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左右,程浩刚启动车子不到五分钟,视频突然中断了十几分钟才继续录制,之后又录了六七分钟,车子熄火,应该是到店里了。
考虑到记录仪可能拍到了程浩出事的画面,李业想请两位老人回避一下,但他们不愿意走,他便没有坚持,先打开了拍向车外的视频。
车子打火,视频开始录制,接着是离开家,开进大路。程浩保持着不快不慢的车速,拐弯之前按喇叭,进弯轻点剎车,驾驶习惯很好。
一切都很正常。
马上就到了熟悉的三岔路口。这时意外发生了,视频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车子随之失控,大幅度向右偏离了方向。
视频播放到了最后一秒,留在画面里的,是一片被撞得东倒西歪的竹子。
李业移动鼠标,退出视频,打开同一时段的车内画面。
“等一下。”当视频里再次传来程浩的惊呼声时,程素眼疾手快地按了暂停。她将倍速调慢,后退一点,指着视频左下角。
“这是什么?”
李业让她将视频截图放大。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半透的灰影,视频像素一般,灰影不太清晰,但经过仔细辨认后,依稀能看出它的形状。
那是一截枯瘦扭曲的手臂,正紧紧抓着方向盘向下拽。
第7章
寒飨
李业重新打开视频,播放了好几遍,慢速下看得更清楚,那的确是一只手,不是他们的幻觉,也不是视频出了错。
那只手凭空出现,摸索到方向盘,然后猛地往下一拽,速度太快,甚至出现了残影。
看完视频,众人有些沉默。今天发生的怪事已经很多了,现在告诉他们村子里有鬼在害人,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只有何芳娇死死盯着屏幕:“我就说那个地方有问题,当初三哥也是在那里死得不明不白。”
说着她捏住程同康手臂:“会不会是三哥回来了?一定是他来报复我们了,为了当年换田的事!”
程同康将她的手拿下来:“你莫多想,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怎么可能。而且何老三的后事,请的不是别人,是罗道长!”
听到罗道长的名字,何芳娇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对,我们去问一下罗道长。”
罗道长正在翻看那本小册子,看过视频,他也是一脸疑惑:“奇怪,我记得十多年前这里的法事是我亲自做的,当时没有什么异常啊。”
反反复复看过几遍视频,他将出事的位置记下:“有空我再去那里看一下,不过肯定不是何老三,这个你们可以放心。”
屋外传来一阵引擎声,黄院长和一个年轻人进了门,没有寒暄,李业带着他们直接上了二楼。
不多时,黄院长的检查结束,三人离开,回了派出所。罗道长从布袋中拿出朱砂黄纸,又让程同康去杀一只公鸡,把血放干净留着。
“要红毛鸡公,最好是你家每天最早打鸣的那只。”
公鸡对乡下的家庭来说是最重要的财富,每年孵两窝小鸡仔,病的病,死的死,丢的丢,最后能长成的公鸡,运气好有三四只,运气不好就只有一两只。
今年程同康家就只有两只公鸡,预备留下明年孵鸡仔的,但他没有丝毫不舍,从鸡舍中拎出来一只,手起刀落,丝线一般的鸡血就落入了瓷碗中。
鸡血取好,罗道长盛出部分,加入朱砂和白酒,搅拌成膏状,随后马步扎稳,气沉丹田,一口气写完了厚厚一迭黄纸。
放下笔,他长吁一口气,对程、何二人道:“我马上就要给程浩离魂了,你们要是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和他说吧。”
“只有一点,别让他晓得自己已经走了。”他又叮嘱一句。
到了程浩床前,两位老人却沉默了。
“程浩,过几天今年熏的腊肉腊肠可以吃了,我给你做,你要记得回来吃饭啊。”
“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我,我给你准备。”
何芳娇最后重重握了一下程浩的手,和程同康一起离开了房间。
“罗道长,您开始吧。”
罗道长点点头,进入房间,首先在程浩面门上贴了一张符。不过几息时间,程浩的眼睛就慢慢合上了,他躺在那里,宛如已进入安睡。
但罗道长知道,他的魂魄依旧没有离体,现在只不过是被压制住罢了。他将程浩的衣服脱下,只留内裤,然后捏着符纸,按照脚底、脚背、小腿的方向一寸寸往上贴。
每贴一道符,程浩的身体就会抽搐一下。罗道长没有理会,拿出一把铜钱做的小剑。
那剑不过一尺来长,尾部挂有红绳,上坠一个成色极好的玉环,剑身光滑锃亮,但从包浆来看,很有一些年头。
手臂伸直,剑尖依次点过气海、神阙、膻中、天突、神庭等穴位,程浩就像是绽放的烟花一样,猛地挣扎数下,最后归于平静。
门窗紧闭的屋内突然吹来一阵阴冷的风,盘旋数圈后消失不见。门外的程同康和何芳娇却好似感知到了什么,眼眶中滚落无声的泪珠。
虞雯莉和程勇军连忙扶着他们到沙发上坐下,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再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两位老人,只好任由他们哭泣。
他们并没有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何芳娇擦擦眼泪,站了起来:“老程,咱们得给程浩定一身寿衣,你的寿衣他估计穿不下。”
