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风平生最恨别人攻击他的智力,闻言不由跳脚,悄咪咪观察了一下上首李正玉的表情,见她没有要动怒的意思,这才高声道:“宗主自有谋算,用得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李正玉指尖轻敲了两下扶手,明明这声音细微到极点,却令众人霎时间噤若寒蝉,魂殿殿主与幽冥殿殿主也立刻后退了一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李正玉冷声道:“能将全天下都献祭的祭坛也不是修不起来,不过我确实无意为之。至于谣言……在正道的地盘搞舆论战,哪里搞得过他们?
“他们接连出招,我看是将我们当成了泥捏的柿子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收集这些材料,遇到挡路之人,无论是魔道中人还是正道弟子,都不要留手,将尸身带回来填我的祭坛。”
众人皆领命称是。
其实按照她的本心也是懒得去解释的,她行的本就是魔道,难道还会在乎风评不成?担忧正道借机合纵连横也大可不必,他们若是真的想串联,有的是理由可以找,不差这一个。
区区两百年,看似很长,其实一晃而过,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若不是她无法泄露天机,其实将灭世之劫告知正道各宗也是可以的,救世之功虽然难得,但分润一些出去也无所谓,大家一起准备才会更稳妥。
可惜了。
*
华清宗。
谢混坐于山巅,摩挲着手中长剑,这么久过去了,他始终在等着李正玉来寻他的青虹剑,她来了,他也好借机看看她。
没想到她总是不来。
他每日都要在此枯坐许久,有时他们往昔的回忆会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就像是一个发现了奇珍异宝的凡人,欣喜……却不敢触碰。
他收在怀中的问心镜果真奇异,没有输入灵力,仅仅是随身携带着便有如此效果,可他迟迟不敢动用。
在凡间的最后一面,李正玉那怅惘的、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的眼神至今还时常在他面前浮现。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真的用了问心镜,可能会面对一个令他悲喜交集的事实。
玄光仙君自山下一步一步走来,他没有动用灵力,头发蓬乱,衣着不复往日那般整洁,没有了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一个俊秀些的山野村夫。
谢混早已心有所感,见玄光仙君终于爬上山顶来到了自己身旁,他抬眸审视了他片刻,问道:“怎么了?”
堂堂华清宗宗主,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玄光仙君字字泣血:“长衍死了。”
谢混摩挲着青虹剑的指尖停滞了片刻,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敛去了眸间的神色,轻声道:“节哀。”
“你怎么不问问他是怎么死的?”玄光仙君的目光转向了谢混手中的长剑,突然冷笑了几声,“也是,你冷心冷情,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元婴真人。可是你不要忘了,他之所以会送命,是为了帮你寻九转灭情草。”
谢混察觉到了玄光仙君望向他手中青虹剑时那仇恨的目光,心下一沉,不待他开口询问,玄光仙君继续道:“他死于屠仙魔宗弟子之手,师叔,但凡你还有一丁点儿人性,我不求你与屠仙魔宗之人势不两立,只愿你不要将长衍的死全然忘却了。”
“他传音于我时,说他活不成了,让我替他向你说声抱歉,他说自己果真不堪大用,没能完成……”玄光仙君哽咽了一声,又立时按捺住了,“没能完成你交给他的任务。”
谢混默然了片刻,沉声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杀害长衍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也包括无极魔尊吗?若不是她下令,魔宗弟子怎会倾巢而出……”玄光仙君话说到一半,低笑了一声,“呵呵,是我唐突了,你怎么舍得伤她?连她的剑,你也当成宝贝护着。”
见谢混沉默不语,玄光仙君攥紧了双拳,他修行近千年,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同一个凡人那般无力:“师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有些不认识你了。情爱与是非黑白、同门恩义究竟孰轻孰重,这对一个正道修士来说,难道会是一个问题吗?”
“罢了,我今天来见你本就是自取其辱,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心存幻想了。”
玄光仙君最后深深看了谢混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了。
谢混的手指划过剑锋,青虹剑何其锋利,他的指尖立时便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他却恍若未觉。
再回过神来时,剑锋已被他狠狠攥于手心,手掌早已血肉模糊,血一滴滴溅落,融入到泥土之中,在地上留下暗红的阴影。
他原是为了李正玉,为了他心中那个令他喜悦又苦涩的预感才想找九转灭情草,段长衍的修为不高,天资全在医术上,他为何会一时鬼迷了心窍,将此事交给他去办?
