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看过来时,正好他的视线刚从鞋凸处离开,西门的脸火辣辣地烫起来。
在金家的时候被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衬托着,她都没觉得低人一等,而方丞这一眼却将她打的措手不及。
事实上,如今二十五岁的她虽然还有一点文人爱面子的秉性,但也早已不是十六岁时那么复杂的心态了,经历岁月的磨难,年少时的虚荣、好强、嫉妒、以及夜郎自大等等早已烟消云散。
她之所以走到哪里都不卑不亢,正是因为那句“不慕浮华心自在”。可刚才这一眼,竟让她极其剧烈地自惭形秽了一瞬。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无意识的,她的脚向里收了收。
方丞留意到这个动作,蓦然心软。他拿出锡箔盒装的雪茄,点燃一支,抽之前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我比砒霜管用。”
西门听出了他的话中话,但出口却是:“此话怎讲?”
“不要铤而走险,让我来帮你。”方丞说。
一秒、两秒。
她说:“谢谢你的好意,你委实是想多了。”
方丞看着她,她没有回避。
不知是堵车更加严重了,还是海东作为十几年的跟班拥有了非同一般的读心术,他熄了引擎,下车跟路边的巡捕闲聊去了。
车里静了一时。
方丞说:“那些砒霜是用来药耗子的?”
“对!”
看来她这是铁了心绝不说出实情。方丞于是不再追问,而是将错就错道:“行,那就说药耗子的事儿。”
他把雪茄咬在嘴上,然后打开锡箔盒,边说边拿起一支新的雪茄:“这是我。”
又拿起另一支:“这是海东。”
他不说了,先去抽烟,喷出一口烟后,用夹着雪茄的修长手指,点了点锡箔盒上的那两支代表他和海东的雪茄道:“我们两个知道你买砒霜了,而这还仅仅只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我是说万一,万一还有别人,他或她知道你买砒霜了,然后又告诉周围其他人。那么你潜在的目击证人,得有这么多。”
他说着把锡箔盒里的所有雪茄抓出来。
目击者……他用这个词明显不准确,因为她还没有行凶。但这是最直白的暗示,西门不由握紧了手上的绒线手套。
方丞推开锡箔盒以及雪茄。
“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这‘耗子’,你药不得。”
接着他没再给西门音狡辩的机会,他问:“你比以前瘦多了,那个病……后来没看么?”
病……
西门的脸腾地烧起来。
饶是七年的时光让心思变得十分深沉了,也无法在这句话面前做到面不改色。
她再次心虚气短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没病!”
“……”
胸口闷得慌,平复一时道:“方先生,砒霜的事你不要过分解读,抗战八年,多少艰难困苦熬过去了,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做傻事呢?”
方丞知道她是铁了心要把他当外人提防着了,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不愿和她计较,摁灭雪茄,说:“那不说这个了,今天好好坐坐,没有别的意思,我挺想知道你这些年有些什么经历。”
西门音心里堵,但不能不顾正事,方丞到底是如何发现砒霜一事的?跟肃奸委员会有无勾连?
她不能轻举妄动了,她得稳住方丞,所以这个咖啡,她还是得去吃。
海东回来了,堵车已经疏通,海东发动引擎,继续行驶,很快到达了六国饭店。
方丞近日被人追着调头寸,不便在公开场合露面,故而叫了包房,谁成想俩人刚刚落座,一个小姑娘便进来了。
“三哥,果然是你。”
小姑娘说着赶上来,拉住方丞的手臂道:“你去哪啦?自从回来就不着家。”
是方丞他们家最小的孩子方团,虽是庶出,但因为生母难产而亡,由大太太带着,比其他孩子更受娇惯,如今十六岁了,全家还是要星星不敢摘月亮。方丞十八岁的时候,这个小妹妹才三岁,看着她长大,也是格外宠爱。
“今儿不是礼拜天,你旷课了?”
方团不好意思地摇他的胳膊,低头说:“我不去国立中学了,我要去清心女中,三哥,你帮我转到清心去。”
方丞要说胡闹,但又不想惹这位祖宗,不然她可是没有眼力劲儿,会在这里麻缠个没完。
抬头正对上西门音的眼睛,西门微微点个头,说:“我去洗个手。”
洗手间的暖气烧得很热,仆妇把一片一片暖气擦得雪亮。
西门认真地洗了一遍手,外边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来。
“好啦好啦,你给国立中学捐了好多钱他们才肯破例收我,妈都说过多少回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不嘛!我不!”
