向钱府深处巡去,那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屋子,将疑问深藏于心底。
……那位魏小夫子,明明是个很好的人啊,为什么会变成恶鬼呢?
他的疑问注定是没人回答了。
金丝筑东耳房中,有四名修士正在蒲团上盘腿闭目。
旁边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肥头大耳,一身暗金锦浪纹长衫,满身富贵气,有些焦虑地在房内踱步,走两步就要看一眼屏风隔断的堂屋。
另一个则一身绛紫色衣袍,举手投足带着些矜贵之气,悠闲地坐在桌边品茶,时不时掷上两颗茕[1],将面前六博的棋子推进几格。
在那名提问者转过身去的同时,一名修士睁开了眼,有些讥讽地笑了一声,“哼,凡夫俗子。”
钱砚愁眉苦脸地叹道:“哎哟大人啊,我可不就是凡夫俗子吗!这珠子里的恶鬼到底能不能除,您倒是给个准话啊。”
那修士白发白须,却是个刻薄老者,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傲然道:“一个借着珠子才能作浪的小鬼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害怕。”
赫然是钱府原本重金请来的心动期修士之一。
“就是啊。”另一个中年男子轻笑着将一枚棋子前移,竖起成枭棋,“钱老爷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夜半怕鬼来敲门?”
钱砚身体一僵,讪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亏心事啊。这不是、这不是那小鬼每日一到夜半就哭,搅起阴风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它若不除,我连一个安稳觉都睡不得了啊!”
执棋人微微一勾唇角,不置可否。
钱砚心虚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眼见着那名修士又要闭上眼继续打坐,心里着急,又不敢出声打扰,只好小声询问执棋人:“岳管家,那位大人回信了吗?”
岳管家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盯着棋盘琢磨,敷衍道:“莫要着急,我家主子事务繁多,大概还要一日吧。再说,有我带着小覆守在你钱府,你还有什么可慌的?今日不就无事吗。”
说罢,他便不再理睬一旁唉声叹气的钱砚,只安心地下自己的棋去了。
钱砚长叹一口气,不安地继续在室内走来走去。
边踱步,他心里边暗骂:这岳老贼,说是来渡城查账顺便帮他一手,到了他钱府没有任何举措也就算了,还撺掇他把海宫珠放到府中央金丝筑。
他依言照做,结果这人防护阵法也不布置,就让自己带来的那人和他请的三位大人一起守在这里等那位的回信,冠冕堂皇地说什么不得命令不敢擅自作主。
他就知道,那位神出鬼没,哪里是那么好请的!
现在海宫珠挪到这里,防卫部署要临时改动不说,原本的阵法也没办法移过来,那恶鬼说不定就要在那珠子的庇护下兴风作浪了!
钱砚又虑又怕,却拿这位灵寂中期的管家无可奈何,更何况……
他隐晦又忌惮地瞄了岳管家一眼。
那位,可不是他们这种小角色惹得起的啊。
……
江在水手中握着祝江临给她的避息珠,紧跟着他躲过巡逻的卫队,悄没声地翻到了屋顶上。
两人悄悄听完墙角,祝江临轻轻拍了拍江在水的肩,传音道:「海宫珠在堂屋,隔着屏风,他们看不见。你隐藏好气息,和我一起过去,小心别惊动了他们。」
江在水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祝江临的视线隔着屋顶的瓦片,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那位岳管家所在的位置,掩下心里莫名其妙的一丝熟悉感,带着江在水向金丝筑前、庭院西面摸去。
耳房中,那位岳管家看着自己战况胶着的棋盘,嘴角扬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愉悦笑意。
……
堂屋,江在水跟着祝江临轻手轻脚地翻进了窗,有些疑惑地看着屋内靠墙的高桌上摆着的海宫珠。
那真可谓是很不起眼的一颗珠子了,暗淡无光,甚至装着它的那个小木盒,都显得比它名贵。
江在水默默回想了一下漓云城那座修建在桥旁、人潮涌动的海宫神观,再看看眼前这颗珠子,一时有些怀疑祝江临这狗东西到底是不是在耍她。
祝江临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叹了口气。
也不知他是哪里惹到过那条小鱼,这内丹对他简直是怀以十万分的警惕。
江在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在他看过来时朝着珠子方向一抬下巴,意思是:你确定你没找错?
祝江临颔首,而后扬起了一抹温和的笑意,传音道:「小友,在下需要你的一滴血。」
?你做梦!江在水瞪大了眼睛,后退两步,有些警惕地看着祝江临。
江在水修为比较低,贸然使用传音入密很容易被外面的修士发现,因此她只是瞪着眼一副凶狠的样子以示拒绝。
不会吧!这狗龙子真要她的血啊!
不会真是要施什么邪术吧!
