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实战捉鬼,他只能算普通水平,太师傅当年或许能有个准一流水平,但最擅长的还是卜算,问名、推八字、龟卜、相卦才是师门绝学,所以他出门总会带一套龟卜的用具。
龟甲已经提前刻好了纹路,罗子平用小碗盛上一碗泥塘的浑水,往其中投入一枚铜钱,再将界尺横放在碗上,用于放置龟板,最后点燃三一丸,放在龟甲上灼烧。
龟甲受热发出哔啵响声,他将碗中水倒在龟甲上,龟甲背上登时就出现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裂纹。
罗子平拾起龟甲,仔细辨认,看着看着,眉目逐渐皱成一团。
封印裂开了!
一阵腥风传来,罗子平抬头,只见最靠近泥塘的一圈杉树已经几近枯死,刚才还平静无比的泥塘,如今黄浆翻涌,蒸腾出隐隐的血气。
不好,是障眼法。
罗子平心下大骇,疾步走出密林,一边给陈卓打电话。
“泥塘出事了,你快回观里画一批镇宅符,要保证镇上至少一户一张,过会儿我找人去拿。”
电话那头的的陈卓也是惊骇异常,急忙告辞。他的画符水平不如师父,这一批要想画完,时间只能说将将够。
罗子平回到车上,说要去找镇长,程勇军立马重新发动了车子。在只剩薄薄一层雾气的山路上,车速相比之前快了许多许多。
乡镇府那边,镇长刘成周已经焦头烂额。
他是早上七点多的时候被叫醒的。天冷了,人总是忍不住想多在被窝里待一会,他昨晚刚把闹钟调到了八点,还睡得暖暖和和的,一个电话瞬间让他从头凉到脚。
“老刘,大桥出事了。”
他以为是出了车祸,或者更严重一点,桥突然塌了,没想到事情却远比他想象中离奇。
大半个早上,他前脚刚从大桥离开,后脚又接到消息,原本应该今天下葬的程老二,遗体突然不见了,他回到乡镇府想喘口气,又被听到消息的人堵在了门口。
“老刘,桥上怎么封了,我腰痛了好几天,今天本来要去医院做检查的!”
“哎,老刘,我听说程家祠堂那里人不见了,活人不见了还讲得通,死人怎么会不见呢?”
“我听说小李的车子都搞坏了,是不是出车祸了?”
“那怎么可能是出车祸,我听小李妈说,车头像被刀切了一样,正常出车祸怎么可能这样?”
听到这话,刘成周急忙出声:“桥上出了一点事故,人没事,但要查原因,程家那边公安已经过去了,在看监控,现在就是在等结果,大家没事的话都先回去,结果出来了我一定通知大家,怎么样?”
他看了看天色:“要去城里的话,现在雾正在退,渡口那边应该马上就能走了”
人群中依旧声音嘈杂,刘成周还想说几句,感受到腿侧轻震。电话响了。
他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渡口安全员。渡口安全无小事,他抬手示意:“我先接个电话。”
“喂,怎么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大,伴随着风浪:“老刘,渡口这里出事了,船开不过去啊。”
刘成周心一跳,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怎么回事儿,你从头说。”
“刚刚雾散了,船长就开船了嘛,结果没多久,他就回来了,船上的车也没下,上车的铁板还断了一截,跟我说,开不过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
他不清楚,但老刘知道,这是发生了和大桥上一模一样的事。
挂了电话,刘成周转过身面对人群,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让镇上的人放心。
但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外侧突然有人说道:“罗道长来了!”
人群自发分开,留出一条小道,让罗道长进来,刘成周也是心中暗喜。
虽然清楚的人不多,但泥塘镇一直有些邪性,刘成周当镇长的这些年,见过不少罗子平的真本事,他和那些坑蒙拐骗的人完全不同。
不过在看见罗子平脸上严肃的神情后,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浓雾已经完全散去,一片更厚重的阴云开始聚集在泥塘镇上空。
第9章
女孩
一整个上午,村里都十分安静,但等大雾散去,日头高挂,家家户户吃过午饭,大家就又都忙活起来。
秋收春种,冬日土地暂眠,没有什么农活可干,但乡下人靠天吃饭,一天也不得闲。
菜园里的萝卜白菜要打理,不然漫长的冬季没有菜吃可不好过,马上要过年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该洗的洗,该刷的刷,洗干净以后还要放着晾干。
就算出了天大的事,这日子要过下去,每天该干的活就不能停。
程素家没有动静。
吃过简单的午饭,三人围坐在桌旁,程素找了本书出来,一会翻翻书,一会儿摸摸手机,杨淑君在一旁,拿着棉线和半个手套,继续勾着,说是特意给她做的,程同甫正翻看一本历书,偶尔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自言自语写什么。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吵闹声。是村里来人了,他们挨家挨户劝人回屋,有人不乐意,他们就搬出罗子平当担保。
“你问我出什么事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罗道长是这么交代的,还让我们一户发一张符,贴在堂屋大门上。”
“你说地里的菜?听我的,回去吧,菜几天不浇不耽误你吃!”
