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绸——李九骏【完结】
时间:2024-03-19 14:45:56

  他看了眼表,说:“睡两个钟头,咱们五点半出发。”
  不过他是个工作狂,不到五点便来捶海东的门了,主仆二人简单用过早点,开车往山下驶去。
  寒风料峭,昨夜的大雪覆盖着山脉,艰难地赶到前门火车站时,迎面看见黄春驱车经过。
  黄春看见他们立刻停下了。
  “三爷,我正要上山找您。”
  黄春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踩着嘎吱嘎吱的雪过来。
  “您让调查西门小姐,昨晚终于有点眉目了,给夜里大雪绊住没能及时上山跟你汇报。”
  黄春说着从牛皮纸袋里抽出几张宣纸。
  方丞拿过宣纸,蹙眉去看。周遭的雪把他的脸映得清白。
  黄春说:“西门小姐打着三份工,除了辅仁大学和金家,还有一份兼职是在清音女中。不过前天傍晚,她忽然从女中辞工了。这些都无可厚非,诡异的是,她在跟踪一个女学生。”
  方丞一顿,“跟踪?”
  “对,那个女学生就在清音念书,其父是个汉奸。”
  方丞闻言有种不好的预感,以他对西门音的了解,这又是跟踪又是砒霜的,她身上的麻烦可能远比他设想的要棘手。
  “那个女学生什么背景?”
  “生母早亡,父亲失踪,眼下跟他父亲的一个姨太太过活儿。哦对了,这个女学生叫苏明。”
  苏明……
  *
  (以上是《粉绸》第一卷 ,感谢亲们的支持与鼓励,接下来是《粉绸》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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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苏明
  四九城,红墙绿瓦下,一个蓝衫灰裙的小巧身影一掠而过。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挎着绒布书包,梳着齐耳短发,白而小的脸上一双赏心悦目的桃花眼。此刻她却蹙着眉,一双秀气的脚走得急促,黑鞋白袜,经过东四牌楼、穿过齐化门,七拐八绕,进入破破烂烂的鸡市口胡同,所经之处到处是“打倒汉奸!”的标语。
  一群泥孩子原本追着驮煤的骆驼嬉闹,当看到胡同口进来的女学生后,立刻叽叽喳喳地簇拥过来:“小汉奸!小汉奸!”
  女学生心里哼了一声,嘴上没敢回敬,她加快了脚步,由疾走变成飞跑,脱兔般冲出重围,把泥孩子们起哄的音浪抛在身后,直至跑进胡同深处的大杂院才停住,气喘吁吁道:“姨娘,杀千刀的又要来搜家了。”
  被称作姨娘的女人正在枣树下洗衣裳,闻言惊鸡一样要站起来,叵耐腰子病沉重,起到半截又跌坐了下去,扶着腰眼的同时也泄了气,恨声说:“搜吧,家产没收了,铺子没了,田也没了,靠洗衣裳度日,还能再把这破木盆收走不成?”
  说罢撒气似的拼命搓洗衣裳,枣树下脏衣服堆成小山。
  女学生见状也不再抱怨,只急促地说道: “我把弟弟妹妹送到朱姥姥家吧,万一吓着。”
  说着走进低矮的东耳房,过一时出来了,弟弟在她的背上,用旧衣裳拴牢固定;妹妹在怀里,两娃都是不过三四岁的样子。
  女学生再次从吉市口胡同穿行,在“小汉奸小汉奸”的起哄声中来到另一条胡同,把弟弟妹妹交给朱姥姥,再返回自己家时,街门前已经停了两辆草绿色的军车,这是女学生口中那些‘杀千刀的’开来的。
  所谓杀千刀的,就是肃奸委员会及其手下的军警。自从被这些人抄了家,女学生私下里提及他们便是‘杀千刀的’。
  但痛恨归痛恨,惧怕也是有的,因此看到那两辆车时,女学生还是停住脚,稳了下心神,方才走进去。
  这座院子里住的人杂,拉车的、唱鼓书的、推豆腐卖灯油的,挨挨挤挤五六户人家,现下是白天,年轻力壮的都不在,只有老弱妇孺,穷人惧官,几个妇人刚刚还在院子里晒棉被,眼下就都已经缩进屋子里了。
  卫兵在小东房翻查,姨娘扶着枣树,面无表情地看军警从小东房进进出出,女学生走过去,低眉顺目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样子站在了姨娘身边,或许是因为紧张和害怕得习惯了,对于眼前这种阵仗,她们此刻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半个时辰后,搜查结束,当女学生看到军官把一只旧账簿收入所谓的证物袋时,不由出声:“那是我的日记簿。”
  军官头也没抬道:“上峰有令,一切文字记录都要带回审查!”
