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透过发丝间的缝隙,她看见那个女孩如同被风抹开的沙画一般消散了。
风停了,也带走了阳光和温度,凉意笼罩全身,她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渐渐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空调还开着,但被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踢到了地上,她缩在大床一侧,手、脚、肚子都冰凉。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程素立马套上厚厚的家居服,离开房间,打开客厅的电暖桌。
暖意从手脚传输至全身,她懒洋洋地靠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客厅的窗帘没有合上,外面天光大亮,雪已经停了一天一夜,还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程素望向这片银白色的天地,回忆着昨夜梦中火红霞光下的女孩。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可无论她怎么回忆,也想不起关于女孩的一丁点信息,联想到那句“你终于回来了”,程素猜测,她们应该是在镇上认识的,所以梦里的她还是个小孩子。
她决定等会儿向爷爷奶奶打听一下。
又坐了一会儿,虞雯莉上来了。
“吃早餐了。”
昨天下午加一个晚上的补眠没能彻底消去疲惫,她的脸上显露出肉眼可见的憔悴。
早餐是包子和豆浆,程素坐下来,先喝一口打得浓浓的豆浆,再掰了半个肉包子。
“以前院子里是不是有棵柚子树呀。”她装作不经意地问。
“是啊,怎么了?”虞雯莉端着豆浆,看她一眼。
“没什么,就是昨天梦到老房子了,看到柚子树上结满了果,有点想吃柚子。”程素撕下包子外面薄薄的一层光滑面皮,送进嘴里,“树还在吗?”
“不在了,早就砍了。”程同甫声音一顿,吸一口豆浆,“招虫子得很。”
杨淑君也搭腔道:“想吃柚子,你伯伯家有,过段时间我去找他要几个,过年的时候给你带过去,他家是沙田柚,沁甜的。”
程素赶忙拒绝。毕竟她又不是真的想吃。
“我昨天还梦到柚子树下面站了一个女生。”程素切入正题。
“什么女生?”
“我不记得她的脸了,”程素简单描述,“应该十五六岁吧,穿一件蓝白格子的连衣裙,头发特别长,到大腿那里。”
桌上的人忽然都停下了筷子,互相看了几眼。
“家里没来过这个人吧。”
杨淑君拿起勺子,给自己还装着一半豆浆的碗添满,看向程同甫。
程同甫喝着豆浆,头也不抬地应和:“啊,我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虞雯莉还问她:“会不会是你在路上或者学校里遇到过,记岔了?梦嘛,多多少少会有点混乱。”
程勇军专心吃着包子,没有说话。
太奇怪了,他们的表现太奇怪了,程素狐疑地看着他们,就像在观看一场演技糟糕的舞台剧。
“真的吗?她还欢迎我回来呢,我以为她是镇上的人。”
也许是程素不相信的态度太过明显,杨淑君泄气一般将勺子放回去。
“是有这么个人,比你大几岁,你小时候她陪你玩过,但是后面她家出了点事,早就搬走了。”
见她松了口,程素追问道:“她家出什么事了?”
杨淑君含含糊糊:“不是什么好事,你别多问。”
可能不太光彩。程素并不是很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转而问别的:“那她家住哪儿呀?我们俩玩得好吗?”
“山那边,你没去过,不晓得。那个时候你还在读小学,她比你大好几岁,怎么可能玩得到一块去?有时候她没事,就会过来陪你玩一会儿。”
“是吗?”程素回想了一下,“我感觉梦里她态度什么的还挺好的,我看见她也很熟悉。”
“人家是姐姐嘛,”虞雯莉给她夹了一个包子,“一个梦,哪里有那么多问的。吃饭,这是是竹笋炒肉馅的。”
竹笋是本地的一种细笋,嫩的时候只有手指粗,将它撕成细条,切成小段,腌制过后和肉一起炒,咸香无比。她一连吃了两个,胃满意足。
过了一会儿,家里吃饭最慢的虞雯莉也下了桌,程勇军主动承担起了收拾碗筷的任务,其余人则围坐在烤火桌前。
天冷,没有暖气,冬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儿消磨,喝茶,嗑瓜子,再烤个馒头片,烤个橘子,要不是镇上出了事,这也不失为一段忙里偷闲的珍贵时光。
杨淑君将烤热的橘子从桌子下面拿出来,烫得将橘子在两手间倒来倒去,柑橘类独有的香气弥漫在屋内。这是属于冬天的味道。
突然,屋外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不断的呼喊声。
一屋人被吓了一跳,赶忙开窗仔细听。
“好像是隔壁传来的。”
他们家隔壁只有一栋房子,就是吴桂芝家。
那喊声没有停,一声比一声更急,一行人管不得那么多,打开门跑到隔壁。
程素也想跟着去,但被留下了家里。他们不让她出门。
杨淑君在门口叫了几声,屋内没有回应,程勇军试着拧了拧门把手,发现没有锁。
进门,堂屋正中间的圆桌上摆了几样简单的小菜,碗筷都干干净净,还没有被人动过。叫喊声则来自右侧开着门的房间。
房内,吴桂芝跪在地上,一边哭喊,一边用力摇晃着床上的老人,老人直挺挺躺着,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门外几人看见这一幕,不禁呼吸一滞。
“哎呦,老刘这是怎么了?”