祝江临早料到她会是这个态度,不急不慢地给她解释:「小友,并非我有歹意,而是海宫珠要求如此,你若不信,可以自己问问它。」
江在水一个字都没信,缩在窗边瞟了一眼那珠子就又死盯着祝江临不动了,右手不由自主地往左手的戒指上摸去,心里开始暗暗盘算走哪条路溜起来比较快。
祝江临看她宛如惊弓之鸟的戒备姿态,好像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一挥手,在堂屋东南西北上下位各贴了一张符。然后他伸手指了指,示意她自己看。
江在水被他快到完全没看清轨迹的贴符速度惊了一惊,发现自己大概对灵寂中期这个阶段的实力有些误解,遂在心中否了七八个逃跑路线,心念攥住了戒指中的一张高阶束缚符。
而后她小步小步蹭到她靠着的这面墙贴上符纸的位置,又瞟了一眼。
……这啥?
江在水皱着眉盯着祝江临,脑子里快速将那枚符咒与脑中的《符法集录》进行对应,终于在“空间类”一栏中找到了相似的图案。
《符法集录・空间类》中,那个符的作用大概是……
组合为阵,隔绝空间?
江在水试探性地张开嘴,作势要说话,见祝江临没有阻止的意思,气声喊了一声:“祝江临?”
祝江临笑着应:“嗯,小友有何疑问吗?”
江在水:?
疑问就是:你有病吧!
造了能隔绝声音的法阵倒是出声说一句啊!
江在水翻给他一个白眼,没好气地问:“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祝江临踱步到屋中央的高桌旁,敲了敲珠子,静静等了一会儿。
珠子果不其然没有反应。
他叹了口气,退后到屏风旁,做了个“请”的手势,“这珠子不愿认我,我上次来时,它还愿意让寄存其中的魂灵现身和我说两句,这次直接把自己封起来了。”
“小友不愿信我,那便自己和它聊聊吧。”
江在水并不上前,只问他:“你是龙子,海宫神是龙王手下的神,以他之名命名的海宫珠怎么可能不认你?”
“小友莫不是忘了,在下现在本该被父王压在龙门岛下思过,他的下属不认我不是很正常吗?”祝江临神情无奈,“这颗珠子没把我捅出去,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虽然对祝江临是否真的是被龙王关在龙门岛下这件事抱以怀疑态度,但他所言确实可以自圆其说。
江在水审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问到:“就算如此,它又为什么会和我说话呢?还有,我来钱府是为了保证魏桃魂灵的安全,既然她的魂灵寄存于海宫珠内,我不认为钱府有能力伤害她,你之前的说辞想必也是为了骗我来吧。”
祝江临倒是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顺势一指那颗珠子:“你觉得这个样子的海宫珠,像是能保护住一个凡人魂灵的样子吗?”
他噙着一抹笑意,温言堵住了江在水最后的挣扎:“它衰弱至此,却宁愿把自己锁住也不愿跟我离开钱府这个威胁极大的地方,一定要见到跃玄观的弟子才肯动。你不是跃玄观的大小姐吗?和它聊聊,把它劝离,自然就能保住魏桃的魂灵了。”
海宫珠自我封印本来是为了防着他玩阴的,此时倒成了他证明海宫珠“力量衰竭”的证据了。要是珠子也能开灵智,想必会气得跳起来揍他一顿。
可惜江在水并不知道海宫珠的真实情况,她抿了抿唇,最后抬眼看向海宫珠,走了过去。
“喂,姓祝的,我要怎么和它说话?”江在水站在海宫珠前方半身长处,转头问。
“你可以试试往里面输送一点灵力,让它察觉到你来了。”祝江临好风度地接受了她大不敬的称呼,给她出主意。
他看着江在水犹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海宫珠内送了一缕灵力,唇角勾了勾。
祝江临四日前到了渡城,寻着已知的信息找到了这枚“海宫珠”,却发现里面还住着一只小鬼。
那鬼生前不过一介凡人,怨念、执念都不算重,全靠海宫珠佑护才得以魂灵未散,别说兴风作浪了,甚至难离海宫珠周边几寸之地。
鬼自称魏桃,告诉他――
“我家世代是渡城海宫神观的祭司,面上与其它城池的观祭司一样,是与跃玄观接洽、上祷于神之职。”魏桃的魂灵穿着生前的简单麻布衣,恭敬地向祝江临躬身,娓娓道来。
“而实际上,我们守着海宫神赐下的‘海宫珠’,负责在正确的时间,将其中藏起来的东西交给龙门岛下的龙神大人。”
“既然如此。”祝江临面上看不出喜怒,垂着眼睫冷声道:“本尊已亲自前来,东西呢。”
魏桃不卑不亢:“海宫神大人有令。”
“‘正确的时间’需见龙神大人与当代跃玄观观主之女同时至海宫珠前。只有您二位令海宫珠认可,方能交出其中藏匿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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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祝江临:那要是当代跃玄观之主没女儿呢。
海宫神:好说,那就不是正确的时间呗,你等着罢。
[1]茕:骰子。
