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飨[灵异]——竹里居【完结】
时间:2024-03-19 17:15:22

  虞雯莉迎上去:“二婶您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二奶奶指指手里提的袋子,露出里面的白色布料:“我不来,她们后生哪里懂这些。”
  他们跟着二奶奶进了隔壁厢房,这里摆了两张烤火的桌子,开了两桌麻将。
  他们进来的时候,有一桌麻将正好结束,伴随着一声嘹亮的“糊了”,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将牌一推,其他人露出或惋惜、或不甘的神色,算钱的、复盘的、找人换零钱的,声音挤在一起,很是热闹。
  程勇军和虞雯莉与二爷爷关系更近,他们的孝衫是一件完整的褂子,程素的就只是一件小披风。除此之外,头巾胸花都是一样的,虞雯莉的头巾像其他人一样绑在手臂上,程勇军明天要扶灵,得围着额头戴,只有程素最不一样,她的头巾被二奶奶绑在了马尾上,像一个白色的蝴蝶结。
  二奶奶摸摸她的头,说这样漂亮。
  几人收拾好,二奶奶让他们去吃席。程素晕车,随便扒了几口,喝着汤看周围的人忙活。
  堂屋里敲敲打打奏乐的道士已经停了,院子里的桌子被移到更宽敞的空地上,几个小道士围成一圈挡着风,在桌前点燃纸钱,另一个穿着华丽法衣的中年道士正在另一张桌上画符。
  陆陆续续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捧着茶聊天。
  有个外市口音的年轻女人戳了戳身边的人:“妈,这是要做什么?”
  身边人声音压得低低的:“做法事,我们这儿不是老死的都得这么办,去去煞气。你等会儿别看,影响身体。”
  年轻女人不太明白,被隐晦地盯了一眼肚子,恍然大悟,当即便进屋里去了。
  两个女人就站在程素身边,被迫偷听的程素慢慢喝完汤,和虞雯莉对上了眼。
  虞雯莉还没吃完,她吃饭本来就不快,又有熟人拉着聊天,碗里还剩大半。
  “你进屋找你奶奶去吧。”她掏出手机看了眼,“还早,可以睡会儿,等要开始了我去找你。”
  搭棚子的那半边院子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寒风呜咽,院子里放了几个炭盆,但也没暖和到哪里去,呆在外面确实受罪。
  她起身紧了紧羽绒服拉链,打算一间间厢房去找奶奶。
  “程清墨?”
  太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程素愣了一下,抿抿嘴,张望一周,看见身后站着的女生。
  见她注意到自己,女生笑了:“真是你呀。我看着有点像,就是一直没敢叫你。”
  程素觉得她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好笑笑,女生读懂了她眼中的茫然,开口自我介绍:“我叫徐欣,你小学同学。”
  提起名字,程素有点印象了,但不多。徐欣当时在女生里算是孩子王,一呼百应,但不包括程素。程素和她不是一个交际圈子的,两人没什么往来。
  “叫我程素吧。”她提醒。
  徐欣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因为你以前的名字太让人印象深刻了,我顺口就……”
  程素摇摇手表示不介意。
  她记得徐欣和她家没什么亲戚关系,大夜她不必留下来守灵的。
  说到这个徐欣面露无奈,指了指锅炉旁边的男人:“我跟着我爸来的,给他打打下手,雪太大了,他不让我一个人回去。”
  程素看看积雪,再看看远处仿佛能吞没一切的夜色,了然,换她爸妈也不会放她一个人走。
  徐欣又问她:“放寒假了?”
  程素点点头。徐欣没接着说话,她觉得自己应该把话题接下去,但又想不到能聊些什么,干脆把嘴闭上了。
  院外突然传来一串喇叭的滴滴声,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人进了门,敞开嗓门大声招呼:“表哥,礼炮到了,在我车上,你找人去搬哈!”
  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几个男人鱼贯而出,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出了门。
  那年轻男人没有去,他一跛一跛地走到锅炉那儿,从蒸锅里拿出一碗饭,也不讲究,随便找了个有空位的桌子,坐下开吃。
  旁边的人像是认识他,看见他走路的姿势,关切道:“浩儿,你腿怎么了?”
  程浩夹一块牛肉,不太在意:“没事儿叔,今天倒霉,摔了一跤。”
  “那上药了没有?”