杨淑君回过神来,惊呼一声,上前将瘫软在地的吴桂芝扶到椅子上,虞雯莉则走到床边,一只手探向刘天全颈侧,一只手用力掐他的人中。
刘天全还是没反应。
“还有心跳,呼吸比较微弱。”几息后,她做出判断,“应该是昏迷了,不排除植物人的可能性。”
“人没事吧?能醒吗?”
这些术语吴桂芝只是一知半解,她关心的问题只有这两个。
虞雯莉为难地看了一眼程勇军,选择说实话:“我不是学这个的,只是大致的看了一下,最好还是送到市里的医院去。”
她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现在他们连镇子都出不去,更别说去市里了。
“镇上的医院行吗?”吴桂芝带着一丝期冀地问她。
虞雯莉抿抿嘴,摇头:“治应该是治不了,但也许能送过去让护士帮忙监护一下。”
泥塘镇位置偏远,镇医院规模不大,没有条件置办设备,片子都拍不了,只能治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待遇也一般,几乎没有什么年轻医护愿意留下来,院里的医生平均年龄估计有个四五十岁,医术自然也很难追上市里的,护士更是不够用。
其实虞雯莉的话还是照顾了吴桂芝的心情,真送过去,镇医院能做的也很有限。
房间内气氛低迷,吴桂芝像是被放瘪了的气球,全没有昨日在程家的精气神,杨淑君想劝劝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虞雯莉只好拼命搜刮脑子里的相关知识,她是三甲医院的牙科医生,平时聊天的时候偶尔会聊起别的科室的疑难病历,再加上以前学的一点基础知识,还真让她想到了一点。
“昏迷一般是脑血管病引起的,刘叔最近有没有头晕头痛之类的症状?”
听到她的话,吴桂芝像是被打入了一口气一般,抬起头来:“没有,他最近都好好的,别说最近了,这半年都好着呢,上山砍竹子都没事。”
“那他有没有单独吃过什么东西?菜,水果,零食,或者药。”
吴桂芝想了想,摇头:“也没有,我们都是吃的一样的,他最近也没吃药。”
那中毒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了。
虞雯莉想不起别的原因,一时陷入了沉默。
“对了,”吴桂芝猛拍一下额头,“昨天家里有只鸡不好,吃鸡食不进去,他一直到晚上都不放心,七点多的时候出去把鸡捉进来,给它灌了几勺茶油,又放回鸡笼里去了。”
杨淑君皱着眉,忍不住数落她:“昨天我不是跟你说,别出门了吗?你没有劝一下他?”
吴桂芝不敢看她:“我说过了,但是他不听,我总不能把他锁住吧,而且一直到睡觉的时候,他都好好的,我就以为没事。”
“现在你们不也出来了?”顿了顿,她又小声补了一句。
听到这话,程同甫的脸色不是很好:“你以为我们是为什么出来的?”
程勇军和虞雯莉也有点生气,但碍于对方是长辈,不好说些什么。
似乎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吴桂芝转移了话题:“老刘会不会是中邪了,我们要不问一下罗道长吧?”
几十年的邻居,对方什么样彼此都清楚,没有人和她多计较,程勇军拨通了陈卓的电话。
“罗道长可能忙得很,我们先问一下陈卓。”
陈卓那边显示通话中,过了一会儿才接。
“喂,军儿哥啊,怎么了?”他的语速比平时更快,听筒里隐约传来车辆行驶的背景音。
猜到他或许有事要忙,程勇军没有多说废话:“隔壁的刘天全刘叔,晕了,怎么喊都没反应。”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唾骂,声音小小的,似乎是特意将手机拿远了。
“你那边也晕了一个?”陈卓奇怪地嘟囔了一声,“怎么回事,这一早上晕了好几个了。”
“什么?”程勇军没有听清。
“没什么,下边也有几户找我,我先去那边,看完了再来你们这儿,行吗?”