  冷冰冰的,像机器。女学生打消了申辩的冲动。
  卫兵收队,她和姨娘被带到肃奸委员会办公署。
  肃奸委员会临时办公署在西单灵境胡同的一座大院内,跟前几次一样,她们二人被分开盘问。
  一位穿中山装戴眼镜的人坐在总统挂相下,看着女学生说:“介绍一下你自己。”
  女学生迟疑了一秒,说:“抗战结束这半年以来,我和姨娘已经接受过数十次的盘问,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中山装男人闻言不语,旁边立着的军官出声了,道:“所有都重新说一遍!”
  女学生表情费解,军官道:“令尊的问题很严重,从今天开始,将由南京方面派来的专案组重新调查,明白?”
  女学生无奈,满心不情愿地斜靠在椅子背上,看也不看军官一眼,一边用小手揪袖口上的线头儿一边口里念起了流水账:“我叫苏明,性别女,年方一十六,祖籍山西太谷,家父是做实业的,主办绸缎厂和洋曲灯儿厂……”
  内心的抵触情绪让她一向在肃奸委员会的人面前只说方言。由于跟国语的语音相去甚多,话慢时还能听懂,一旦说得快了,在听的人那里便是一锅粥,更何况她此刻还存心摆烂,语调又快又寡淡,宛如和尚念经。
  “停停停!”军官忍不住打断,“用国语叙述。”
  她小嘴一撇,随口道:“不会!”
  见军官似要发作,她接着一脸委屈道:“我过去一直生活在太谷,来北平才一个月,哪里学得会讲国语。”
  军官审视她一眼,然后道:“继续吧,说慢点儿。”
  “我家是做实业的,主办绸缎厂和洋曲灯儿厂,在山西、山东、北平都有分行,您现在手上拿着的明牌火柴就是我家产的。”
  “我 9 岁亡母,半年前家父又失踪,现在家里只有姨娘和两个年幼的弟妹。”
  “你们为什么来北平?”
  “家父先是失踪,然后又被定为汉奸,家产和铺面被政府划为逆产,全都没收了,我们的生计没了着落,于是姨娘决定到北平投奔她的母亲和兄长。”
  苏明边说边抠指甲,发现指甲根那儿有倒刺,又眯着眼睛去小心翼翼地撕,整个不把询问当回事。
  军官和中山装男人翻看卷宗,上面记载着过去半年肃奸委员会对苏家人的调查内容,军官一面看记录一面道:“你姨娘朱氏只是令尊的如夫人,大难当头,她投奔亲戚可以理解,但你同她毫无血缘关系,她为何会带着你一起投奔。而且,据我们所知,她的娘家并不富足,其兄长朱大舅早年在太谷做脚力,四年前受你父亲资助到北平开醋坊,生意倒闭,现如今靠拉洋车过活。如此境况,接济你姨娘和她那一双龙凤胎都吃力,怎会再容得下外人。”
  针对这个角度的询问还是第一次,苏明耐住性子听了半天,越听越迷惑:“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朱氏自顾不暇,却愿意带上你来北平,这合理吗?”
