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急出毛病了,风袭玉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撒娇意味。
这无用的思绪转瞬即逝,他平下心气,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泱泱真是长大了。”
“总不能再拖个人帮我垫背。”江在水简短回答。
风袭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又觉得说什么都没必要。
三个人相对站着,彼此无言。
山川法内死气浓厚,光线暗淡,无风无月,不见天日。
周围是怪石嶙峋,极远处偶尔能听见细微的鬼哭声,复合阵法沉默地刻在大地之上,却已无人能开启。
最后,风袭玉终于妥协般开口,“是,我要开启光阴墟。”
江在水点点头,不意外,只礼尚往来地告知:“我也要开启光阴墟。”
风袭玉刚降下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你开启什么光阴墟?【涅】本来就不是你的神格,你强行使用只会魂飞魄散!”
江在水一摊手,故意气他似的,“剥离千年,身体脆的需要阿弋出手相救了,【涅】就能认你吗?”
风袭玉今天才看清自家妹妹是个什么德行,简直大开眼界,一口气上不来,倏地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江在水眼中划过一丝愕然,下意识想上前,却被祝江临拉住了。
祝江临手中掐诀,点在小型山川法的屏障上,另一只手抽空揉了揉江在水的脑袋,淡淡道:“好好跟你哥说话。”
江在水也没想到这人的身体真的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一时看他的目光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没事。”祝江临怕吓到她,又安慰了一句,“心火上扰,一时肺气失宣而已。”
江在水挪到他身后,抿着唇不说话了。
祝江临本不想插手他们的谈判,见此场景,叹了口气。
“还说长大了,我看和千年前没什么两样。”他点了点江在水的额头,反手握住她蹭上来扯衣袖的手,转头看风袭玉,又是一阵头疼。
风袭玉正盯着两人的手看,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什么时候好成这样的。
同样,他也挺好奇祝江临什么时候这么明目张胆了。
他人可还站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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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光阴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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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站在“现在”的时间点向过去看,往往会觉得,许多事情发生的毫无征兆。
但若是从现下向未来看,事情的脉络便就像草蛇灰线般自脚下延伸而出,每个人的每一步选择,都造就着不一样的未来。
譬如被叫停脚步、与“子桑濯”相识的风渊,一念之差接过计划书、帮风渊撑起大阵法的凤凰,受凤凰所托、携玉向北交予跃玄观的烛玄揽。
“现在”,是由“过去”的他们埋下的种子;而“将来”,也会从他们“现在”的选择中抽出枝芽。
他们站在拐点上。
如果已知结果往回看,江在水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在此刻与两位神兽大人掰扯这些是非因果,但她无法预知未来,所以只好忠于现在。
江在水先开了口。
“风……袭玉,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风袭玉把视线从两人手上挪开,与她对视一眼,又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挪回去,用肢体语言表示:我现在就很后悔让你俩一块参与尘祸。
江在水当没看见――反正他接下来还得抬头,她道:“比如,后悔捡了那颗gR蛋。”
风袭玉不出她所料地抬起眼眸。
他皱起眉,“你这小崽子整天脑袋里想什么呢?”
“好吧。”这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江在水换个人问,“祝江临,你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祝江临一笑,“有。”
江在水看着他。
此人偏爱黑白灰,她未恢复记忆时,还曾暗自腹诽堂堂龙子怎么审美如此素淡。
现在回忆来,大概是尘祸时养成的习惯。
尘祸要打的架太多了,因此穿黑色,在死气中易于隐藏身影;世事又太暗了,因此穿白色,像救世的光。
今日他却穿了一身青冥色的盘龙银纹袖衫,手上没有装相的折扇,身上也无累赘的装饰,脚上一双雪白的登云靴。
清清朗朗自成一体,带着三分傲气三分骄纵,难得的有了几分从前的影子。
可惜说起话来,那股千年打磨出的沉稳就盖过了隐约的少年气。
“心怀傲慢,不曾好好了解烛九阴以命相护的人族,此悔一。”祝江临不闪不避地迎着她的视线,“迟钝无知,不曾早早挑明心思……咳,此悔二。”
江在水眨眨眼,“还有吗?”
她脸不红心不跳的,祝江临颇为挫败地无奈一笑,“怯弱逃避,让个小姑娘自己担了天下的担,此悔三。”
江在水安静等了等,确定他确实没后话了,才点头道:“我知道了。”
祝江临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说什么。
风袭玉有些看不懂这两人打的哑谜,但他莫名不太想开口问。
――重来一次,他一定会问出口。
再不济,他会告诉江在水:是的,我有悔。
悔不该放你出赤谷,悔不该我还不曾和你一起见识这人间。
所以,你可不可以再等一等?
