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一点了,虞雯莉和程勇军打牌的打牌,搓麻将的搓麻将,爷爷作为亲兄弟一直忙进忙出,程素照旧去了奶奶在的厢房。
一桌子都是老人,到了睡觉的点了都在打盹,程素轻手轻脚坐下,不敢再睡,打算玩会儿游戏提提神。
没信号。
山区就是这一点,运气不好呆的地方就是信号死角,很不幸,好像这整个院子都是死角。
祠堂没有WiFi,她点开一个很久以前下载的单机游戏,开始玩脱机模式。
十二点左右吃了一顿夜宵,中间又去哭了几次灵,五点多的时候,天空还是一片浓黑,村里的鸡开始叫了。
院子里又忙碌起来,程素以为要哭灵,出去了才发现不是。院子里摆了好几个大麻袋纸箱子,那个纸扎的漂亮豪宅也被人扛在肩上。
她找到同样站在外面的虞雯莉:“妈,这是干什么?”
虞雯莉的声音里是浓浓的困倦:“给二爷爷烧东西,他以前的衣服啊什么的都要烧了,阴宅这些也要烧掉。”
程素点点头,问她:“可以去看吗?”
老是坐在屋子里憋得慌,她打算趁此机会出去走走。
虞雯莉打着哈欠点点头:“记得打伞,别挨火太近。”
刚好爷爷就在烧东西的队伍里,程素跟了上去。
焚烧的地点选在祠堂附近一片空地上。一起出来的人不少,带了铲子和锄头,他们先将积雪铲扫干劲,再在周围挖了一圈隔离带。
即便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焚烧依旧进行得很不顺利——风太大,把火苗吹灭了,雪太大,把火苗打熄了。最后他们几个人围在一起挡着风,打着伞才将火点燃。中间又熄了好几次,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将这一堆易燃物烧光。
回去的路上,人群有些躁动,讨论的话题只有一个。
雪这么大,等会儿木头怎么上山。
本地方言,木头指棺材,上山就是下葬。
乡下还是土葬比较多,坟地一般选在半山,下葬的时候得找十几个青壮力,用几根拳头粗的长木棒将棺材抬上去,要是天气不好,确实比较困难。
好像感应到了他们的忧虑,进院子的时候,雪停了,大家担心雪等会继续下,打算将出柩的时间提前,等天亮到能看清路的时候就出发。
选的坟地离这里还有一段路,走到那里天刚好亮到能上山。
出柩之前还有一个遗体告别仪式,现在还留在这里的人都围到了棺材旁边,虞雯莉问她去不去。
她不太想去,接了一杯姜糖茶站在外围。
棺材还是用棉被盖着,棉被掀开,棺盖不会立刻合上钉死,而是留出一些时间供亲属告别。
毕竟这一合上,就是真正的再也不会相见了。
程素看见了二奶奶,程建国夫妻,还有她家的一对孙子,作为家属站在最里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至亲去世,这个中年男人今天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落泪了。他一手扶着棺身,另一只手不断重重抹脸。两个孙子大的已经工作,还能维持平静,小的还是个孩子,头埋在妈妈怀里,哭得一抽一抽。
只有二奶奶,或许是老人对生死更加坦然,她没有哭,直直地站在那里,望过去的眼神古井无波。
陈卓念完一段咒,将一张符纸贴在棺身上,缓缓掀开了棉被。
人群中一片寂静,预料中的哀声并没有出现,程兴国抹泪的动作停了下来,二奶奶面色变了又变,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大家都惊骇地看向陈卓,陈卓也是一脸凝重。
怎么了?
程素挪动两步,换到一个能看见棺材里面的角度。
比夜色更黑沉的棺木里,刷着比血还要浓艳的朱漆,就在程素打算踮脚看向更深处的时候,不知是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一石激气千层浪。
“程老二不见了!”
第4章
催供
“大家眼皮子底下,他怎么会不见了呢?”
“谁偷走了?”
“这有什么好偷的,一个老头子,而且这屋里来来往往,人没停过,就是想偷也没机会啊。”
“那就出怪事了,不是人偷的,还是鬼干的?”
