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绸——李九骏【完结】
时间:2024-03-19 14:45:56

  话刚落音,电话声突兀地响起了,黄春打来的,说:“三爷不好了,早报您看了吗?少奶奶她……”
  黄春难以启齿:“少奶奶登报发启事,声明婚约无效,与您断绝关系。”
  方丞和西门音对视,明白是戈亚民登的!
  西门现在无暇揪心这一桩,她说:“外面那个帮工来这儿的目的不只是监视,而是物证的备份。”
  她刚才乍见校役时有点乱了方寸,想当然以为是戈亚民派来监视她和方丞的,可如今冷静下来才意识到――戈亚民是何许人,动用‘钉子’难道就为了情情爱爱这种小儿科的原因?不,过去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那么只有一样东西值得他如此钻谋,那就是物证的备份!
  当初连自己都能在第一时间料到方丞会留备份,像戈亚民这种走一步算三步的人,会料不到吗?
  方丞沉吟,他和西门此刻的判断并不相同,同为男人,尤其两人行事如此之像,他直觉戈亚民此举另有深意。
第98章 豆瓣阅读首发玖
  阴云密布,天空低得几乎要压到香山上。
  方音墅此时寂然无声,帮工们不在了,西门音也走了。二楼书房的门关得严实,方丞坐在桌前查看西门音临走时留下的一卷纸,上面记录着苏韧案涉案证人受审的过程,其中包括苏明每次受审的过程、以及肃奸委员会每一次针对苏韧案执行任务前的决策,这是戈亚民提供给西门的,上面有被钢笔圈过的要点,西门之所以没有销毁这些东西,是用来偶尔回过头梳理和分析案情。
  西门现在要用这个反制戈亚民。她今天上山的初衷就是商议此事,只不过被那个帮工的出现打乱了节奏。
  黄春敲门走了进来,他一面进门一面脱手套,显是刚从山下来:“三爷,您找我。”
  方丞说:“我们的计划需要调整。”
  黄春不意外,静等吩咐。
  但三爷没有直接说下文,而是兀自靠在椅背上沉吟着,过半晌忽然问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黄春,真有男人会逼着女人爱他吗?”
  黄春情路坎坷,在感情问题上是有发言权的,他曾结识一位名门闺秀,整整恋爱五年,后因门第原因黯然分开,之所以目前二十六七了还单身,就是那次伤着了,发誓要出人头地给前任瞧瞧。他言之凿凿:“不会,除非地痞流氓。”
  方丞看向海东,海东更是摇头,他比大黄狗都忠厚,小时候由师傅做主定了娃娃亲,对方后来害病没有长高,至今仍是十二岁时瘦小的身量,抗战期间赶到重庆打算成亲,结果害了痨病没结成,天天在荣军医院养着,对方爹娘不愿连累海东,主动提出退亲,结果海东不干,一直苦等。
  方丞沉默了,整个人仿似陷在了那深阔的椅子里,一手撑着头,疲惫地闭着眼,海东是个棒槌,永远奉行的就是他师傅教他的那句‘与人为善吃亏是福’,在重庆时海东常常和他唱反调,有时候事情遇到难解难分时他也听几回劝,用那‘吃亏是福’去尝试,竟也破局数次,而戈亚民的事情上,当初自己如果听海东的劝,不急功冒进,或许也不至于出现眼下的被动局面。
  他喃喃说:“我大意了!”
  黄春不解,朝他看过去。
  “十有八九,林家班的密电不是戈亚民破译的!”方丞说。
  “那是谁?”
  “他母亲,黎向权。”
  黄春一怔,他脑子极快,立刻明白了:“他们是冲着西门背后的那件事来的!”
  那就糟了。戈太太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他们那样的势力,背后是成股的政治力量和庞大的利益共同体。他们如果觊觎上西门背后那件事,就绝不会允许旁人坐收渔翁之利,那么三爷头一个成为眼中钉!
  黄春的心提了起来,说:“既然破译了密电,一定也知道了咱们月底出走的计划,他们怎会容咱们把西门带走?”
  海东更担心的是三爷,问:“他们会对三爷不利吗!”
  黄春摇头:“他们要杀三爷,戈亚民第一个不会答应,他既要仕途也要爱情,一旦三爷死于他母亲之手,西门只会把他们全家当刽子手,那么他和西门也便不可能有未来!”
  海东看向方丞,方丞没有言语,依旧疲惫地闭着双目。
  黄春继续道:“只凭戈太太自己是拿捏不住戈亚民的,不然她也不需要通过西门去干涉那段感情,但现在不是感情问题,而是身家利益和政治站位,所以戈亚民现在面对的已经不是他母亲一个人,而是某个庞大的群体势力,由此他不得不被推着走。所以,我猜他和他母亲做了交换。”
  海东问:“什么交换?”