江在水身上还穿着白鹿门的一身白衣,发是祝江临绾的、千年不变的飞仙髻。
她给祝江临传了一句话。
祝江临眸色沉了沉,他仍挣扎着想再寻一个两全法,却被江在水递来的一眼按住了。
那眼神中,只剩下决意与淡然。
她说要开启光阴墟,不是气话,不是戏言,是心意已决。
「我们……不差这一天两天。」祝江临最后还是说了这一句。
江在水只是低头理了理裙摆,黑色的靴子轻轻踢了踢山石,碰掉一星尘土。
「是吗。」她用最安然的语气反问。
山川法内死气萦绕,阴冷如附骨之蛆,真相昭然若揭,或者已经不再是秘密。
祝江临不再说话。
就在不久前,他告诉江在水,混沌以【鸿蒙】祭了灵因阵。
他们没想瞒多久,但也确实没想到,江在水这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灵因阵嵌套于大阵法之内,子桑悼从阴影中现身时,大阵法已经行至了末尾。
江在水之前被误导,以为混沌抽出灵因阵是为了压制大阵法,后续的追问中才觉出不对。
她做人做了十七年,神兽时的记忆都被压在识海深处,哪怕偶尔想起,也是尘祸前小打小闹的岁月,下意识便以凡人的身份将自己带入进千年前的设阵之人。
可千年前的她,是神兽gR,凤凰眷属。
出世后安养数百年,及寒降之战落幕,实力攀至顶峰,地位仅次于法则之神。
和她一并支撑大阵法的,是数百神兽。
天生神明,以魂飞魄散做筹码抗下大阵反噬,更有诸多参阵神分摊――若这都吃不下大阵法的反噬,仅凭混沌的灵因阵,又怎么能罩住?
退一步说,就算这大阵法的反噬真的就差一个灵因阵……
从反噬的阵法中抽出一部分压制它本身,难道不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吗?
想通这点,再看混沌的陨落――如果在这点上祝江临他们不曾说谎的话――【鸿蒙】开启的“灵因阵”,目的怕不是阻遏反噬,而是蒙蔽天道视线。
能做到这点的阵法很多,并且,没必要再用一换一的上古八阵。
那么混沌究竟因何故去?千年前大阵法反噬,神兽又真的反噬严重到几乎全数陨落于此吗?
江在水回忆着与夫诸的那几句交谈,垂了垂眼眸。
他们早就知道,天道要收回放在神兽身上的权柄。
可如何收?收多少?
他们无从得知。
江在水有个猜测,她猜,范围是“全部”,方法是“自愿奉还”……与“天罚”。
禁术够不够一个天罚呢?
白鹿门宿云馆外的隐雷声告诉她,足够了。
山川法拦不拦得住天道的震怒呢?
显而易见,拦不住。
现在的问题是,在他们三人全部位于山川法之中的情况下,天道会不会得知禁术的存在。
以风袭玉的态度来看,答案大抵是“会”。
原因有很多,江在水本人更倾向于把黑锅往一个人脑袋上砸。
――她戳穿风袭玉时,给了四个理由。
山川法被撼动,子桑悼的出现,神兽不再被孕育,【涅】会被天道收回。
第二个理由,可以很好的解释。
啊……江在水揉了揉额角,心说怪不得雍都那群人能闹那么大,原来是有子桑悼这个祸害在背后煽风点火。
阴魂不散的。
至于风袭玉为什么没能收了子桑悼……
想来,怕是千年前那个阴阳判见证的契约还在起效吧。
她向后退了一步,衣摆扬起一个小小的角。
风袭玉神经一绷,总觉得不好,就听她道:“我出赤谷前,曾有一段时间,以为天地就那么大。”
“软草铺就的巢、参天的梧桐木、叽喳的鸟,我以为世间只有这些,人间只是赤谷外一个小小的城。”她面容的轮廓柔和,像是沉浸在遥远的旧忆中,“后来,我才发现,人间有那么大,故人故事,可以飞的那么远。”
“泱……”风袭玉想说话,但江在水的下一句接的比他更快些,“见了人间,我哪里还想得起回家?丹阳城的糖葫芦甜、话本子也好看,清陵有新奇的听证会、包罗万象的珍奇坊。子桑却指着坊间奇物说,这只是冰山一角。”
“我不曾见过北域春分的迎春宴,也不曾在东面的滩上听潮声,便生了念,要把天下都瞧上一瞧。”
风袭玉站在小型的阵法内,骨节分明的手攒成了拳。
祝江临在心下一声叹息,问她:“你都看过了吗?”