先来后到,程勇军自然没有意见。
第11章
尸海
陈卓是在一个小时后过来的。
车子停在路边,他踏雪而来,人还没进去,劈头盖脸一句话先进了屋:“他天黑以后是不是出过门?”
吴桂芝刚被杨淑君劝到饭桌上,一口粥还没下肚,闻言放下碗,错愕道:“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陈卓吐出一口白雾,摘下手套:“今天一大早,镇上晕了十几二十个,医院里查不出什么,电话都打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和几个师弟分别去看了一下,都是夜里出过门的。”
他看向其余人:“你们晚上应该都没出去过吧?”
几人都表示没有。程同甫昨晚连鸡鸭都没管,回不回笼全看它们自觉,给食也是从窗户里抛出去的。要不是吴桂枝家出了事,他们今天都不会出来。
“这就对了,同一个屋檐下,出去过的都晕了,没出去的都醒着。”
“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吴桂芝有些慌张,她的儿女都在外边,本来是要到过年才回来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儿,家里只有她一个没文化的老太太,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
陈卓让她别慌,先去屋里看了看刘天全的情况。
“果然,和前面那些人一样,这是生魂离体了。”
“那该怎么办呀,小陈道长。”吴桂芝问道。
陈卓背着和罗子平一样的粗布袋子,他从里面拿出黄符纸朱砂墨,当即画了一张符,贴在刘天全胸口。
“这张图可以保证他的肉身在短时间之内无虞,问题应该出在夜里,我得回去和师父商量一下,看怎么把他们的生魂找回来。”
吴桂芝内心还是残留几分忧虑,但也只能选择相信陈卓。
“只有一点,以后晚上千万不要出门了,门窗都要死锁,大门上的符也不要让它掉下来”他最后叮嘱了一句。
见那边结束,陈卓收拾东西准备要走,虞雯丽朝着他使了一个眼色,陈卓心领神会,走到她身边。
虞雯丽小声将程素做梦的事和他说了。
陈卓有些犯难:“这个事恐怕得去找师父,我道行不够。师父现在还在观里,你们直接过去吧,我还有几户要去看看。”
说完塞给他们两张护身符,就急匆匆走了。
陈勇军和虞雯丽没有别的办法,开车驶向了道观的方向。
那边程素洗完了碗,抹干净桌子,坐在烤火桌旁等他们回来。
久等不来,被炭火暖烘烘一烤,困意上涌,她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眼前是沉沉的暗色,程素分不清自己是进入了梦中,还是仅仅闭上了眼。
不过,几秒后她就分清了。
她在跑。气喘吁吁地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也没有一刻停下来过,耳朵里只有自己胸腔不停鼓动的声音。
不,其实还有一道声音。
一开始只能听见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好像在说着些什么,但声音像浆糊一样黏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
那声音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传来,程素一刻也不停的奔跑,跑到双腿如灌了水泥,喉咙里充满了血腥味。
她不敢停下来,只是继续跑着,即便她也不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到底是在远离,还是靠近声音的来源。
偶尔她也会分出心神想一想,为什么要跑?如果停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甚尝试过让自己的双腿停下来,但都失败了,就好像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让她必须跑,不停地跑,永远别停下来。
那声音在靠近,密不透风地将她包围。终于,她听清了。
那道声音在不断地呼唤她:“程清墨,程清墨,程清墨,程清墨……”
是昨天那个女孩。
在听清名字的那一剎那,程素的心底像是有什么封印被轻轻地揭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程素,从今往后你的名字是程素,如果有人叫你程清墨,千万不要作出反应,更不要回答。”
她刚刚差一点就要答应那个声音了,不,或许昨天在梦中她就已经答应过了。
程素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事已经失去了控制。
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听到程素的回答,那个声音逐渐变得急切,扭曲,失真,像放了太久的磁带,像粉笔在黑板上刮擦。
程素跑得更快了。恐惧和绝境激发了人的潜力,灌铅的双腿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失去了痛感,迈出了更大更快的步伐。
突然,她的脚腕碰到了什么。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像昨天一样,回到了小时候,穿着碎花裙子。因为她裸露的脚踝碰到了一根粗壮冰凉的腿。
急停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让她整个人飞了出去,但落地的触感并不坚硬。
是柔软的,冰冷的,不停蠕动的。在她的手臂,小腿,肚子下方。
程素强迫自己停止所有思考,不去想自己碰到的是什么。
她要保持理智,失去理智就会做蠢事,会失去一切。
但是当她伸出去的手被冰冷的五指握住的时候,恐惧终究占了上风。
她肩膀一耸,带着手臂猛的一抖,试图将陌生的手甩开。
比她预料中更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