[2]古代的堂屋应该是半开放式的,我看网上有说法是堂屋没有门?但是感觉逛各种园林王府没见着这种敞开的房间,所以我就设置成有门的了。
金丝筑是钱府正屋,堂屋可以理解成客厅,后面就是卧室了。
第19章 草虫(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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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江临尝试了多种方法,最后不仅没能撬出珠中藏匿之物,还让海宫珠自我封印,将自己强行锁在了钱府里。
魏桃在身形随海宫珠的自我封印消失前,有些无奈地劝说道:“大人,您再如何威胁我,我也没办法帮您打开海宫珠。海宫珠中自有封印,海宫神留我的家族守海宫珠,只是为了将开启它的方法禀告于您。”
祝江临冷着一张脸,看着那枚珠子一点点变的暗淡无光。
魏桃最后道:“海宫珠内所存之物与其中封印已成一体,您若是强行解开封印,它便会和封印一同湮灭,还请您三思。”
言罢,她便消失在了祝江临眼前。
屋外夜色深深,仲春的风尚带着凉意,轻轻拂过钱府月光笼罩下的庭院与雕楼画栋,将府兵巡逻的脚步声带到后院。
钱权堆砌之下,一片精致的安宁静谧。
祝江临没看那珠子,转着扇子沉思了片刻,转身离开了钱府深处的这间藏宝阁。
而后,他以入梦之术配以一些小小的、诸如杀鸡宰鱼扇阴风开窗户之类的恶作剧,把整个钱府闹了个天翻地覆,并把锅扣给了海宫珠里面的“恶鬼”。
钱府啊,自始至终就没什么恶鬼,有的只是一个强抢不成使诈的龙子罢了。
暗淡下来、刀枪不入的珠子,噩梦中不散的含冤恶鬼,府中频频发生的怪事,以及查不出异样而支支吾吾的心动期修士,足够令钱老爷惊慌失措地发布悬赏了。
此时,这位计谋得逞的龙子大人正闲适地靠在墙上,转着扇子看着那颗“海宫珠”一点点解开自己的封印。
“真的有用啊?”江在水看着逐渐变亮的珠子,有些讶异地喃喃。
祝江临闻言轻笑一声:“我怎么会骗你呢,小友。”
你还真敢说啊。江在水腹诽,我出生至今,骗我最多的就是你了好吧。
她没搭理祝江临,只自己边戒备着祝江临边警惕着眼前的珠子。
江在水只注入了小小的一缕灵力,但足以让海宫珠感受到“正确”的气息,解开封印了。
随着海宫珠越来越亮,魏桃的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她依旧是一身朴素简单的灰黑色麻布衣,头发束成书生的样子,就像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教书夫子。
如果忽略她虚幻的身形的话。
“您就是这一代跃玄观观主之女吗?”魏桃眨了眨眼,问道。
“诶?”江在水看着眼前神色自若,平和安静的魂灵,有些不确定地点了点头:“虽然这个说法听起来好奇怪……但我确实是。”
她追问道:“你是魏桃吗?”
魏桃显得有些惊讶:“您认得我?”
“当然啊,我就是为你而来的啊!”江在水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你看上去……不像是怨气深重要伤人性命的恶鬼啊?”
“伤人性命?”魏桃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微微转头,看向了江在水身后安静看戏的祝江临,了然道:“您是为了除恶鬼而来的吗?很抱歉,我应当并非您所言的恶鬼。”
她歉身微微一礼,避开祝江临的目光:“另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想那大概只是龙子大人为了带您前来所设的局罢了,您确定钱府有人员伤亡吗?”
江在水顿了顿,一时没有回答。
尽管早猜到这大概是祝江临这狗龙子骗人的把戏,但真正验证,还是令江在水有些郁闷。
不过反正早有预料,这些都可以放置不论,现在的问题是――
这个魏桃,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一代跃玄观观主之女、龙子大人……这些称呼,可不像是一个渡城的教书先生能叫出来的。
还有她与海宫珠的联系、对钱府平淡无奇的态度……
她探究地看着这位好像突然冒出许多谜题的教书夫子,摇摇头,“我其实不太清楚钱府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为了除恶鬼而来的。”
“不过这些说起来没什么意义,我比较想知道,你和海宫珠,或者说海宫神有什么关系。以及,是你要我前来的吧,你有什么目的?”
魏桃于是很乖巧地没有追问江在水到底为何而来,将海宫珠的作用又仔细地复述给了江在水。
符咒隔绝空间的效用下,内屋变得很安静,只有魏桃沉静的声音娓娓而谈。
“……所以,我其实是来帮祝江临取东西的?”江在水听罢,摸着下巴,气极反笑。
她扬起一个坏笑,“那如果我现在转身就走,他是不是就拿不到海宫珠里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