  黄春答:“他保证留下西门,同时他母亲也要保证不杀三爷。”
  事到如今,方丞若说不后悔那就是嘴硬了,海东早劝过他,认为他胜算那么大,不必跟戈亚民硬碰硬,他那时醋意大发哪听得进去,将戈母这头母狼引入局中,如今自食恶果。
  “三爷……”
  黄春欲言又止,看看三爷仿佛入睡了一样,他道:“目前南京那边的暗算正在加码,若再加上戈太太这一层敌手,我们腹背受敌,简直不可想象。您之前冒险留下来帮西门已经仁至义尽,这次……要三思啊。”
  海东听出黄春画外音,问:“三思什么?”
  黄春看了看三爷,斗胆道:“戈太太一党针对的是西门,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您和西门还未结婚,危急当头,您……。”
  “这叫什么话。”海东说:“做人哪能这样不仁不义。”
  黄春说:“东哥,君子不立危墙,仁义也要分情况!”
  常人大多得失心重,舍己为人的事是稀少去做的,而海东和他师傅是个例外,他们是公认的傻,不是常人。
  他俩争论着,三爷始终没有说话,甚至充耳未闻,窗纱低垂,檐外春鸟啁啾,腹背受敌,时不待我,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权衡利弊,做出选择,良久之后,他屏退黄春和海东,拿起了电话。
  南锣鼓巷,西门从汽车上下来,她一路上双手紧握,无法松弛下来,三个月来她虽举步维艰,但每一步都心里有数,眼下即将尘埃落定,反倒更加胆颤,有一种被蒙上眼睛站在悬崖边的感觉。
  进屋后弟弟们正在吃饭,她打声招呼进书房了,母亲随即跟进来。
  “音儿,怎么样?”
  西门坐到椅子上,拿出纸笔蹙眉思索着什么,道:“妈,有些地方我想不通。”
  她今天有一种失去了判断力的恐慌感,问题出在哪、如何应对?没有一点头绪。
  母亲在桌子对面落座后,她道:“昨晚戈亚民出现,我当下只想到他是看到婚讯的应激反应,但现在,我觉得此事另有文章,只是寻思半天,依旧一团混乱。”
  “你的意思是……”
  “戈亚民是个极其骄傲的人,对于感情,他或许会在暗地里步步为营,但绝不会明着逼迫谁。”
  “情况不一样,他为了咱们又是杀人又是……,你掉头却和方丞登报结婚。”
  “不,正是这一点蒙蔽了我,才叫我理所当然地把发生的一切合理化了,可这根本不符合戈亚民的行事原则,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猜不透,母女二人一时陷入沉思。
  西门太太忽然问:“他昨晚怎么说的?你俩见面都难,如何能修得正果?”
  “他说苏韧案拖太久没有眉目,上面已经有意做悬案处置了,一旦结案,我们就无需遮掩了。”
  “是不是牵强了些?”
  “非常牵强,但昨晚到今晨我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一点!现在想想,他昨晚的举动仿佛是情急之举,仿佛有人在背后逼他,让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句话忽然让西门太太睁眼,脱口道:“他母亲?”
  “不可能,戈太太恨不得他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西门太太摇头:“和你见面前固然是这么想的,但见面后呢?她是否想办法了解过儿子因何、因什么案子杀人?你之前常担心怀璧其罪,如果戈太太也得知了咱们那件事呢?”
  西门音神色一紧。
  西门太太的眼神意味深长:“孩子,姜是老的辣!”
  西门心跳如雷,立刻拿起话筒打到香山别墅。
  山上线路一向不好,通话声总是夹着刺啦刺啦的电流声,这也是她遇到急事要事宁愿专门上山跑一趟也不打电话的原因,方丞接通后,她沉声道:“方丞,戈太太可能盯上我们了。”
  “我知道。”
  “她很危险,比肃奸委员会更危险。”
  “明白,我稍后打给你。”
  方丞轻轻挂下电话,见桌子对面的人在端详自己,他道:“别这样看我,容易叫人误解。”
  戈亚民收回目光,冷冷道:“让我来这儿,有何贵干!”
第99章 情敌见面
  方丞说:“给我办件事!”
  戈亚民的目光登时凌厉,姓方的这是什么口气?差遣起老子来了?
  方丞无视他的眼神变化,嘴里咬着一支粗大的雪茄,只是咬着,任它自己燃烧。自从挂了电话,他整个人就陷在那张宽而深的椅子里,兀自沉思,几乎忘了屋中还有客人。
  戈亚民……
  除了戴笠,还没他妈哪个人敢这个态度对他,他的目光落在方丞脖颈上,拇指和食指不觉微动,以对面这人现在的状态和二人之间的距离,他可以在几秒内徒手结果了他,可惜这人不能死!戈亚民后悔,他就不应该赴这个约。目光又往下移一点,还他妈穿着睡袍接见他,该死。
  他冷冷出声:“给你办件事?你我已经熟到这种程度了?”
  方丞抬眼,隔着烟雾向他看过来。
  “不熟吗?”
  “不熟!”
  “可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吴西园,怎么能算不熟呢?”
  戈亚民冷笑:“你威胁我?”