小姑娘着实很难缠,直到方丞答应给他转学,并现敲了一张千元支票的竹杠才肯离开。
西门出来时,小姑娘正要告辞,放低声音说:“我知道大嫂今儿和你去金家相亲啦,没想到现在你就到这儿了。你帮我,我也帮你,回家一准不告你的状。”
因她背对着洗手间,没有察觉西门出来,话罢西门已经走近。小姑娘连忙收声告辞,并且很有礼数地跟西门点个头。
方丞知晓家中女眷们的好奇心,料到小姑娘要偷偷端详西门的装束,于是他刻意嘱咐了一句想尽快让其走人,不然以他家女性们对服饰的挑剔,尤其对西门那双古董鞋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年轻女子穿一双老旧的鞋子也不只西门一个,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有一个优渥的家庭,大概西门音平常穿的寒素也并不受人侧目,因为她的服饰丝毫不影响她文静知性的气质,只是眼下她和他一起,旁人十有八九认为俩人存在特殊关系,这种情况下,她就会被评头品足,那是很令人不自在的事情。
眼看着小姑娘走向门口,方丞放下心来,然而西门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往地下打量起来。
“怎么,掉东西了?”
“手套少了一只。”
她那副绒线手套戴了多年,自从逃难丢过一次后,她就养成了习惯,时不时确认一下是否齐全。刚才进六国饭店,她把手套摘了掖进书袋里,此时再摸却只摸出一只。
方丞正想说会不会掉在车上的时候,小姑娘的声音隐约从走廊传了进来。
“这谁的手套啊,缝得跟叫花子似的……”
西门的手套外观虽然保持完好,但毕竟戴得年月太长,内衬早就坏了又坏打了无数补丁。方才脱手套的时候,内衬被从里面带了出来,彻底将她那被整洁清爽掩盖下的补丁暴露在外。
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方丞简直不敢去看西门音的表情,他走到门口时,正好小姑娘把手套随手扔进公用垃圾桶,然后从楼梯消失。
那个垃圾桶,是供客人灭烟头丢杂物用的。
“我马上回来!”他匆匆对西门说了一句,便关上门向垃圾桶走去,随即翻找起来。
然而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一个衣冠楚楚的大老板在大庭广众之下翻垃圾,给周围带来的冲击超乎想象。
走廊的西崽都呆住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意欲围上来。
“方先生,您找什么?我们来!”
“不要过来!没你们的事!”
他喝退众人,固执地埋头翻垃圾,心底充斥着一种搞砸了的感觉。
西门音始终未从包房出来。
她立在桌子前,有种多年的寒酸被拉出来游街示众的疲惫感。
她默默的,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第10章 东城方家
窗外落雪了,霰粒四分五裂,夹杂着一片片零星的雪花,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对面红砖青墙的弧形塔楼默默垂立,正金银行穹顶上曾经招展着的日本膏药旗不在了,只剩光秃秃的旗杆和那黑洞洞的老虎窗掩映在迷蒙的雪雾中。
西门音一动不动地注目着。来六国饭店的车上,她揣测过这一趟最终是引火烧身还是不欢而散,结果却发现是自取其辱。
落雪的窗户玻璃上,映现出方丞修长的身影,他进来了,一步步走到桌边,将那只雪白的绒线手套放在上面。
进门前他已经将手套仔细清理过,叠得整整齐齐。
之前出去翻垃圾本是想避免让西门难堪,然而越是这样越火上浇油,以至于道歉或者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西门音神色如常,她把手套收进书袋,起身告辞。
“我傍晚还有一个钟的课,就先走了。”
方丞既歉疚又心疼,来时的种种,都已意兴阑珊,听她要走,也便顺其自然。
“我让海东送你。”
他走到电话机子旁,打电话给一楼茶房,让他们告诉林海东把车开到饭店门厅处,薄雪地滑,免得西门还要走上几步。
然而接电话的西崽说:“林先生回贵府了,留话说他师父找他,晚点再回来。”
海东的师父叫林剑阁,是伺候了方家两代人的老镖师。对于这个师父,海东是奉若再生父母,随叫随到,就连直属老板方丞相较于之都退了一箭之地。
方丞这个时候不恼是不可能的,转手将电话又拨到自家府上。
海东刚到家,接到电话很诧异,他本以为方先生和西门多年未见,怎么也得聊上一两个时辰,哪知这才不过一刻钟,就散了。
他解释说师父有事急召,估摸半个钟头就能返回六国饭店。
方丞不待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今天这场见面,竟就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占!
