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派员冷笑:“已经询问过清心学校的校长了,他压根儿没给苏明安排什么能赚钱的杂活儿!”
朱氏登时语塞,说不出话了。
特派员话里有话道:“朱迎娣,很多事情,你不说,我们也早晚能查出来,可是你不要忘了,你不是一个人,还有七十多的老母和三四岁的儿女,他们可经不起任何意外!”
朱氏当然明白这话中的意味,她怔了半晌,终于艰难开口道:“长官,我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可我……实在说不出口呐。”
“快说!”
朱氏纠结,“明……其实是在做暗门子。”
特派员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朱氏说:“她每隔几天,就会拿钱回来,说是在学校做工挣的,可我哪信啊,就叫我那拉洋车的兄弟暗中跟了她几次。结果,她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是去六国饭店,就是去八大胡同,回家的时候又换回女学生的打扮,在我面前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既受不得穷也受不得累,卖身对她来说自然是来钱最快最容易的法子。”
“你就没当面问过她?”
朱氏抬头:“问?这种事情怎么问得出口?何况我只是苏家的小老婆,连个正经继母都算不上,哪有资格质问她!再说,事情横竖已经这样了,吃饭活命要紧,只要她赚了钱能分我们娘仨一点,我接着就是了,哪有戳穿的理儿。”
两个特派员颇为失望,本以为借着不明来路的钱财可以揪出幕后资助人,没成想却是这个结果。
朱氏啜泣着哀求:“二位长官,我之前不是存心要骗你们,而是这档子事一旦传出去,明就绝无可能进林家的门了!她嫁进林家是我们娘仨最后的出路。长官,这事儿反正跟汉奸案没有关系,我求你们,一定不要说出去……”
特派员才懒得操心林家会否娶个暗娼回家,他们此刻只有不甘心,因为今天的调查毫无收获,其中一位特派员低头翻了翻卷宗,问另一位:“林家少爷叫什么来着?”
“林海潮。”
第23章 灵境胡同
特派员蹙眉,随即拿起电话摇号,接通后道:“戈兄,你们移交的案宗没有遗漏吧?好的,有这么一个情况,从现有案宗来看,你们对苏韧的姻亲林家做过深度调查,但所涉人员似乎漏掉了林家的少爷林海潮,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派几个人去把林少爷带过来。”
电话那边的人说:“吴兄啊,我知道你们这次专程从南京赶来是抱了必胜的决心,但林家肯定没有疑点,这我可以给你打包票。”
“不是说他们有疑点,戈兄你也知道这个案子的重要性,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我们只是希望尽可能地从相关人员口中获取关联信息。”
电话那边的人有些作难,说:“不是老弟我不配合,实在是林家后面的靠山有些特殊,我们连续查了半年没有任何收获,现在二次传唤,恐怕有针对对方的嫌疑……到时如果仍然查无所获,上下都不好解释。”
姓吴的特派员不解了:“什么靠山,连传唤都怕得罪?这次上面查办案子的决心很大,马汉三都得无条件配合,还有谁能这么大威信,傅作义?”
电话那边的人打呵呵,说:“看来吴兄对我们北平站的工作非常不放心啊,那好吧,我陪吴兄走一趟,你看是今天还是明天呢?”
姓吴的无需思索,便道:“现在吧,戈兄看是否方便?”
北平肃奸委员会贪腐内幕如今已是不公开的秘密,他今天发现工作漏洞可能已经算晚的,再给北平站一个晚上的时间,可能跟线人就达成串供了。
电话那边的人洞悉他的心思,二话没说答应了。
吴某挂掉电话跟另一位特派员说:“我去问询林海潮,朱迎娣交给你了。”
*
吴问雄和戈亚民在鼓楼东的茶馆落座,俩人略略寒暄之后,吴问雄说:“之前电话里听戈兄说林家后台有点特殊,我出来前专程跟机要员打听了一下是何方神圣,原来是方丞,那就是个生意人嘛!”
戈亚民一边倒茶一边说:“是生意人没错的,但生意人做到一定程度,可也就不单纯是生意人了,譬如胡雪岩,红势之时,别说摘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帽子,便是二品三品大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呐。”
吴问雄不语,他也知道方丞这些年在南京方面的影响力,沉吟数秒,随即翻篇不提,半个钟头后,窗外出现一个骑着脚踏车疾驰而至的身影。对方穿着学生装,正是他们要见的人――林海潮。
林海潮不愧是镖师的后代,身形矫健,行如风站如松。
而他最引人注目的是黑色学生帽下的那张脸,俊逸不可方物,简直鬼斧神工,好看到令同是男人的吴问雄都有瞬间的失神。进来后交谈,还挺狂,对他们军统和中统的人有反感。一上来就表明态度:肃奸委员会找错人了,他和苏家有一桩荒唐的婚约不假,但他长这么大从未与那位所谓的未婚妻见过面。
“听得出,你不认可那桩亲事。”吴问雄问。
“完全不认可,我正在想办法退婚。”
“是因为苏韧涉嫌汉奸吗?”