  苏明只觉得对方大惊小怪:“这有什么!我是苏家的嫡女千金,是庶弟庶妹的亲姐,姨娘她……”
  审问者凌厉打断:“为了补贴家用,朱氏一直在做洗衣服的穷人活计,却没有让你做,而且,你现在在清心女中读书是吧,所以。”
  审讯者突然提高音量:“苏明,是谁在暗中资助你们?不,应该是资助你,苏家嫡女。”
  苏明愣在当场,对面几双鹰一样的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意识到肃奸委员会这次似乎并不是冲父亲来的,也不是冲苏家来的,而是冲她本人来的。她此时真正害怕了起来:“没有什么暗中资助,都是明面上的事,你们调查一下便可知,家父于三年前捐建清心女中的听雨楼,当时的校长书面约定,将来我和弟妹就读该校免费,世事变迁,但承诺不改,我现在读书不过是在借了承诺的光。”
  审问者对她的回答并不买账:“苏明,你不老实!苦寒之家不读书,不止是因为没有读书钱,更是因为不想浪费一个劳动力,你哪怕留在家里帮朱氏多洗几件衣裳,也能多收入个一角二角,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莫说你们现在家徒四壁,还有两个幼儿嗷嗷待哺,而朱氏居然纵容你去读书,这就充分表明你们的贫寒是假象!说,资助你们的到底是谁!”
  苏明被问得目瞪口呆,一时气逆上冲,圆睁的桃花眼底生生汪出了水色,颤声道:“念书就是假贫寒了?就是有人暗中资助?就是汉奸?你们非要这么想,那我怎么回答你们都不会满意了……呜呜呜,什么世道,这是要逼死人啊……”
  军官和审问者对视,神情从方才的笃定渐渐变得有些迷茫和不确定。此时在隔壁审问的人推门进来,跟中山装男人耳语了两句,中山装男人一怔,神情不禁意味深长起来。
  “苏明,朱氏刚刚交代,你每天下学都能拿一些钱回家。这钱,是哪儿来的?”
  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讪讪地抬头。在审问者灼灼的目光下,她白而小的脸成了青灰色。
第22章 林海潮
  这一间讯问室的气氛不亚于隔壁,朱氏对面是两个穿军装的审问者,和明那边的两个审问者一样,他二人也是南京过来的特派员。
  朱氏身体不好,平常说话就是一副气血不足状,在这种场合下更是少气无力。
  “朱迎娣,你来北平投奔娘家人,为何带着继女一起?不会是怜悯她是孤女吧?”
  朱氏苦笑:“怜悯?我疾病缠身又带着三岁小儿,孤儿寡母才是需要被怜悯的吧。之所以带着明,图的是给我的孩子们谋个依靠。”
  “此话怎讲?”
  朱氏眼神虚无,喃喃道:“我的一双儿女现在只有三岁,但我已经人老珠黄,供他们填饱肚子都是难题,更莫说展望十年、二十年后。我娘家贫苦,指望不上,唯有明,和弟弟妹妹是实根根的血亲,她的母系亲戚早已和苏家断绝来往,如今明也只有弟妹这两个亲人,但凡她人在,就不会不管弟妹的死活。”
  特派员:“如你所说,带着苏明就是想让她一起分担孩子的生计。可事实是,现在整个家的生计只落在你一个人身上,苏明不仅不干活,还闲在地上学堂,这跟你带着她的目的背道而驰,也不符合你们家徒四壁的现状。”
  “长官有所不知,明是被苏韧捧在手心养大的,从小‘油瓶倒了也不扶’。虽说如今抄了家,可那多年养出来的大小姐性子是能改的吗?别说我不让她做活,我就是让她做,她会听吗?她不仅不会听,还会恨我,连带着迁怒于我那两个孩子,得不偿失啊。你们调查了苏家这么久,想必也知道明有一门娃娃亲。男方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殷实体面,未来的姑爷更是家中最得宠的少爷。等明嫁过去,那家产迟早都要由她掌管的。”
  “所以你就纵着苏明,任她随心所欲,将来做了当家少奶奶,就能念着你的好眷顾你的一双儿女?”