江在水抿唇一笑,不答,却道:“风渊此生,当是无悔无憾的。”
……当真无悔无憾吗?
江在水转了话音。
“我这秉性实在难移,过了千年,仍在跃玄观待不住,要向外跑。跑了这几个月,看得比我前十七年,要精彩多了。”
她把短短数月一笔带过,左手压右手,举手加额,躬身。
风袭玉沉声,“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江在水身形不动,将声音放的四平八稳,“晚辈江泱,拜别凤凰大人。”
她说完不等风袭玉回答,黑色的长靴一转,再看,白衣的身影已在十丈开外。
风袭玉终于慌了神,“江泱!”
祝江临像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人,隐在一旁一声不响,手里扣住一发灵力,却还悬而未动。
“江泱!江在水!!你给我站住!!”风袭玉好歹也是只凤凰,哪怕没了神格,小型的山川法也不好拦他,他气沉丹田,打算这死丫头再不回头就拼着半死撞出去。
――“gR!”
江在水身形蓦然一滞。
风袭玉紧盯着她的背影,那点白色已经走出很远了,这座山不高,她离山脚仅一里不到。
他精神绷成一线,右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口。
祝江临动了。
那发扣准的灵力抓住时机,精确点在他哑门穴上,风袭玉只觉颈后一疼眼前一黑,腿便软了下去。
彻底昏迷前,他努力向前看去。
江在水不曾回头。
祝江临把人安置好,三两下追上了江在水,按了按她的脑袋。
“真绝情。”
江在水脚步放慢,瞥他一眼,不满地甩头,试图把那只手丢下来。
“好了,我陪你去开启光阴墟。”祝江临叹息一声,收回手,“局我陪你布了,人我帮你安置了,你可不能过河拆桥。”
江在水笑了一声,“这是什么好事,值得你上赶着来做?”
祝江临合着她的步速,四两拨千斤道:“江大小姐这话不如说给自己听听。”
“我这叫敢做敢当。”江在水脚尖一点,运起轻功掠了出去。
祝江临摇摇头,毫不费力地跟上她,“如此,本尊也可称一声敢爱敢恨。”
江在水稀奇地睨他,“本尊?”
祝江临一时兴起,随口把少时的习惯带了出来,只好尽力圆一圆,“当年大家都喜欢尊上、尊者的叫……你难道不曾被叫过‘gR尊者’?”
江在水还真的回忆了一番。
记忆里……是有那么两次。
上古时候,称呼上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都是凭习惯乱叫。
比如只有喊凤凰和混沌这两位时,会称一声“大人”,互相称呼时,则多是加个“尊者”的后缀,在这上面倒是不因为身份高低要分个三六九等。
熟悉的,更是胡乱来,没个章法。
gR年纪小,又先天不足,很少出赤谷以真身示人,而那些做哥哥姐姐的神兽都喜欢逗她,谁也不会板板正正地上来叫她一声“尊者”。
很长一段时间,她只听一个人这么叫过她。
江在水落在大阵法中央,突然问:“子桑悼,还没死吗?”
她沉默了一路,祝江临就安静了一路,乍一听这个名字,不免有些好奇她思维怎么跳跃过去的。
他道:“风袭玉在圣德殿遇到他了,没抓住,被他逃了。”
“被他逃了?”江在水重复了一遍,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圣德殿算是子桑悼布置好的地盘,风袭玉没法伤他性命,时刻要收着手,一个不慎,就被他跑了。”祝江临复述风袭玉的说辞。
江在水道:“你们就任由他跑了?”
“我已经通知过宫恒,风袭玉也和D家人通过气,他们会盯住的。”祝江临手里又拿上了折扇,扇面一展,水墨的竹叶簇簇而动,“子桑悼现在的实力不足为惧,有他们在,足够防范了。况且,正是因为他跑了,我们才要尽快入山川法。”
江在水皱了皱眉,“我昏迷已有月余,他若是知道禁术之事……”
“他不知道。”祝江临道,“据说风袭玉把他打的只剩一口气,一面之词不可信,不过子桑悼应该要忙着一边躲追捕一遍恢复死气,没时间思考雍都全局的细节。”
这时候还要踩一脚大舅哥,江在水对他简直没话说。
“那你们究竟急什么?”江在水抱着手臂挑眉。
祝江临把扇面一翻。
那扇背面,赫然是一间竹中馆。
江在水迟疑,“宿云馆?”
“你以为,亡羊补牢的一个【不知】咒就能瞒过天道吗?”祝江临把扇一扇,那淡墨点染的宿云馆就被迫随着他一摇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