程同康站了起来:“寿衣他穿不了,我的棺材他应该能用,我当时做得大。”
程同康和何芳娇的棺材是去年打的,程浩还很不高兴,觉得爸妈身体都还挺好,不用急着打棺材,可程同康坚持要打,他说人老了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说不定哪天阎王说要收你就把你收了,不提前打,到时候哪里有棺材可以用。
没想到今年这副棺材就派上了用场,只不过不是给程同康用罢了。
“去年该打好一点的,这个漆不够亮。”程同康心里有一万个悔恨,“三哥跟我说他山上有根好木头,让我搞过来用,我也没有搞。”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看着叔叔婶婶忙来忙去,程勇军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四叔,四婶,要是缺什么,或者要用车,要帮忙,我们几个弟兄都在家,尽管和我们说。”
何芳娇现在笑不出来,只朝他扯了扯嘴角。
罗道长将程浩身上的符纸一一拿了下来,又将衣服给他穿回去后,离开了房间。
他走到两位老人面前,递过去一张名片:“最近镇上不太平,不适合办丧事,这是出租冰棺的电话,你们先给程浩租个冰棺,等事情解决了再办吧。”
何芳娇迟疑道:“大概多久能解决?这个拖久了也不好吧。”
“我也说不太准,大概就是在这几天的事。”罗道长这样宽慰她。
听到就几天,何芳娇安下心来,接过了名片。
“勇军,”罗道长又看向程勇军,“你送我到泥塘那里去一趟。”
“泥塘?”程勇军没有多问,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作势就要去开车。
“不急,你先把素素送回家。”
程勇军折返回去,把程素叫了出来,虞雯莉也跟在后面。
笼罩小镇半个上午的雾气开始有了消散的迹象。程老二尸体失踪的消息或许已经传遍了,每家每户都是大门紧闭,要不是还有窗口透出的灯光,程素几乎要以为这里一夜之间变成了荒村。
“素素,你知道泥塘镇为什么叫泥塘镇吗?”
罗道长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程素莫名其妙:“不是因为那个大泥塘吗?”
泥塘镇的名字不太好听,但名副其实,镇上的确有个泥塘,就在大路旁边,隔着一片林子。
说是泥塘,其实只是一个水塘,但里面的水颜色常年像黄泥一样,所以大家都叫它泥塘,这儿就成了泥塘镇。
泥塘镇的小孩儿,从小就被家中大人耳提面命,不要去泥塘那儿玩,小孩要是问为什么,得到的回答多数是,爷爷说的,或者是太爷爷说的。再加上那附近没有住户,也没有田地,除了排列整齐的杉树,什么也不长,久而久之,泥塘就变成了泥塘镇的真空地带。
大家每日都路过泥塘,每日都听见泥塘两个字,却没有一个人真的靠近过泥塘。
“你们或许都听大人讲过,不要去泥塘那儿,那你们知道,为什么不能去泥塘那儿吗?”罗道长目光悠远,仿佛在看向很遥远的地方。
程素摇头,她不知道。程勇军和虞雯莉也很沉默。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都差点忘记了,要不是今天翻了册子,我还想不起来。”
罗道长的声音里充满回忆:“我是一个弃婴,师父把我捡回去,给我取名叫罗子平,收我当徒弟,我师父是一个孤儿,是我师祖收养的,我师祖是我太师父云游时收的徒弟。这就是我的师门。现在在乡下做道士的人很多,但有师门的很少了。”
“我太师父呢,不是泥塘镇人,他是真正有大道力的,一百五十多年前带着我师祖云游到附近,听说这里有凶魂作祟,犯下恶行,整个小镇五户不存一,就前来捉鬼。”
不止程素,程勇军和虞雯莉都是第一次知道镇上的往事,他们听得入了神,程勇军还将车速放慢了许多。
“太师父到了这里才知道,这凶魂不简单。”
“我太师父来之前不久,这里发生了一场地震,震级不高,镇上的人没事,但有一座山塌了下去,泥水倒灌。,就形成了现在的泥塘。”
“塌的那座山也不简单,是一千多年前,古燕国的一座陵墓,有人说是镇压异姓王的,有人说是修建给燕国皇帝最爱的妃子的,年代久远,已经说不清了。但守墓人的后代还在,他们是村子里的大户,害怕陵墓被毁,怪罪他们,就组织了一场祭礼。”
“但祭祀没有起效,我太师父来的时候,那一家已经死尽了,陵墓也变成了煞阵,泥塘就是阵眼,那凶魂躲在阵眼内,我太师父奈何不了,只好舍身跳入,将煞气与凶魂一同封印在泥塘内。临走前他交代我师祖,要世代留在泥塘镇,防止凶魂冲破封印,出来为祸世间。”
“我太师父将镇上的这一场劫难叫作寒飨,关于一切的开端,他留下了十六个字。”
罗道长一字一顿说到:
“死魂不去,活僵归村,大雪落尽,寒飨宴起。”
车子正经过一片竹林,路两侧的竹子被压弯了腰,突然啪嗒一声——
一大块雪落在了挡风玻璃上。
第8章
阵破
车速再慢,回家的路也只有那么长。
车子停在了熟悉的小院,程素从罗道长的话中回过神,打开车门。
“程素。”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全名,程素心里一紧,回过头,看见罗道长脸上异常认真的神情。
“你千万不要靠近泥塘,记住,千万不要。”
保持着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的姿势,程素看向了前排的父母,他们没有意外,也没有疑惑,只是叮嘱她别出门,外面不安全。
为什么罗道长要告诉他们泥塘的事?难道只是单纯回忆起往,事想找个人说出来吗?又为什么要单独提醒她?为什么她千万不要靠近泥潭?
