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的修为根本无法支持她回到屠仙魔宗掌控全局,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恢复修为吧,李正玉低垂着眸,将腰间的玉佩握在手中碾作齑粉。
谢混在原地缓缓闭上眼,他刚才解开了禁锢李正玉修为的缚灵锁,青虹剑仙的遁术世间绝顶,他知道,他追不上她了。
他抬手用指尖触碰刀柄,就像一个新生的幼儿在辨识亲人举到他面前的玩具,他的手指一触即分,仿佛这把冰凉的刀是这世间最滚烫的东西,伤口离心脏很近,痛楚轻而易举便朝那里蔓延。
这伤于他而言连轻伤都算不上,却给予了他锥心之痛。
*
屠仙魔宗。
陆司南静坐于伐天殿内,桌上的琴是李正玉时常弹奏的,至今似乎还犹有余温。
他自幼便生存在血性与厮杀之中,后来又忙碌于魔宗的事务,并不会弹琴。
他抬手依次拨动琴弦,像李正玉每一次百无聊赖时所做的那样,带了些江湖气的乐曲在耳边响起。
他当时问李正玉,为什么依次拨动琴弦也能有好听的曲子?
李正玉眉眼冷淡,声音比神情更淡漠:“这是《沧海一声笑》,写的是江湖。江湖与修仙界很像,但又比修仙界公平,因为在那里所有人百年之后都会死。”
他还记得他当时是怎样说的。
“那江湖远远比不上修仙界,修行之人长生久视,哪里是凡人能够比拟的。”
李正玉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他偷偷注视着李正玉的侧脸,不敢叫她发现。
她那如绸缎般的长发被一根玉带轻轻挽住,貌若烟霞轻笼、粲然生光,眉眼氤氲着轻灵的冰雪,纤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垂下,在眼下撒下一层阴影,敛去了那冷冽而不可逼视的眸光。
如果人们见到过她,便会知道“青虹剑仙”这个名号远比“无极魔尊”更与她相称。
但李正玉并非一直是这样美的,他爱上她的时候,她还不是如今的模样。
他们初见的时候,李正玉已因入宗时极高的修为和与正道的仇怨被前宗主拔擢为刑堂堂主。
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戴了一个狰狞的面具,那时除了宗主,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正道之中享有盛名的青虹剑仙,但她的身姿实在是太美,即便是被宽大的衣袍罩住了,仍能勾得人心痒难耐。
因此,即便她手段的残酷与血腥令人胆战心惊,但宗门中的人还是不由想入非非,想知道那副丑陋的恶鬼面具下是怎样绝色的容颜。
为了接近她,甚至有人刻意触犯刑堂的刑罚。
李正玉似乎极为厌恶他们那即便遭受酷刑也依然龌龊的眼睛,挖去了不少人的眼珠子,但仍有人如疯魔般趋之若鹜。
他们无力将她变作自己的禁|脔,便用最肮脏的思想意淫她,用眼睛扒开她的衣服、吞食她的骨肉、并将这恶行美名其曰为爱慕。
即便李正玉已有极高的修为,即便她是刑堂堂主、在宗门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但只因她是一个美丽的人,便要承受这令人反胃的凝视。
一开始只是有人失去了眼珠,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丢掉了性命,李正玉的残忍之名得以更为广泛地流传。
第54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九)
陆司南又拨动了一下琴弦, 明明动作极为轻柔,那根弦却在他的手中断裂了,他敛去了眸中情绪,重新陷入了回忆中。
彼时的左护法还是萧文清, 在宗门事务上同他常有交集, 一来二去, 他们便成了勉强能说上话的朋友。
有一日,李正玉自一处秘境中受重伤而归, 虽然她用了许多手段想要隐瞒此事, 但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
萧文清闻听此事,从桌案上抬起头, 眼睛亮得惊人,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对他说道:“道友, 美人如玉, 你不想尝尝吗?”
当时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 明知是朵有毒的花还要去摘,也不怕被毒死,不愧是随心所欲的魔道中人。
陆司南虽不会去做, 但萧文清想要做什么他也不会阻拦。但不知为何,他最终还是来到了李正玉的洞府外,洞府的禁制已经被损毁了,能在短时间内就将其毁掉,萧文清恐怕下了大力气。
他潜行的能力很强, 只要不过分动用灵力,基本上不会被人发现。
他潜入洞府之中, 发现此处并不像修行之人的洞府,反倒像是凡俗之人的住所。用凡间的紫檀木制成的床上雕刻着云纹与莲花,床帘严严实实的将人笼罩在其中,如同一张深渊巨口。
一截如玉般的皓腕无力搭在床沿上,床帘将其截断,这只纤纤玉手明明极为美丽,却莫名给人以烟花消逝的凄怆之感。
哪怕是如今,陆司南也无法弄清自己当时为何要潜入其间,是觊觎?还是不忍?
