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被动过手脚的传送阵冥思苦想了三天,拉着在白泽身边耳濡目染的夫诸翻遍了洞府中的古籍,终于在第二十八次修改后,成功使其运转起来。
为了测试效果,传送阵一直是安置着灵石的“开启”状态,眼看着能用了,江在水赶紧把“开关”改了暂停。
而后她转头,真心实意地拉着夫诸的手道:“太感谢你了!”
这三天同吃同住――主要是江在水吃夫诸陪住――两人已经结下了深刻的友谊,总算不像最开始那么生疏了。
夫诸腼腆一笑,“不客气,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夫诸性格好,但情商一般,习惯直来直去,这话说的活像在赶人。
她的心思一眼能望到底,江在水与她相处不过三日,已经把人摸得透透的,知道她秉性如此,便也如实道:“现在,我整理一下就出发。”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江在水上前一步,抱住她,叹道:“多保重。”
白泽神兽陨落,夫诸留守雾霭禁地,要说无事在身,她是不信的。
神兽陨落定有天生异象,近百年间,跃玄观年历上不曾有过相关记载,这从某种程度上证明,白泽的陨落大约在更早之前。
与之相对的,摘星楼楼主的现世,却仅在三百年前。
江在水本来还在猜测摘星楼背后到底是谁,是无法离开雾霭禁地的白泽,还是【灵知】神格的引导,现在看来,便是替白泽守在禁地的夫诸吧。
她不曾出言问过白泽的事,夫诸也没问过她为何急着前往山川法内,江在水不知对方是否也有所猜测,但两人总归是心照不宣的完成了合作。
现在,她是时候离开了。
夫诸目送着她进入传送阵,看着法阵闪过运行的光,里面的人消失在眼前。
她站了一会儿,便默默走上前,修改了几处阵法。
恰如千年前,白泽交代她的那样。
她将外部的迷阵重新设下,化回四角的白鹿,卧于阵法之侧的青青草地之上,进入又一次不知尽头的闭关。
时间太能消磨心志,陷入抵抗岁月的沉眠前,k看着眼前不再闪着灵光的法阵,怔怔地祈祷:
……希望这一次,她会成功。
.
江在水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没完没了的两人。
“我早就说了让你直接把人带来,传送阵是闹着玩的吗?她万一哪个点改错了,直接碎里面都不是没可能!”风袭玉气冲冲道。
祝江临烦躁地揉着眉心,“我也说过很多次了,山川法内情况不明,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贸然进入风险更大!”
“谁让你把人带进来了?放在云绯楼让D家那群吃白饭的照顾啊!”
“那和放白鹿门有什么区别?进了山川法出不去也传不了信她还不是得自己找方法进来!”
江在水深吸一口气:
“停――!”
面前两人勉强息了声,给面子地转过头。
“我说两位。”江在水皮笑肉不笑,“不是事态紧急吗?原来是我理解错了?你们只是要我来旁观辩论赛的?”
江在水对岛下的祝龙神和神秘的风老板还是抱有几分敬畏的,尽管敬畏之心随着时间推移迅速下跌,好歹没跌破零分。
但风渊没有。
从小把自己奶大的哥和半路上阵的战友,有话该说直须说,更何况正事要紧。
风袭玉面对终于恢复记忆……和态度的妹妹十分欣慰,半点没在意她的态度,嘘寒问暖地凑上前:“渊渊怎么样,醒来以后有没有不舒服?穿过传送阵后有没有头晕?”
江在水没说话。
祝江临看了她一眼,道:“有话直说,风袭玉心大得很。”
江在水于是直说了。
“风老板。”她没看风袭玉,双眼盯着地面,慢慢道:“我叫江在水,不叫渊渊。”
两人都愣了愣。
江在水这句话,潜台词就是在告诉他们,她是恢复记忆了,恢复就恢复,该承担的责任她会去一个不落的担起来,但“风渊”这个身份,她不认。
尽管祝江临有所察觉,但亲耳听她这么说,还是心中微微一窒。
他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江在水这么说的原因,与此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包裹住了他。
祝江临说不清这种情绪是因为什么,真要说起来,不像是作为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战友对她否认旧身份的心酸,更像是一种无端的心疼。
父母双全,在庇护下当了十七年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一朝游历,却得知自己是个来自千年前的幽魂。
那……真正的江家小姐呢?
她作为“江在水”站在这里,究竟是借了江夫人的孕育重新投生,还是……夺了谁的舍?