罗道长的面子在泥塘镇实在是太好用,大部分人听见他的名字,没说什么就回了家,偶尔有几个坚持要待在外面,他们也没办法,只能一再叮嘱早点回去。
程勇军和虞雯莉也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他们拿出来一张符,说是罗道长亲自画的,算是乘车的感谢费,仔仔细细将它贴在了门上八卦镜的下方。
程素这时候才发现大门上挂了八卦镜,而且不是普通的镜子,是看上去就很专业的那种。
随便吃了一碗面,程勇军和虞雯莉抵抗不住通宵后的睡意,补觉去了,两位老人觉少,昨晚也睡过,闲了一上午实在是坐不住了,干脆在家里搞大扫除,程素睡不着,也去帮忙。
他们家都是这个性格,越是焦虑,就越是要做点什么。程素高考前,杨淑君特意进城,每天给她做饭,老家的事全丢给了程同甫,虞雯莉下班后论文病历不离手,程勇军当时在带高二,每天早早到班,放学了还要在学校留一会儿,等到放高考假的时候,高三的教案已经被他写了半本。
但即便如此,面对程素的时候,他们的态度一直都是,尽力就行,不用太在意结果的好坏。余下的焦虑担忧,他们一向只会自己承担。
噔噔。
一楼小客厅里传来两声清脆的玻璃敲击声,杨淑君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走了过去。
窗外是他们家的邻居,她见杨淑君看过来,朝着大门的方向指了指,示意开一下门。
杨淑君赶忙打开门让她进来:“你怎么过来了?村长不是叫我们别出门吗?”
邻里相亲的,那人也不见外,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唉,我这心里不踏实。”
程素听到声响,好奇地下了楼,杨淑君叫她认人:“这是隔壁吴奶奶。”
“吴奶奶。”程素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吴桂芝接过杯子,没急着喝,先上上下下打量她:“这是素素吧,都这么大了。都说女儿像爸,真的和你爸长得一个样。”
程素看过她爸的照片,虽然现在中年发福,还被学校里永远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磨得秃了顶,但年轻的时候,她爸长得一点不差,如果说她妈是浓颜美人,她爸就是淡颜帅哥,用现在的话来说,妥妥的韩式审美。但要说她和她爸长得一模一样,还是太夸张了,她的样貌更像二者折中,不浓不淡。
不过她也没低情商到非要反驳,只笑了笑,退到一边。
吴桂芝也无心寒暄,继续对杨淑君道:“我刚刚在棉花田里挖土,听到老徐说,你们老四家的程浩,成活死人了!”
“活人就是活人,死人就是死人,什么活死人。”杨淑君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你别到处听这些没有名堂的话。”
“人早就死了,但还能动,这不就是活死人?”吴桂芝奇怪地看她一眼,“他们都是后面搬过来的,你们家难道不是祖祖辈辈都在镇上的吗,你不知道?”
陈浩的事才过去几个小时,程勇军他们还没来得及告诉杨淑君,她自然不知道,但消息却已经传到了吴桂芝这里。
程素在一旁听着,心里把知道这件事的每个人都回忆了一边,依旧猜不出这事到底是谁说出来的,不禁为乡下的情报系统感到叹为观止。
那边杨淑君听了吴桂芝的话,反问道:“知道什么?”
“还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吴桂芝凑近,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泥塘下,镇着一个杀人比杀鸡还快的将军。”
程素竖直了耳朵。
杨淑君却反应平平,她沉吟两秒,恍然道:“难道前段时间那个教授带着学生来考察的古墓就是这个?你当时怎么不告诉人家,害得人家一顿找,也不知道现在走了没有。”
吴桂芝猛地一拍她肩膀:“那怎么能说,这可是咱们镇上的秘密,我看你家一直住镇上,才来找你的。”
杨淑君斜睨她一眼:“既然是我家都不知道的秘密,你奶奶怎么知道的?”
吴桂芝有些急了:“你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肯定是你奶奶没告诉你。我奶奶说,当时镇上还有给他守墓的家族呢,人家可是大地主。”
程素坐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问道:“真有守墓的啊,谁家呀?”
听到有人对她的话感兴趣,吴桂芝一高兴,也不把话藏着掖着了:“死了,死绝了。”
程素一惊:“都死了?怎么死的?”