鬼干的。这不过是一句说顺嘴了的口头禅,平时听起来没什么,现在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喉咙。
“笃笃。”
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回荡,坐在堂屋一侧的长须老人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将近百来岁,须发皆白,窄长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沟壑和一块块黑斑,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双眼却丝毫不显浊态。
这是程素的小叔公,她太爷爷最小的弟弟,现在程家辈分最大的人。
“行了,兴国和小陈留下,其他人都回吧,祠堂里有监控,一看就知道了,莫自己吓自己,天塌不下来。”
小叔公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威严,或许是监控这两个字让大家重拾起了身处科技社会的实干,他这么一说,大家便陆陆续续往外走。
只有透过偶尔隐晦交换的眼神,能看见眼底的惊疑与恐惧。
程素也被拉走了,程勇军和虞雯莉的面色尤其凝重,他们让程素跟着爷爷奶奶走到大路边等着,自己小跑着回了家。
雪没有再下下来,太阳行东边探出一小段圆弧,如果没有发生意外,这正是出柩的好天气。
爷爷奶奶步子小,走得慢,程素放缓了脚步。
他们一家并不是单独走在路上,顺路的大概有六七人,但都走得异常沉默,程素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拿出耳机,准备听听歌,但打开播放器等了很久都没加载出来,仔细一看,居然还是没有信号。
难道是大雪把基站压坏了?国内的基站不至于怕这点雪吧。
本地也没有缓存歌曲,计划泡汤,她只好收起手机,将注意力放在路上。
不知何时起的雾,她注意到的时候,远处的群山已经开始在雾气中闪烁沉浮,逐渐被淹没,变成白茫茫一片。几个呼吸之后,马路就变成了一截孤岛,前无进处,后无退路。
就这么走了许久,直到一束白光从迷雾中照了出来,熟悉的白色SUV停在了岔路口。
程素率先钻进后排,看见后备箱里放满了行李。
雾气很浓,开着前照灯勉强能看清一小段路,程勇军的动作中带着一丝急躁,但车速依旧控制得很慢。
虞雯莉拿起手机:“我给陈卓打个电话,说我们先走了。”
程勇军没有说话,电话很快就拨通了。
“陈卓,我们先带着素素他们走了,你和你师父说一声,我们下次有机会再去看他。”
陈卓那边也忙,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
车厢内又恢复了沉默,睡眠不足加上晕车导致的疲倦席卷而来,程素慢慢合上了眼,又在几秒后猛地坐直身体,从包中翻出咖啡,一口气灌了小半瓶。
这动静有点大,虞雯莉看向她:“怎么了,不睡会儿?”
程素又灌了两口,苦涩的味道自舌尖蔓延:“不睡了。”
一闭上眼,她就又梦到了祠堂后院的那间屋子,看见那本摊开的族谱,和她名字后的那行小字。
“于八岁时病故。”
八岁对她来说确实是很特殊的一年,她八岁发了一场高烧,因此失去记忆,她也是八岁改的名,八岁离开泥塘镇,回到父母身边。她想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一直做这个梦。
难道她八岁那年还发生了什么事吗?程素有点想问一问,但直觉告诉她,恐怕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有风从车窗缝隙中吹进来,吹得她半边身子发寒。
不久,车子到了三岔路口,程勇军却驶向了通往镇上的路。
“怎么不走那边?”奶奶发现了不对。
程勇军解释:“这么大的雾,渡口不开船的,我们走镇上,过桥。”
从市里到泥塘镇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子啊渡口坐船,就是他们来的时候走的那条,另一条是过桥,更好开车,但要多绕半个多小时。
现在才七点多,天冷,周末,又不是赶集的日子,镇上人起得晚,被雾气笼罩的街道空旷寂静,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犬吠。
离开小镇没多久就是大桥,河上也是大雾弥漫,将整个桥面都笼罩在内。
程勇军直直地驶了上去。
车身被减速带颠得一晃一晃,随着车子的前进,程素感觉车内的气氛似乎也在慢慢拔高。
然后啪的一下沉了下来。
前面堵了。
程勇军下车往前走,想搞清楚状况。
前面停了三辆车,司机正站在路边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刚在葬礼上见过,程勇军上前打了个招呼。
“大力表哥,这是怎么了?”