  “上了,一点小问题,吃菜吃菜。”他端起一杯酒敬了敬,一干而尽,桌上其他人纷纷附和。
  一场小插曲到此结束。
  看了会儿热闹,尴尬的气氛消散许多,徐欣善解人意道:“你是不是冷啊?我等会儿可以和我爸去我叔家睡,你可是要通宵的,快进去烤火吧,别感冒了。”
  程素自然从善如流。
  她在左边的厢房里找到了正在和人拉家常的奶奶。
  “二哥也是的,这么大的年纪,修什么屋顶,等他儿回来了让他儿修嘛。”
  “他就是不服老,快八十岁的人了,还买几头牛天天陪着。”
  “唉,现在好了,想不服也不行喽。”
  话题有些沉重,几个人不再聊下去,拿起果盘里的橘子剥了起来。程素搬来凳子,挤到奶奶身边。
  这下有了她这个新话题,桌上沉重的氛围一时一扫而空。
  桌下的炭火炉子散发着曛暖的热气,程素靠在杨淑君身上听了几耳朵家长里短,酸胀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坠入了酣甜的梦乡。
  好安静。
  睁开双眼,程素发现自己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醒来,她靠坐在门板上,正对着一个巨大的香炉。
  这间屋子是祠堂的后院正房,三间屋子被打通,靠六根圆柱支撑着屋顶,非常宽敞,是程家供奉先祖和存放族谱的地方,平时不会开门,也不会让小孩进来。
  她摇晃着站起身,第一次进这里面来,不免好奇,四处打量。
  那香炉摆在一张案桌后面,约莫有一人环抱大小,里面燃着三根手腕粗的香。香已经燃过一阵了,长短不一,右边两根大约平齐,左边那根略矮一些,屋内弥漫着幽幽的檀香。
  案桌低矮,坐在蒲团上刚好能伏在案上,程素对着香炉拜了拜,口中念着莫怪莫怪,跪坐下来,打量着桌上的族谱。
  族谱有些年头了,是线装本,纸张发黄,边缘已经生出毛边,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家中翻出过复印本,但其中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
  像小时候面对着复印本一样,她心中升起一股好奇,犹豫几秒,翻开了族谱。
  太过遥远的事她不太关心,小半本族谱被她走马观花翻过。程家祖上曾经非常显赫,出过不少高官,后来生变败落,剩余族人搬到了泥塘镇,在这里扎根百来年,如今在镇上算是大姓,全族有小两百号人,大致可以分为三支,程素这支住在祠堂附近,负责维护祠堂修缮族谱,另两支分散在镇上各处,没有大规模聚集在一起。三支平日交际不多,很多甚至已经断了人情往来,毕竟论血缘,他们的关系都要追溯到太太太爷爷那辈了。
  终于,她看见了爷爷的名字。
  她爷爷叫程同甫,在五兄弟中排行老三,这个有些旧时代气息的名字是她的秀才太太爷爷取的。爷爷下面就爸爸一个名字,据说前头还有一个儿子,但那个时候的孩子不易养大,出生几个月就没了。按规矩,三岁记名,在这之前夭折的孩子是不记进族谱的,至于那些上了族谱后去逝的,会在名字后面加上小字。
  比如她爸爸的一个堂兄,名字后面就写着:于二十二岁时因故去世。
  写到这一辈,一张纸刚好用完,程素翻开下一页,准备找自己的名字。
  她家一向是按辈分来取名的,只有爸爸他们例外,到她这辈,又把排行续了起来,她虽然改了名字,但族谱上的名字是没有改的,所以这一页的名字打眼看过去,整整齐齐。
  不,还是有不一样的。
  她的名字后面,有一行小字。
第3章
  出柩
  啪嗒。
  灯灰落入香炉的声音很轻微,但程素依旧被惊动了。
  她抬头看过去,三根香积攒的香灰一同断裂,右边两根的燃烧进度终于追上了左边,现在它们一般高了。
  檀香突然变得浓烈,嘈杂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坍塌的宇宙一般揉在一起,世界黑了一瞬,又很快变得明亮。
  程素用凝滞的大脑思考几秒,才反应过来。
  刚才那是一场梦,她真正地醒来了。
  杨淑君递给她半个烤得热热的橘子:“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去外面找你爸妈吧。”
  程素走出门时被风吹得打了个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诡异的梦,踏出门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异样,一种无法描述的,很微妙的不和谐感。
  她放慢脚步,装作不经意地在院子里晃荡。
  一圈下来,她知道为什么了。
  无论她走到哪里,所有人,不论是做事的,还是闲聊的,虽然手里的活,嘴里的话没停,但眼神都曾经停留在她身上。
  他们掩饰得很好,会偷偷注视她,尽量在她注意到之前将眼神收回去,如果不是特别留意,根本不会发现这些迅速游移的目光。
  不是打量外来者,也不是打量闯入者,那眼神带着熟悉,带着深究,交汇间仿佛已经交换过千百条信息。
  她身上的羽绒服蓬松柔软,走了这么一会儿,寒意却依旧没有褪去。本能地,她开始寻找自己熟悉信任的人。
  院子里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虞雯莉和那个穿着华丽法衣的道士站在角落,她拿着一个信封要塞给道士,人家不肯收,两人正在进行一番拉锯。
  “莉姐,跟我说一声的事,拿这些做什么。”
  虞雯莉用信封拍他一下,“不光因为这事,我听说你师父前段时间住院了,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这道长的师父是镇上资历最老的道士,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无儿无女,和徒弟们住在道观里,身体一直康健,住院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虞雯莉还担心了好一阵。
  “痛风了!住了两天就回来了,精神特别好,每天在那骂我们这不给他吃那不给他喝,就是医生嘱咐不能累着,最近都在观里休息呢。”
  虞雯莉又将信封往前塞塞了塞:“拿着,给你师父买点营养品。”
  道长还想躲,被一句话堵了回去:“还你师父的人情,又不光还你的,拿着!”