祝江临在龙门岛下自我封印,风袭玉于尘世间游游荡荡,他们等了风渊千年,但他们等的,是天生为神、骨子里便悲天悯人高洁无尘的凤鸟gR。
她一问三不知,玉没入识海,过往记忆却像隔着幕布看影戏,真实感镜花水月般,一碰就散。
她不敢细想,往深处想,便觉得自己仿若无根无名的恶鬼,来处渺渺,去处空空。
“风渊”不是她,“江在水”也不是她。
她不能那么想。
“江在水”是跃玄观手心里捧着的珠宝,所以她不能安心做回千年前的小黄鸟,将十七年的亲友算成一梦浮生;“风渊”要完成未尽的大阵法,千年前的牺牲压在她身上,于是她没日没夜地埋头书卷,分不出心思多做忖度。
醒来后这三天……她把自己嵌入一个又一个的任务中,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风袭玉一向搞不懂妹妹的想法,她不愿意,自己不喊就是。
虽然心中有些难以察觉的失落,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好,江在水,在水,泱泱。那让你喊我声哥总没问题吧?”
江在水垂着头,缓慢地眨了眨眼。
“嗯。”她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攒着,但眼眶还是红了,声音轻轻的、像是想盖住颤音,“哥哥。”
她抬起头,终于是没忍住,眼泪扑朔朔地掉下来,她用袖子死死压着眼睛,无视面前两人惊愕而着急的迭声询问,哽咽道:“哥哥、玄揽。”
“好久不见。”
--------------------
第101章 光阴墟(1)
=====================
江在水不算是个爱哭的人。
不论是千年前,还是最近相处的几个月,都很少见她掉眼泪,于是好不容易宣泄一回,就有点刹不住车。
完全没经验的两人只能手忙脚乱地哄,愣是急出满脑门汗。
山川法内没有房屋,其最外围是高山,中央则是大面积的山谷平地。
这是不太合理、不会自然出现的、被创造者特意设计好的地形。
三人如今便在最靠近平地的一个半山腰,江在水原本坐在突起的岩石上看着他们吵――现在也坐着,但另两位不动如山的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还石头一个清净。
此地虽有溪流潺潺,却枯木交织,不见生机。
而原因,自然就是浓到几乎成型的大量死气。
好在有两位万能的神兽在,好歹开辟出一块能落脚的“绝缘地”。
风袭玉问了半天没听着个话音,眼见她越哭越凶,想先上手把她胳膊掰开,不想小姑娘把脸捂得死紧,被这么一干涉,更是作势要把自己整个人蜷成一团。
本来就哭得一抽一抽的,再埋真要窒息了。
祝江临拎着他衣领把人揪开,递了个眼神。
只哄过小鸟崽的凤凰自知力有不逮,不甘愿地让出位置。
祝江临蹲在江在水身边,也不说话,就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着气。
江在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哭得停不下来。
可能在内心深处,她还是依赖着亲人与旧友,于是一朝得见,被轻柔的语气迁就着相认,委屈与惶恐就压不住了,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祝江临顺了顺她的头发,然后握住她的手腕,慢慢让她松了力道,把那张饱受摧残的脸蛋解救了出来。
江在水眼里还蓄着泪花,一眨巴就往下掉金豆豆,鼻头泛红,脸上还被自己的衣服硌出几道红痕――她是真下死劲儿压啊。
祝江临看着她这幅模样,又心疼又好笑,回头看了眼风袭玉。
风袭玉难得和他心有灵犀,一边给江在水递手帕一边问:“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江在水擦了擦脸,眼尾红红,睫毛上挂着小泪珠,气儿还没喘匀,时不时抽噎一下,闷闷道:“没人欺负我。”
“那为什么突然哭这么凶?”风袭玉没什么眼力劲地继续追问。
江在水瘪瘪嘴,不乐意说。
她醒来以后就想方设法往山川法里凑,也没心情折腾发型,罕见地只用一条缎带简单束着头发,装了这么一通地鼠,头发早乱得不行。
祝江临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揉搓小姑娘,盯着那一头一看就手感极好的长发,手不受控制地就伸了上去。
最终,却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从空间里取出一个妆匣,放在膝盖上,拿出几枚发坠,掐了个诀。
发坠随着灵力穿梭于青丝之间,很快,乱糟糟的头发被规整成了漂亮的双环飞仙髻。
“乐一个吧,在水小朋友。”祝江临点了点她的嘴角,自己先笑了,“有什么事是两位神兽头头都解决不了的,值得你这么伤心?”
江在水瞪了他一眼,水汪汪的桃花眼还带着哭过的痕迹,唇角却不自觉地扬了扬。
两位明明就差点没解决女孩子眼泪的“神兽头头”齐齐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危机算是解决了,祝江临把妆匣放回空间,又拿出一个琉璃瓶,在江在水惊讶的目光中递过去,“给,补补水。”
江在水打开瓶子,里面赫然是还冒着小泡泡的气泡饮。
“你什么时候……”她说话还带着些鼻音,顿了顿,有些好奇道:“其实我刚刚就想问了,你的空间里为什么会有妆匣?”