  “长官明鉴!”朱氏点头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我两个孩子做长远之计。”
  两个特派员交换了一下眼神,比起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妇人,只读过四年私塾的朱迎娣显然思路清晰,言谈颇具说服力。然而他们还是在这番话里窥见了破绽。
  “朱迎娣,不愧是念过书的人,能说会道,讲的很是那么回事。可你不老实啊。苏韧被划为汉奸以来,有血缘的亲戚都对苏家避之唯恐不及,更不用说一个还未兑现的娃娃亲了。你和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却甘愿养着苏明这个游手好闲的累赘,只为图一个不确定的长远之计?”
  说着,特派员猛拍桌子:“到底谁在背后资助你们,从实交代!”
  朱氏激动起来,颤抖道:“苏家害我成了汉奸婆,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说,还一天天的抬不起头来。我恨不能立刻撇清好图个清静,怎么可能还帮着隐瞒拖延呢!我带着明真的是图长远之计啊!不信你们打听打听,胡同里的王婆子还劝过我把明卖到窑子里或者卖给富户做小,人伢子她都叫来了,被我骂了出去!我是需要钱,可让明做粗活不够买一顿饭,把她卖给人伢子不够花三五年,这都是短局,除了让她恨我恨弟妹毫无益处。我要的是长久之计,是她能一辈子照拂我的两个孩子。为了这个,我……”
  话音未落,一个麻将块大小的东西突然丢在朱氏面前,那是一个油纸包装的方形点心,纸面上隐约可见“某某斋”字样,隔着油纸还能闻见那股酥油的芳香。
  “天津桂顺斋的萨其马,刚刚从你小儿子衣兜里搜出来的。”
  朱氏连气息都凝住了――既然他们连三岁小娃的衣兜都翻了,那不用想,自己的老娘和兄弟……显然,这次的突击调查力度不同于以往。
  此时特派员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家四口,指着你洗衣糊口,穷得又累又饿。若是没人在背后资助,你哪来的钱给孩子买零嘴?”
  朱氏低头道:“是明买的。”
  特派员觉得事情不简单:“她哪来的钱?”
  “清心女中的校长看在从前老爷资助过的份上,让明在学堂协助校工做点杂活儿,多少能赚点零用。”
  特派员冷笑:“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倒愿意做学校的杂活?”
  朱氏坚定说道:“明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询问暂停,两个特派员互相低语了一阵,其中一个起身出去了。
  另一个特派员低头翻了翻卷宗,自动切换了话题。
  “苏明的娃娃亲,姓林?”
  苏明拿钱回家的实情尚不清晰,他试图从其他方面看能不能挖到有价值的线索。
  朱氏答说:“是。”
  审问者翻看林家的卷宗,发现早在苏韧案发不久,肃奸委员会就与林家老爷林剑阁接触过。与其他的亲戚不同,此人不顾自身处境,替苏韧说了不少好话,足见其忠厚憨直。若是这么看的话,这桩娃娃亲也大概率能成。朱氏为了儿女的生计抱住苏明这位林家未来少奶奶的大腿,倒也说得通了。
  此时,先前出去的特派员突然回来,神色犀利地审问起朱氏。
  “朱迎娣!你知不知道现在的通货膨胀率是多少?”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打了朱氏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的市情一天一个样,上午和下午又是一个样,我哪说得清。”
  “那这萨其马多少钱一斤,你可知道?”
  朱氏摇头。
  特派员高声道:“桂顺斋的萨其马现在都论块儿卖了,一小块比四斤白米还贵!填饱肚子都难,却给孩子买这种零嘴,可见家徒四壁是假,有人资助才是真!那个人究竟是谁,如实交代!”
  朱氏乱了阵脚:“不不不,长官,钱真的是明拿回来的,零嘴也是她买的。她挥金如土惯了,买东西不看贵贱只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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