程大力表情不是很好看,带着他走到第一辆车的车头那里,示意他自己看。
只见车头被平平整整地横向切开,前盖、发动机、电线甚至轮胎都被一齐切断,地上放了一根千斤顶,也是断了一截,前方的地面上却依旧干干净净。
这辆车的主人是个年轻人:“我早上赶回城里上班,开到这里,车头就一点点不见了,幸好这里减速带多,开得慢,我立马踩了剎车才没出事。”
他捡起千斤顶指了指一条减速带:“我试了一下,不能超过这里。”
“你看。”
眼前的场景有些诡异,往前伸的千斤顶在越过一条无形的线以后,就像被擦掉的粉笔线一样,消失不见了。
那人扔掉千斤顶,看向程勇军:“我赶着去上班,迟到了要扣钱的,想跟领导请个假,电话打不通,网也没有。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程勇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先拜托程大力去镇上招人来拉警戒线,随后劝另外两人别在这儿等着了,先回家等通知。
说完也没管他们。自己回了车上。
“我们现在出不去了。”系上安全带,言简意赅说完,他开始倒车。
虞雯莉面沉如水,注意到后座昏昏欲睡的两位老人,对程勇军说道:“先送爸妈回家,我们去找罗道长吧。”
罗道长就是陈卓的师父,得了痛风的那位。他住在山顶的道观内。
泥塘镇位于丘陵地带,山多。这里的山分两种,一种长着杉树,一种张着竹子,都是排他性极强的植物,所以一道冬天,杉树山上红似晚霞,竹山却依旧碧绿如玉,中间泾渭分明,二者剑拔弩张,平分这连绵不绝的群山,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这就是一座苍翠的竹山。上山的路只有一条石板小径,爬上半个小时就能看见一座白墙青瓦的半围小院,小院左右各有一排略矮的厢房,中间是五间正屋,院外还有一小片菜地,地里的青菜叶子上都兜着一层雪,有些蔫蔫的。
一片颇有些生活气息的方外之地。
堂屋里供着几座色彩鲜艳的神像,虞雯莉领着程素进去拜了拜,随后径直朝左边那间走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别看什么监控了,找个人来接我,我就来。”
木门开合,发出滞涩的嘎吱声,程素跨过门坎,对上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说平平无奇其实非常不准确,眼前的老人一身灰棉袍,端端正正坐着,目光矍铄,鼻梁阔而挺直,面容板正,长发在头顶用木簪绾成髻,还留了长及胸口的胡须,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不寻常。
可奇怪的是,明明那么有记忆力的长相,只要将眼神移开,上一秒还在留在你眼中的身影就像是被抹去的沙画一般,在你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罗道长看见他们,倒没有多意外,一边向电话那边交代不用来接他了,一边给他们倒茶。
“来了?坐吧。”
三人坐下,还未开口,罗道长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路上出了问题?”
程勇军点头:“雾太大,河里不开船,桥也走不了,过去的东西都消失了,幸好还没有人出事。”
罗道长没有说什么,手上掐了个诀,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变换了几个手势,继续问道:“应该是从昨天开始的,你们昨天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程勇军将差点在岔路口撞上程浩的事说了。
“还有吗?”
自从昨夜过后,程素对别人的眼神敏感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说这话的时候,道长的眼神在她这里多停留了几秒。
略带一丝犹豫,她将自己的梦说了出来:“我昨晚做了一个怪梦,梦到我进了祠堂后面的堂屋,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香炉。”
下意识的,她没有提族谱的事。
“香炉?里面点香了吗?”
程素努力回忆。她知道点香是一个很重要的仪式,但她不太懂这些,看见的时候并没有多注意,心思都放在了族谱上。
“点了,三根香。”
罗道长接着问:“三根一样长吗?”
“不一样,左边的短一点,另外两根是一样的。”她摇摇头,不解道:“怎么了吗?”
“是催供香。”
道长面色微沉,补充道:“这是在提醒我们准备供品。”
第5章
尸僵
“只是一个梦,巧合吧?”
程素试图找回一点唯物主义的自信。她经常听到爷爷奶奶说梦到哪个已经过世的亲戚,说缺这个缺那个,给他烧了东西过去就好了,但她一直觉得这不过是心理暗示罢了。
道长还没说话,程勇军突然问道:“你看见的屋子是不是三间打通,六根柱子,香炉前又一个矮桌,桌上摆了一本族谱?”
程素惊讶地看向他,算是默认。
他的语气笃定:“祠堂后院的堂屋就是这样布置的。”
“可能我小时候溜进去过,潜意识里还有印象呢?”乡下野大的孩子可没有什么不敢的,越不让做的事越要去做。
程勇军的反驳更有理有据:“那间屋子是修缮的时候扩大的,以前没打通,就算你进去过,看到的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程素被说服了,但依旧不解:“那天打盹睡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是我呀,我没做什么吧。”
虞雯莉解释道:“应该和你的八字有关,你容易招这些东西。”
罗道长也在一旁搭腔:“我看过你的八字,是有些属阴。”
程素其实不太信这些神鬼阴阳的事,但经过这两天的事,她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敬畏,就接受了八字的说法。
“既然是催供,是不是只要准备好供品就行了?”程勇军问罗道长,语气轻松了很多。
罗道长打破了他的侥幸心理:“桥那里应该是结界,能构建结界的祖宗,或许没有那么容易送走。我们要先搞清楚它想要什么供品,如果只是普通的猪牛羊,没必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