床帘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他紧紧攥住了双拳,是萧文清。
无论他当时为何会选择出现在那里,在床帘内传出声响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弥漫着的是不忍。于是他抬起剑,缓缓靠近那风月无边的深渊。
嘲讽的轻笑声传来,继而是一声惊呼,剑锋入肉的声音响彻,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笑声属于李正玉,而惊呼与惨叫则是萧文清发出的。
惨叫声接连不断,过了许久才停止。
“我当是谁,原来我们的右护法也驾临寒舍,既然来了,便也留下些东西再走吧。”
那只手不知何时已收回了床帘内,此时掀开了半边床帘,露出了帘内的景象。
萧文清已成了一团血淋淋的烂肉,李正玉抬起头,那双森寒的眸子望了过来。
他想他知道了萧文清起初那一声惊呼的来源,李正玉的恶鬼面具被摘掉了,露出一张比恶鬼还要狰狞的脸颊。
她的左半边脸颊几乎被掏空了,露出了森森白骨,脸上还有皮肉的部分也遍布着密密麻麻外翻的伤口,见他面露惊骇地注视着她的脸,李正玉嘴角勾起一个笑容:“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戴面具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分明是在保护你们。”
如果未看过这张狰狞的脸,他可能会觉得李正玉的意思是避免那些人死于自己的歹念,而如今,他觉得她戴上面具恐怕是为了保护人们的眼睛。
见李正玉有要出手的意思,他急忙澄清道:“我想救你。”
“你拿着剑。”李正玉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姑且就当你是想要救我吧。”
她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她伤得极重,一道伤口几乎贯穿了她的上半身,血迹随着她的动作向黑衣其他地方蔓延。
陆司南一时间不知是该震惊于萧文清的禽兽程度,人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下得去手,还是震惊于李正玉的强悍,受如此重伤都能将萧文清诛杀。
李正玉抬起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慢慢朝上滑动,最后挑起了他的下巴。
“把你惊骇的表情收一收,这种表情我也不喜欢。”她说话时牵动了右脸上的疤痕与伤口,那张只剩一半的脸立时变得更加阴森诡谲,“哪怕遇到了许多贱人,我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美丽到底有没有罪这件事,美没有罪,弱才有罪。”
“那时我还很弱小,所以我对这个世界妥协了,我挖掉了自己的脸。”
陆司南瞳孔骤缩,“挖”而不是“毁”,结合李正玉没有皮肉的左半边脸,她的用词实在是近乎残忍的精准。
李正玉嘴角勾起一个有些癫狂的笑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双从始至终都冰冷而淡漠的眼睛:“现在我已经比曾经强大百倍,能将这些烂人像砍瓜切菜一样剁成一滩烂泥。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美没有罪,弱也没有罪,有罪的是这些贱人。”
“该被挖掉的不是我的脸,而是他们那双龌龊不堪的眼睛。”
陆司南感受着剑尖在自己的喉咙上滑动,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李正玉道:“现在告诉我,你是贱人中的一员吗?”