  他只好收了。
  程素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她脸色不是很好,虞雯莉以为她是晕车还没好。
  她拉着程素介绍:“这是陈卓陈叔叔。”
  程素露出一个笑:“陈叔叔好。”
  陈卓看着她,从衣服暗袋里摸出一张迭好的符:“都长这么大了,来,叔叔给你的见面礼,可保出入平安,家宅安宁。”
  程素的眼神被法衣吸引了一瞬,接过符,道谢的时候笑容比之前舒展许多。
  陈卓也发现了她脸色不对,和虞雯莉对了一下眼神,继续和程素说话。
  “觉得叔叔这件衣服好看?”
  程素点点头。
  “这衣服可不简单,”陈卓卖了个关子,“老对象了,我师祖的师父传下来的,我师父的宝贝,受过不少香火,今天还是第一回让我穿。”
  陈卓话说得夸张,却一点不假。这件青绿色法衣的确气派,黑色缘边以百鸟纹为饰,左右肩上各有一个大的团龙纹,前后通绣五彩祥云并白鹤纹样,鹤身织入了银线,在灯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就因为这件法衣,他们道观在市里甚至省里的地位都不低。平日它被挂在专门的屋子里,每日念经,旬日熏香,轻易不会被请出山。
  上百年的物件了,穿一回少一回。这是师父原话。
  他这么一展示,程素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衣服上,脸色逐渐变好,虞雯莉暗暗瞧她一眼,放下心来,拆陈卓的台:“行了行了,知道你快四十开始当家了,收一收,收一收。”
  二人又你来我往几句,陈卓回到小道士身边,开始准备主持哭灵。
  雪更大了,院子上方又支了一片塑料顶棚,时不时有人将上面的积雪顶下来铲出去。圆桌被摆得更加紧凑,凳子迭好放在一边,院子里空出了大半,所有穿着孝衫的人按照辈分排列在堂屋前。
  道乐重新响起,陈卓用高亢的声音,肃穆的曲调,吟唱着仪式的开场词,大意就是哀惋老人的离去,诉说家人的不舍,祝福往生者,安慰在世人。
  开场词念完,他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白宣,开始念孝子的名字。
  四人一组,按照辈分依次向前,很快就轮到了程素。
  “程清远,程清文,程清灵,程素。”
  程素和另外三人走上台阶,进入堂屋,地上已经摆好了四个蒲团。
  “孝子跪——”
  “孝子起——”
  “孝子请回——”
  这个流程结束得很快,陈卓从堂屋里出来,让大家站成两列,安排了前排的两个人高举白幡,最后由二爷爷的儿子程兴国捧着遗像站在最前面。
  程素其实没怎么见过程建国,但今天他很好认,作为逝者唯一的儿子,他的装扮是最特殊最显眼的。
  除了标配的孝衫褂子、头巾和胸花,他还有一根腰带,和一顶帽子。
  这个帽子的设计者或许有点抽象天赋,仅仅用四根木条,就做出了一顶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帽子。一个圆圈当底座,三根木条往后弯折,最后汇集于一点,固定在底座上,再用白色绢纸做成叶子的形状,粘在木条上,就算做好了。
  忽然一阵酷烈寒风穿堂而过,吹得纸叶子微微颤动,吹得白幡像试图挣脱的亡魂,吹得程建国的脊柱深深弯了下去。
  依旧伴随着陈卓的高亢吟唱,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先是围绕着停放在堂屋内的棺木。
  程素低着头,试图眼观鼻鼻观心,但余光很难控制。她今天第一次看见了完整的棺木。
  和殡仪馆里的不同,这具棺木称得上漂亮,底座的弧度流畅,棺身滚圆微凸,比起棺材,更像一张小舟。通体刷了锃亮的黑漆,灯光照射下,映出平滑的弧光,锋利的边角饰以金线,一头用鲜红的染料写着大大的寿字。
  棺木没有封上,但也并非敞开,上面盖了一床有些年头的棉被,红底鸳鸯牡丹纹,是整间屋子里最鲜亮的一处地方。
  队伍里的脚步缓慢,杂乱而沉重,跨过门坎,走下台阶,徐行到院子里的供桌旁,桌前的盆里,纸钱依旧烧得旺盛。
  队伍停下了,程建国在桌前跪下,接过纸钱,一迭迭往盆里放,依旧佝偻着,嘴里念念有词。
  他的声音不大,程素的位置靠后,听不太清。念着念着,程兴国情绪有些失控,伏倒在地上,旁边的人急忙将他拉起来。起身后程建国抹一把脸,打起精神念完剩下的词。词念完,队伍继续围着供桌绕。
  这样算是一圈。
  转一圈,院外就会点一次鞭炮,三圈绕完,这一次哭灵就算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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