  他之所以能被方丞一个电话叫上香山,是因为方丞提到了一个名字,吴西园。
  “对啊,威胁。”
  方丞无赖得十分礼貌。
  “他在你这里?”
  戈亚民如鹰的目光盯着方丞。
  方丞莞尔。都他妈是打蛇打七寸的人,他和音音结婚的阵仗如此高调,自然是事先对一切阻碍都预设了对策的,尤其是戈亚民这个阻碍!
  他从和戈亚民在酒局拼酒那天,就开始加大筹码围猎吴西园,只不过没确定戈亚民的反扑程度之前按兵未动罢了。
  此时,戈亚民看着他,他也看着戈亚民,这盘棋下到这里,局势已经明了。
  戈亚民心下松了一口气。幸好是方丞,过去的三个钟头他为吴西园的失踪心力交瘁,吴作为他的贴身警卫,不可避免地了解诸多隐私,忽然留下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人间蒸发,无异于一枚定时炸弹。吴西园若是落在他的政治对头手里,后患无穷。若是落在方丞手里,方丞要的是能够顺利出洋,不足为虑。更何况自己手上也握着方丞的把柄。
  “看来,你知道佟之甫的事情了。”
  他笑笑,状态松弛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
  方丞问:“你不担心我举报你?”
  “你不会的,投鼠忌器,你举报了我,连带音音也将暴露。”
  态度之从容,让方丞冷笑了,方丞道:“身家利益如果面临倾覆之险,还谈什么儿女情长,不过……”他转口道:“现在还不到倾覆的地步,情分还是要顾念的,所以我没有举发你,而是浪费时间请你上山来商议。”
  戈亚民:“商议什么,说来听听。”
  方丞说:“我需要你办一件事情。”
  戈亚民笑笑:“南京的肃奸动作我们干涉不了,你跟政界勾连匪浅,不会不知道整你的那一派和我们不站一队。”
  “这个当然,我说的是另外一码事――令堂以及你背后的势力,我要他们彻底打消暗算我的念头。”
  戈亚民一顿,随即冷笑:“大可放心,此事我已交涉好,不然你以为你还有命跟我在这里说话?”
  方丞也冷笑:“连你都认为我备份了物证,令堂会不这么认为吗?你们短时间内为了蒙蔽音音放我一马,之后呢?恐怕不等我出了津浦铁路就会展开暗杀。”
  方丞说着睨他一眼,“你的努力,没什么意义!”
  戈亚民凝视他,道:“你想怎样。”
  方丞说:“我想你今晚留下。”
  *
  西门音和母亲相对无言,藏在事情表象之下的危机被她们捋出来了,西门音说:“戈太太为了保险起见,绝不会放掉方丞的。”
  方丞的资产出去了,人却恐怕出不去了,性命堪忧,想到此,西门音的心情愈加沉重,说:“他终究被我连累了。”
  西门太太心中不忍,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西门音焦虑地揉上眉心,说:“看来必须走那一步了。”
  母亲闻言看过来:“你指的是?”
  西门说:“戈太太强势,等闲手段撼动不得。但她是个母亲,有着最大的软肋。”
  西门太太怔,试探道:“孩子?”
  西门点头,说:“我要举报戈亚民。”
  西门太太一惊,不相信女儿能做得如此决绝,戈太太一党虽然跋扈,但戈亚民……不,戈亚民的动机也复杂,但复杂归复杂,却也很难确定他是觊觎那件事的成分多,还是基于对音音的情感多。他几番为她涉险,无论杀人还是其他险情,戈亚民始终是有于他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可选,但他却选择了于音音最有利的方式。
  “音音,若是害得他身败名裂,可如何收场?”
  西门音摇头,以她微弱的能量,不论做得如何决绝,戈太太都能给亚民兜底,这一点在那天给戈太太打‘预防针’时便得到对方清晰的答复。
  她道:“他们可能会慌乱一时,但最终只会是虚惊一场。”
  西门太太将信将疑,问:“既如此,你举报他又有什么意义?”
  西门音说:“我只要能以此事博取他们分心,赢得喘息的机会就行。”
  西门太太明白了,道:“我们趁着他们分心期间逃出北平?”
  西门音点头,今天她在香山跟方丞商量过此事,但当时没有想到戈太太身上,基于对戈亚民的恻隐,她没能拿定主意,而现在,无需纠结了。
  她拿起电话打到香山,想跟方丞再碰一遍意见,书房没人接,只好又打到客厅电话上,黄春接了,说:“三爷在见客,稍后我让他打给您。”
  “这个时间见客?”西门担忧,“是又出什么事情了吗?”
  “是戈亚民,少奶奶。”
  西门音一惊:“戈……他怎么上山了。”
  黄春说:“不是他上来的,是不小心被三爷请上来的。”
  西门惊愕,意识到方丞要做什么。
  戈亚民有方丞出洋的把柄,想必方丞会投鼠忌器,不至于伤他性命。西门多少放心了些,转而又一愣,她分明爱的是方丞,却为何对戈亚民始终恻隐,难道仅仅是因为恩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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