他摇了摇头。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李正玉毁掉自己的容貌实在是多此一举,她那双仿佛永远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焰的眼睛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
他摇头的动作干脆利落,但在那一刻,他的心在迟疑。
那天之后,李正玉摘下了面具,以那张狰狞如恶鬼的面容示人。
那些总是如潮水般向她涌去的意淫消失了,人们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了她的强大,意识到了她不仅是屠仙魔宗权力的一极,还有着极高的修为与冷酷血腥的手段。
也许该被挖掉的确实是那些人的眼睛,但她毁去了自己的脸,才真正终结了这一切。人们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她的脸上,但不知为何,他总是忍不住想去看她。
伐天殿的那一战结束后,李正玉上位,他那时早已经投诚,携众多手下投靠于她,为她立下汗马功劳。
有人说他是为了利益,有人认为他与前任宗主有着宿日的仇怨,由于李正玉的容貌,这些传言不带一星半点□□的色彩。
他还记得,在第一次朝会之后,李正玉将他留了下来。
她端坐于高台之上,已经恢复了容貌,神情虽淡漠,语气却难得温和:“我会让左护法之位空悬,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最信重的心腹,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如今想来,他也曾被她的话打动过,但就如同的空悬者的左护法之位一样,他们中间终究是隔着一层,他是她最信任的人,却永远无法真正接近她。
人们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爱上一个人?李正玉憎恶人们觊觎她的身体,可他爱上了她的灵魂,为何她依旧如此冷淡。
他对她起了妄念,当然,他觉得这不应当被称作妄念。
一个身穿黑衣的属下走进了伐天殿,在陆司南面前单膝跪地道:“大人,诸殿殿主已集结完毕。”
陆司南的手指在琴弦上划过,发出了一阵如刀削落木般的摩擦音。
他本欲利用正道宗门使李正玉重伤,再将她带回魔宗囚禁起来,没想到混元仙君竟横插一脚将她带走了。
李正玉那酷烈的手段虽令魔道中人谈之色变,但她当了这么多年的魔道魁首,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渗透进诸多角落,魔宗之人心向于她的人不可胜数,心甘情愿为她效死的人不计其数。
他发誓会将她安全带回,这才勉强弹压住了那些人。
只要想到她在华清宗可能会受到的伤害,他便心如刀绞。但他不后悔,既然他的心意不能被看见,那他就用这种方式让她刻骨铭心。
陆司南站起身,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那个属下以极其谦恭的姿态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正要跨出伐天殿的大门,一柄飞剑自天外而来,欲将他一剑穿心。
陆司南拔剑格挡,却无法阻挡那把剑的攻势,剑尖最终还是入肉两寸,他极为狼狈地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李正玉抬了抬手,那把剑又回到了她的手里。只可惜她的本命剑青虹被谢混扣住了,否则刚才那一击必然能使陆司南遭受重创,不过倒也无所谓,她本不欲一击便取他性命。
陆司南抬起头,李正玉正一步步朝他走来,她那双向来淡漠而平静的眼睛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也没有任何包含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恨。
他爱她时,李正玉是这样看向他,他背叛她时,她依旧给予他这种眼神。她就像高高在上冷眼看众生的神明,信徒的爱恨嗔痴皆与她无关。
她自岿然不动,徒留他一人恨海情天。他曾经有多么迷恋她的超然,如今就有多么憎恨。
李正玉一副对万事万物都不萦于心的仙人模样,他实在是好奇,难道她在床榻上也能维持着那古井无波的神情吗?他想看她喘|息、流泪、软语哀求。
他已经为她打造了囚笼,只差那么一点儿……陆司南咳了两声,视胸前的伤口如无物,站直了身体,握紧了手中长剑。
“你不是我的对手。”李正玉的语气并不算非常冷漠,其中蕴含着一丝困惑,“在赐你一死前,我有一个问题。我以为我们算得上朋友,为什么竟到了如今这拔剑相向的地步?”
“我爱你。”陆司南轻声道,“你明明知道的,我爱你。”
李正玉笑了,她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理由:“你爱我,所以我就得回应?你爱我,所以你背叛了我?陆司南,你已经六百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陆司南从李正玉的笑容之中察觉到了她的轻蔑,他握着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我与那些人是不同的,他们痴迷于你的容貌,只有我真的爱你,爱你的一切。”
第55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
李正玉这一次直接笑出了声, 紧接着她便收敛了笑意,声音已转为极致的冷漠:“你与他们不同在哪里?你们的手段一样卑劣,陆司南,你并不比他们高尚到哪里去。”
眼前这个人自以为自己的爱很纯粹,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掠夺与占有, 得不到便渴, 渴极了便恨。
明明恨得想要将她拆吃入腹,却还口口声声说着爱。
她轻而易举便想到了陆司南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正因如此, 她才觉得可笑。他打着爱的名号做着伤害的事情,而她恰恰是个只看结果的人。
自从他背叛了她, 他们便没有什么昔日的情谊可言了。今日, 陆司南必死无疑。他若不死,恐怕她在世人眼中要变成泥捏的菩萨了, 以后还怎么震慑魔道众人?
李正玉轻跨一步便来到了陆司南身前, 剑锋在空中划出银色的轨迹,仿佛流星般璀璨, 等挥至陆司南眼前时,剑的锋芒已然内敛,如一片枯黄的落叶, 轻飘飘地飘了过来,但没有人比陆司南更清楚这看似普通的一击中蕴藏着多么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