直到进屋,程素都没有弄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
她只知道,本该逐渐熟悉的泥塘镇,现在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远去的车内,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虞雯莉看着远处,一直都很平静的神色已经无法维持,她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忧虑。
“罗道长,素素真的会没事吗?”
罗子平安慰她:“十年前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只要她不破忌,不靠近泥塘,就不会有事。”
虞雯莉靠着车窗,疲惫地闭上了眼,不知这话她信了几分,罗子平也不再多说什么,将头转向了窗外。
已经150年了,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泥塘刚被封印那几年,还会偶尔有点动静,师祖总要去看一看,后面稳定下来,师祖就改为一年去一次。再经过了几代师徒,等到了他这里,上一次去查看泥塘的封印还是十多年前,何老三出事的时候。
那段时间镇上人心惶惶,他应村长之邀去出事的地方做了法事,泥塘离那儿不过几百米,他便顺路去看了看。
杉树一棵颗后退,和别的杉树林不同,这片林子的排列尤为整齐,每棵树之间的间隙都保持着一致,像是表演里被精心排练过的阵型。
泥塘到了。
罗子平下车,打开布袋,正要拿出八卦罗盘,突然动作一顿,转身一个飞跃,爬上了半人高的土坡。
动作利索得一点都看不出是个八十岁的老爷子。
程勇军和虞雯莉的视线追逐着他的身影,来到了一棵杉树前。
和林子里的其他杉树一样,那棵树约有小孩腰身一般粗,不同的是,它的枝条不是完美的宝塔形,而是在左侧缺了一角,有很明显的砍伐痕迹。并且不止它一棵,就这么望过去,它后面的每棵树都是如此。
刀口的痕迹还很新,说明最近有人进过这片林子。
罗子平阻止了试图下车的程勇军,独自沿着砍出来的小路进入林中。
刀口的位置偏低,他身高不过170,必须得弓着腰才能勉强通过,目测砍下树枝的人身高一米五左右,从刀口横截面倾斜的方向来看是个右撇子,力气不大,基本都有二次劈砍的痕迹。
那么就有两个可能,身量不足的孩子,或者是年纪偏大的老人。
考虑到现在再心大的家庭吗,都不会放任小孩拿刀出来玩,罗子平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这条小路贯穿了整片林子,走出来就能看见泥塘。
塘子其实不大,形状是规整的方形,里面是浑黄泛着红光的泥水,看着就十分不详。
泥塘四周都是整齐的杉树林,这些杉树林是在太师傅投身入塘后长出来的,密密麻麻,层层迭迭。其实镇上的人没必要教育孩子不要靠近泥塘,因为这里根本没有能正常出入的路,想强行进入,只会被杉树叶尾端的尖刺划得遍体鳞伤,就连他们每次来泥塘查看,都必须根据奇经八卦找到正确的路径,再用符使其显现。
但仔细一看,林子与十多年前相比,似乎稀疏了许多,难怪那人能凭着一把刀就走进来。
地上是膝盖深的杂草,靠近树根的地方偶尔能看见几簇棕黄色的蘑菇,这是泥塘周围除了杉树之外,唯二能见到的活物。
罗子平顺着杂草倒伏的方向,来到了一棵挂着绳结的树前。
绳子就是普通的麻绳,打了活扣绑在最粗壮的树枝上。
有人在这里自杀了?不。罗子平凑近一看,绳子没有拉扯过的痕迹。或者说,有人尝试过,但没有成功。
或许是滑倒了。看着树下一道一人宽的长痕,他猜测到。
林子被破坏得太严重了。这整片林子也是封印的一部分,害怕这些破坏会影响封印的效果,罗子平从布袋中拿出龟甲和一小块三一丸,开始卜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