“将军生气了。”吴桂芝笃定道,敞开了话头。
“将军墓以前可不是泥塘,是座山,山上还修了庙,那个地主每逢清明、七月半都要祭祀的。”
“那年,镇上地震了,一夜之间,山塌了,庙也没了。”吴桂芝手舞足蹈,仿佛亲身经历过那场灾难,“好好的墓被毁了,地主家心里慌啊,他们怕将军怪罪,赶忙加办了一场祭祀。”
“但那可不是什么正经祭祀。”
吴桂芝突然停了下来,程素连忙追问:“怎么个不正经法?”
“他们向泥塘里供了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
吴桂芝的声音突然变大,吓了程素一跳。
“什么叫,供了一个人?”
程素心里有些不好的猜测。她知道以前有一些疯狂的人,做过一些吃人的事,但她依旧心存一丝侥幸,希望至少自己熟悉的地方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显然,她的希望落空了。
“就是在她身上绑块石头,丢下去。”吴桂芝的声音阴森森的,“丢进泥塘里。”
程素听后,身上冷汗津津,就好像自己也被泡在了冰冷的泥塘里一样,但心中却有一股怒火在蓬勃燃烧。
“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杨淑君幽幽道:“为什么不能呢?那个时候女人的命可不是什么金贵命,拿去换个安心,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要是那个女人在镇上有什么仇家,得罪了谁,他们可是喜闻乐见得很。”
程素沉默了,怒火像被一场大雨浇灭,只留下深深的无力感。
“可惜他们算盘没打响,”吴桂芝接着道,“没多久,那家的少爷就变成了活死人,和程浩一样。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回去,几天以后,他家就一个活口都没了,半个月后,整个村里都没几个活人了。我奶奶当时还没出生呢,家里人刚好去外地探亲,才活了下来。”
她又长叹一声:“所以我听说程浩也那样了,才会不踏实呀。本来这个故事我也是不信的,但……”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不过程素听懂了。
那些太过离奇的事,在没真正遇到之前,都只会被当做一个故事。这是人之常情。
“吴奶奶,您别担心,程浩那边罗道长已经解决了,当时我就在那儿,已经没事了。”程素安慰她。
“真的?”吴桂芝追问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如释重负,“幸好有罗道长在,等这事结束,我一定要去罗道长那里求张符,发个愿。”
“那人家罗道长都交代了不要出门,你不听?”杨淑君开始赶客,“快回去吧,别出门了。”
吴桂芝走后,杨淑君和程素继续搞卫生,但两人的心情都不太好,勉强打扫完一间屋子,就准备晚饭去了。
早早吃完晚饭,洗漱完毕,程素拿着书上了床。
今天出了那么多事,她本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28度的空调吹出来的风温暖得刚刚好,盖在身上的羽绒被松软厚实,不知不觉间,她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是夏末,有晚霞,鸣蝉,和湿热浓稠的风,她坐在老房子的木门坎上,能听见蜜蜂振翅的声音。
她正对着大路,路两侧依旧是低矮的茶树林,露出了更远的地方,一棵高高耸立的树。那棵树的形状很奇特,像是一个侧身眺望的人。
风送来清苦的香味,来自院子一角的柚子树,程素将目光移过去,看见树上结满了深绿色的柚子,树下站着一个穿蓝白裙子的背影,她正抬着头,手指一点一点地数着什么。
程素觉得这一幕好熟悉。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女孩转过身来,消瘦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
“程清墨,你终于回来啦!”
第10章
尖叫
那是一张最多不过十五岁的脸,肤色苍白,脸颊凹陷,但眉眼顾盼间依旧能窥见曾经勃发过的美丽。
程素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亲近,站起身,想靠近她一些,却忘记老房子的台阶比新房子高很多,一个大跨步,她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上。
膝盖或许已经破皮了,但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撑着地想站起来。
奇怪。
她举起手臂,将短圆手指张开又合拢。
她今年几岁?
见她发懵,那女孩在不远处吃吃地笑笑出了声。程素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索性不动了,就这么趴在地上。
她努力昂起头,问:“你是谁?”
一口稚嫩的童声。
女孩没有回答,歪着头定定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深邃浓黑,镶嵌在凹陷的眼眶内,亮得惊人。她眨眼的频率很低,但在眼皮开阖的瞬间,能看见瞳孔深处透出的微微红光。
不知为何,被这样的目光锁定住,程素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不自觉地,她移开了与之对视的眼神。
起风了,树叶被风鼓动,发出簌簌的响声,程素的一头长发也被吹得狂舞。
“你知道我是谁呀。”
风越来越大,穿过树枝发出凄厉的啸音,轻柔的女声却似乎近在耳边,但程素知道,她们离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