“无论他有没有涉嫌汉奸,我都不会娶他女儿。换句话说,我和谁成亲都可以,唯独苏家的女儿不可以。”
吴问雄一怔,想起朱氏刚才所言苏明做暗娼的事,但觉得这小子应该没可能这么快就知道。
“你跟苏明有过节?”
“过节还真有,不过不是跟她,是跟她父亲有。”
原来,林海潮从小就长得精美绝伦,女孩子们一见他就心驰神往,此事传到苏韧耳朵里,为了防止这位未来的姑爷花心,苏韧居然派人来北平盯住林海潮,监控他的生活、驱赶接近他的异性女子,以至于林海潮长年活在苏韧的阴影之下。而他的父亲林剑阁是有点古怪的性情中人,对于亲家公苏韧这种侵犯边界的行为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十分支持。
“虽说苏韧的汉奸罪多少让我家受了点连累,可我实话实说,我是真的挺幸灾乐祸的!”林海潮吊儿郎当地笑笑,“自打他出了事儿,那些监控我的人都散了,我如今重获新生,总算能尽情地享受自由恋爱了。”
吴问雄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索性打断林海潮直奔主题:“最近令尊和苏韧有联系吗?”
“最近?你是说苏家人来北平以后?绝对没有。”
“你这么确定?”
“一个月前,我父亲听说苏家女眷来到北平,立马就要去给她们送钱送物,说是亲家一场,须得好好照应。”
林海潮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我父亲半年前才被肃奸委员会调查过,别人都是能跟汉奸撇清就撇清,可他呢,仗义说好话,差点把自己送进去。所幸后来证明他与汉奸无关,全家老小才松了口气。这次他非要给苏家资助不说,还要亲自去一趟。眼看着劝不住他,我母亲急中生智,说苏家都是孤儿寡母,要串门也该由女眷出面才合礼数,这才把我父亲给拦住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母亲坐着汽车在四九城转了几圈,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家跟父亲说已经去过苏家了,苏家母女代问亲家翁好。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吴问雄沉吟:“所以,你们其实并没有给苏家资助。”
“谁叫苏韧是汉奸呢,一旦跟他家发生银钱往来,落在肃奸委员会眼里就是嫌疑。”
吴问雄沉默,在心里整合着林海潮说的这些信息,结合之前朱氏和苏明的口供,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他意识到传唤林海潮是错误的决定,多年的谍报经验告诉他,这个小白脸给不了他什么线索,但碍于戈亚民在侧,他还是得从容收场,他问:“苏家家徒四壁,却还在供苏明念书,这背后似有来历不明的资助,你可知道什么线索?”
哪知此言一出,林海潮顿时嗤之以鼻。
“就她,还念书?甭开玩笑了!”
“此话怎讲?”
“你们查了半天都不知道吗?苏明就是个废物点心,苏韧给她请了多少先生,她就是不开窍。”
原来,苏明自小被苏韧娇惯,在读书识字上从来是得过且过。以至于十二三岁的时候写信问候林家长辈,满纸全是别字错字加图画。‘林海潮’三个字被她写成‘林还’后面画三道波浪线以代表‘潮’字,而‘苏明’的‘明’也成了一个太阳的图案加‘当’。最无耻的是,苏韧居然不以为耻,还写信自夸,说自己的女儿聪明,知道变通!
“要我说,没人会想不开资助苏明念书,反正我家是不可能!”
话到此处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小二进来上茶,大概是新手,不小心将一摞碗盅失手掉落,哗啦啦声响,碗盅即将着地的刹那,一只脚忽然铲过去,轻飘飘一抬,碗盅安然无恙地被救住了。
小二惊魂未定地接过碗,不可置信地道:“小爷好厉害的身手!”
而林海潮只是莞尔一笑,仍就回过头来继续刚才的话题:“为了婚约的事儿,我跟家父闹了一场,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我现在只想尽早跟苏家了断,而且你们找上我,不就是因为这个婚约?不成,今儿是你们,明儿个指不定又是谁,我今儿就得找丫交涉交涉,她们住吉市口胡同对不对?”
戈亚民和吴问雄哪还在听这些事情,他们比刚才的小二还惊异,林海潮救碗的那个举动虽然在练家子里是一种平常的应急功夫,但精在他的出手敏捷。
不论什么功夫,套路和招数总归都一样,但同样的学问,庸才只能练到四五成,而高手则能练到出神入化,高手之所以能成为高手,是因为天生反应就比别人要快上数倍。
意到心到!心到眼到!眼到手到!这小子,什么来头!