当着西门音的面不能失态,但低气压几乎把电话机子冻冰。
转过身时,屋内空空,西门已经走了。
他拿起大衣出门,及至到了一楼门厅,冷雪扑面,看到那个细瘦的身影已经沿着东交民巷走出十几米开外。
饭店经理举着油纸伞追上来:“方先生,在下不才,派车送您。”
地上的雪轻薄,很是拿脚,刚走出几步鞋底就粘了一层,跺下去,又粘上。方丞说一句“不用”,但将人家手上的伞抄走了,大步朝雪雾中的西门走去。
西门的背影,渐行渐远,遗世独立。即便刚才经受那样的折辱,她依旧走得安静而自尊。
雪花笼罩着天地,黑巍巍的古柏既聋且哑,树梢上露出的半截钟楼,模模糊糊晕染一团。
眼睫上挂了一片雪花,西门驻足轻拭,突然头上的风雪被遮挡,不由抬眸,正对上方丞清澈的眼。
对视片刻,她终究没有言语,点个头继续走着。
方丞也没有说话,两人一步步走进风雪,台基厂大街过去,前方白雪红墙绿瓦,与灯红酒绿的东交民巷不同,外面是故都北平的真模样,北海的白塔、南海的红墙、正阳门的箭楼……沉静温和、典雅深沉,虽然满清王朝早已寿终正寝,但历史的车轮没有将所有都碾压,多数都还好好的。
方丞想:都还在,都还好好的,都还来得及……
*
方家大宅门呈 ‘品’字形结构。林海东的师傅住在‘品’字右边的那个‘口’字地带,虽然附属于方家宅邸,但单看的话却是独门独院,这里与东家的宅院只隔一座秋海棠的园子,月亮门过去便是。
这半晌,海东已经晓得师傅因何召他回家了,原来,大少奶奶下午从金家回来跟太太讲了巧遇西门音的事情。
海东的师傅林剑阁是效忠方家三十多年的老镖师,功夫过人、为人耿直,在方家深得敬重,说是方宅的保镖,实际跟方老爷称兄道弟,他手下有十几号练家子徒子徒孙,海东便是自小跟林剑阁学功夫,直到十七岁才被拨出去伴随三爷南下。
九年下来,他成了三爷的心腹,旁人跟三爷搭不上话时,就跟他这里打听。
就连东家方老爷和方太太也一样,他们跟狡兔十窟的三少爷嘴里从来都掏不出准话,多数都是找来海东进行侧面盘问。
但老爷太太又怕海东听命于三爷不跟他们讲实话,于是每次都让师傅先给他个下马威。三爷在外面养着哪个戏子哪个舞女?有没有带回北平来?有没有私生子等等,打从九天前刚从重庆回到北平那一天,海东就被盘问个底朝天。
师傅是个老派人物,古道热肠,他坐在八仙桌旁抽水烟,背后却是师母钉在墙上的大白腿美人的月份牌,美人身上抄着大儿子铺子上的电话、牙科出诊的电话、外甥女种牛痘的日期、红白喜事随出去的礼数等……密密麻麻。
师傅就是这样,尽管东家待他如手足,钱财不缺,但他悉数用来栽培一众徒弟,自己的日子始终清汤寡水。
师父咕噜咕噜吸了口水烟,道:“三爷打重庆回来有小十天了吧,怎一直不回家?莫不是弄了一房妾室在外头?”
海东说不是的,三爷打一回来就没消停过,不是有人找他调头寸,就是汉奸求他疏通关系。“您跟老太太那里问问就知道了,门槛都快被求情的人踢烂了,他没法子,只能躲去香山住着。”
“说起这事儿我正想问你来着。”他师傅放下水烟管,说:“三爷在重庆是不是有些出风头?为何回来阵仗这样大。”
“那倒没有。” 海东说,“政府发起献金献机那阵子,不出手不行。”
“这倒可怪,三爷?他?撒钱给政府献机?”
林剑阁显然不信,他这些年虽然留守北平看家,对后方的情形不清楚,但三少爷是谁,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把亲舅舅吃干抹净、把他老子的旧部赶尽杀绝,这些个历史,林剑阁作为方家的老人再清楚不过。
他拿起水烟管说了声:“我看呐,他没那么慷慨!”
海东无话可说,毕竟三爷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
海东在师傅面前没有撒谎的习惯,实话实说道:“三爷之所以那么慷慨,是因为大人物跟他私下交涉。”
林剑阁不睬,多大的人物能打动比鬼都精的三少爷,而当海东说出一个名字后,林剑阁顿住了,把水烟管缓缓从嘴边挪开,自言自语道:“敢情是通天了。”
“可不,要么汉奸一个个地找他通关?莫说北平地界儿的鸡零狗碎,陈公博都找过他。”
林剑阁沉吟,过一时拿起水烟管,“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三爷跟那个西门姑娘到底是怎回事儿?”
海东尽量言简意赅地把三爷与西门音的过往说了一遍,师傅听罢,也不由喟叹:“也是个奇女子啊,可惜了!”
海东见师傅如此说,便把三爷近日的行止也交代了。
“三爷对西门,放是肯定没有完全放下,但若说重归于好,那也不至于,西门性子太要强,三爷不把她盘明白是不会娶她的。”
他师傅吸了一口水烟管,悟道: “也是,三爷人精一个,太太想必是多心了!”
琢磨一时,又说:“海东呐,你这样,去后院太太那儿一趟,她擎等着想知道三爷跟西门姑娘的事儿呢,你就直说吧,一字儿甭隐藏,回头三爷怨怪起来,推我身上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