“给你带的啊。”祝江临语气十分自然道。
江在水眨眨眼。
她不知怎得有了些赧然,低头喝了口饮子,感受小气泡跳跃着滑入喉咙的感觉,心里却好像泛上些甜。
继而想起自己先前的顾虑,刚刚晴朗些的情绪又低沉了下去,抿了抿唇,低声道:“……谢谢。”
祝江临站起身,看着她微微沉吟了下,还是问:“刚刚在哭什么?”
“没哭什么。”江在水抱着琉璃瓶盯地面,不正面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祝江临叹了口气,却道:“泱泱,我问你,你觉得一个人区别于另一个人的地方在哪?”
江在水身躯一颤,抬眼看他。
“或者,”祝江临又问,“组成一个人的,是□□、性格、记忆,还是灵魂?”
实话实说,看他们两人你来我往,风袭玉是心有不满的。
千年前他就觉得祝江临这小子有歪心思,千年后这大号泥鳅本就不少的心眼跟遭了暴雨梨花针似的暴增,风袭玉的警惕心就更重了。
之前他和江在水双双忘却前尘还好,如今祝江临的记忆也随着玉的解封回归,风袭玉是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他就顺手占了江在水的便宜。
无奈龙神大人哄自家姑娘是真有一套,风袭玉无法,只能在一旁虎视眈眈。
直到祝江临开始问一些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
到底是一手把风渊带大的亲哥,风袭玉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但却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问。
问“你不会是因为觉得自己不是风渊所以难过哭了吧”?
还是问“你是觉得自己抢了江在水的身份吗”?
情商再低也知道有些话不该瞎说。
幸好,江在水没让他纠结,而是沉默片刻后回答了祝江临的问题。
“经历过记忆的人,和留存于她识海的所有,情感、决心、梦想……记忆只是无意义的画面,它永远不能真正组成一个人。”
祝江临半分不留情面,“所以,你是感受不到玉中的情感,就觉得自己不是风渊?”
江在水咬住了唇。
风袭玉震惊地看向祝江临,却见他毫不停顿地又捅破一扇窗,“你还觉得自己虽然不再是风渊,但到底不过一缕孤魂,能够得了人身,定然是抢占了当年神识还未成形的、真正的江家小姐的□□?”
很好,他把所有没情商的话都抢着说完了。
“是。”他既然都说出来了,江在水索性也抛去逃避之心,直直撞进他的目光中,“难道不对吗?”
话说得倔,手却紧紧抓住了手中的琉璃瓶,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或是悬崖上的死囚等待最后的审判。
审判官给了她一个暴栗,用最恶狠狠的语气吼她:“对个屁!”
祝江临平生最喜附庸风雅,冰天雪地里都要扇着扇子展现公子风流,衣服上不染纤尘,说话也从来是端着温润如玉的调――人前如此,混熟了以后就显出恶劣本性来――但依旧不会失了风度。
认识这么久,这是江在水第一次听见他骂脏。
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的审判结果,先在这句爆发中震惊了,手下意识地捂着额头,傻了一般看着他。
“看什么看。”祝江临早算好了她的反应,他之所以喊这么一声,为的就是给这失魂落魄的小姑娘叫叫魂。
这公子爷不知从哪又摸出一把扇子,纸面木头骨,打人不至于太疼。
而后他将扇面一展,扇着小风恨铁不成钢地教育:“哥哥,哥哥是干什么用的?有事甩锅无事撒娇,遇到困难李代桃僵。鼻子下面一张嘴,有问题你问啊!自己瞎猜什么劲?你那一个脑袋瓜比其他人加起来都聪明是不是?”
风袭玉在一边附和点头。
江在水被他一通理论砸了个七荤八素,讷讷道:“可是……”
她就没想过自己的猜测有问题啊。
风袭玉叹息一声,“你其实没害怕过对记忆产生不了共情吧。”
知子莫若……亲手养大孩子的哥,他看出祝江临是打算快刀斩乱麻,于是跟着一针见血:“因为根本就是你刻意在避免自己成为‘风渊’。你最怕的是自己早就杀死了‘江在水’,而江家人生你养你,你觉得自己作为‘小偷’,若是抛下亲人做回gR,太狼心狗肺了,是吗?”
祝江临了然,补充了一句:“同时,你又觉得自己身为‘侩子手’,也不该占着‘江在水’的身份不放。”
江在水知道自己不应该委屈,但她忍不住,本就泛红的眼眶又变得潮湿,大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
江在水低着脑袋点头。
祝江临叹气,稍稍上前一步,俯身虚虚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