第24章 吉市口胡同壹
其实看到险情时,人人都会有下意识搭救的举动,但遗憾的是往往心到了手却跟不上。
而高手不同,他们能做到意动心动、眼到手到。像刚刚林海潮救碗那么干脆利落!绝对是一块上等的功夫材料,想到他父亲曾经是位镖师,天然的习武条件,想是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了。
戈亚民和吴问雄瞬间刮目相看,他俩都是中上层军官,各自有自己的小阵营,如今抗战刚刚胜利,党内暗流涌动,各阵营都在发展心腹,因此在人才的需求上远比抗战那阵子还要更为迫切,虽然他俩一个是军统一个是中统,但两家均是求贤若渴,所以此时调查汉奸案根本就是另一回事了,俩人心里全都想着回头得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给收编。
戈亚民道:“小老弟身手不凡呐!”
林海潮说:“雕虫小技罢了!”
说话间,窗外出现五辆流星一样的斯蒂贝克黑色轿车,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地停在了茶馆门前,一群学生鱼贯下车,有男有女,争先恐后地涌进茶馆,
戈亚民和吴问雄不明白这是出了什么情况,林海潮起身了,匆匆说了句失陪,走出雅间,随即走廊上的声音传了进来,七嘴八舌,充满关切――
“海潮,听说肃奸委员会的人找你,没事儿吧?”
还有一个又软又娇的女声担忧道:“密斯脱林,到底怎回事?”
另一个女声也道:“他们是不是要把你带走?海潮哥哥,我好怕……”
接着传来林海潮烧包又无畏的声音:“七小姐甭怕!小爷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用想,这些莺莺燕燕就是林海潮潜在的‘自由恋爱’对象。
吴问雄啜一口茶,意味深长道:“这小子有些能耐!”
戈亚民没有接话,但心里也认准了林海潮是个人才,刚刚下车的那帮学生中,有他认识的好几位,分别是政府大要和社会名流的公子,林海潮作为一个普通镖师的子弟,靠着一张俊脸吸引名门少女倒不稀奇,但是能让这么多公子哥也成为他的拥趸,只会几下拳脚是不能服众的,恐怕人格魅力也非同一般。
林海潮跟学生们招呼完,再次回到雅间,他早已看出今天来问话的这两位军官是急病乱投医,他不计划跟这二位浪费时间了,打算告辞一下走人,好在对方也没有继续嗦,象征性地把问询做了一个了结,彼此道别。
临走时林海潮忽然道:“二位回头还要去询问家父吗?”
吴问雄道:“这要看调查的情况。”
林海潮笑笑,说:“如果你们见到他,拜托不要提家母糊弄他的事儿,我可不想家里鸡飞狗跳。”
说罢大马金刀地走了。
戈亚民和吴问雄在军统和中统这种机关浸淫多年,谁见了他们不是毕恭毕敬,今天却遇上这么一个混不吝,不过这小子究竟算是有点恃才傲物的资本,也便不那么讨厌。
*
林海潮退出雅间后,先安抚住了几位女学生,劝着她们暂且回了家,接着带他的那些死党们另开了个包间商议对策,肃奸委员会今天找他配合调查本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但对于一直致力于退婚的他来说,这件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今儿的事情是个警省,我必须尽快跟姓苏的解除婚约,否则老爷子接下来可能就要张罗婚事了。”
众人对这话毫不意外,他们跟海潮情同手足,因此对林家的事情也相当了解,林老爷子脾性古怪,对于‘仁义礼信’恪守到死板教条的地步,一旦与人相交便割头不换,对方越是落魄越是不离不弃,说讲义气也好,说老封建也好,一辈子死较真儿。
“从老爷子那里疏通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姓苏的入手。”显然,林海潮进门前就已拿了主意。
“怎入手?”伍一帧问。
林海潮说: “激将!”
所谓激将,就是给苏明写信,激对方主动解约。之前,林海潮跟父亲抗议无效,还被差点打断了腿,父亲的态度十分坚决,宁可儿子残废都不能做出违约之事。但若换做是苏明主动要解除婚约,老爷子便不会有这些道德障碍了。
其实这个方案林海潮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践,是因为他是个性子磊落的人,拒绝这门亲事主要是因为痛恨苏韧监控摆布他的生活,错在苏韧,罪不在其女,而解除婚约是他单方面违约,诱使苏明来提出的话似乎有点不光明,于是林海潮屡次自我否决了这个方法。但今天他着实是生气了,于是不讲究这些,干就是了!
忽然有人打岔:“苏明大字不识几个,你写信她能看懂?”
“她不会找人给看吗?”
“想看信还不容易,给算命先生一个铜子儿,人家不光给读信,连回信都能给代写。”
于是果断要来纸笔,当即就写了起来。
林海潮的信简明扼要,尽量压制傲气的表达,采用诚恳的建议,完成后大家润色,伍一帧建议加上一笔:“告诉她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对对对,如今自由恋爱的时代,谁会干等着被包办婚姻荼毒。”众人赞同。
信笺写完,林海潮和伍一帧开车前往吉市口胡同,其余人解散。
苏明所住的大杂院陈旧破败,院子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林海潮和伍一帧到达已是傍晚酉时,一进院子便撞见有人一边系裤子一边从小西房偷偷摸摸出来,屋子里有个浪气的女人声音,说:“再来啊,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