段长衍的死,一半是因为杀害他的魔宗弟子,另一半的因果则全牵系在他身上。
玄光仙君确实应该怪责他。
谢混体会到了些许玄光仙君像个凡人一样弄得自己满身泥泞的心境,他没有服下疗伤的丹药,将青虹剑放在膝上,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将问心镜从怀中取出。
镜中他的面容清晰可见,冰冷、肃穆,好一个无情的修行人。他垂眸望向膝上的青虹剑,这柄世间少有的仙剑刚饮了血,现在却已是光洁如新。
当日,夕阳还未西下,混元仙君剑出问天峰,不看修为,不问缘由,屠戮屠仙魔宗近千人,正魔两道皆惊。
李正玉于梅树下抚琴,魂殿殿主乔成荫待她弹完了一曲,上前将此事如实通禀后静立在一侧,等候她的指示。
李正玉沉吟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乔成荫恭敬道:“宗主所言甚是,若是各宗修为高绝之人都像混元仙君一样亲自下场,那正魔两道都不要发展了,大家打来打去,各宗高层最后都成了光杆司令了。”
“没想到你还是个心系修仙界发展之人。”李正玉道,声音中的情绪令人难以揣摩。
“宗主谬赞了。”乔成荫觉得这世上最难以揣摩的便是李正玉的心思,干笑了一声,“我只是抒发一下自己小小的见解罢了。”
“各殿殿主之中,你的见解向来最多,依你看,我们应当如何应对?”李正玉轻声道,“想必正道各宗害怕我们痛下杀手,已经将在外的弟子召回了吧?”
乔成荫心中其实早已有了成算,但还是皱眉思索了片刻才道:“他们反应再快也有限,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将漏网之鱼杀掉。据我所知,即便是华清宗的弟子也有至今还未回到宗门的。”
乔成荫认真观察李正玉的表情,继续说道:“说来奇怪,混元仙君大开杀戒之前应该提前通知各正道宗门才对,也好让他们能够及时反应,可他却没有,现在滞留在外的正道弟子人数不少,够我们杀得血流成河了。”
李正玉抬眸看了乔成荫一眼:“那是因为他对我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我不会拿正道弟子开刀。可他忘记了,我从来都不是个良善之人,正道之人的命是命,我们魔宗弟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李正玉轻抚琴弦,一阵悦耳的琴声传来,她面容沉静,语调温和:“就按你说的做吧,此事就交给你了,你做事,我向来放心。”
第60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五)
三日后, 李正玉提着剑来到了华清宗,她刚到燕青山山脚下,耳边便传来了谢混的声音:“你来了。”
她抬眸向问天峰的峰顶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木遮盖了她的视线, 但她知道, 他就在那里。
谢混来时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 那向来如寒冰般冷冽的气质消减了不少,眉眼恬淡, 透出一股子温润之气, 他腰间挂着自己的剑,将青虹剑握在了手中。
他望向李正玉的眸光中充斥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但最后他只是说道:“你是来取剑,还是来杀我?”
李正玉沉默了。
谢混缓步走到她面前, 将青虹剑递给她:“若你想杀我, 便用你的本命剑吧,凡俗之剑不配饮我的血。”
李正玉接过青虹剑, 垂眸凝神感应了片刻,不敢置信地望向一脸云淡风轻的谢混:“你用你的神魂来祭我的剑灵?你可知丢了一魄修为便再难寸进,你这是毁了自己的道途。”
谢混眸光澄澈, 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死在了你的手里,我想用这种方式留在你身边。”
“我不会杀你。”李正玉冷声道,不得不说,谢混的所作所为又一次刷新了她对他的认知,如今在她心间鼓荡的并非感动, 而是另一种沉重又苦涩的情绪,“我会想办法将这一魄还给你, 你真是个疯子。”
谢混见李正玉抬手抚上青虹剑,他呼吸微微一滞,沉声道:“我杀了你门下那么多弟子,你合该恨我,冷心冷情的无极魔尊不应该说出这种话,为什么?难道我与你而言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想亲耳听她说。
李正玉将神魂沉入剑中与剑魂沟通,闻言声音更冷:“原来你还知道我是无极魔尊。”
她如今虽心绪繁杂,但与剑魂沟通于她而言早已是轻车熟路,因而甚至还有精力抬眸瞪了谢混一眼,这一眼令她恰好窥见了他那愈发复杂的神情。
燎原般的疼痛自识海中传来,原本平静的识海霎时间波涛汹涌,无法抵御自剑魂中传来的攻击的侵袭,失去意识的刹那,李正玉的脑海中突然回荡起魏无尘那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徒儿,你的师兄师姐们为你舍命的时候你骂他们是疯子,他们想要你以身偿还的时候你还是骂他们疯子,其实他们不疯,是你太傻。”
她确实愚蠢,自诩多疑却一个坑来回踩,皇帝、家主、宗主都当过了,仍连三岁稚童都不如。
可人活在这世上,难道就不能有一个能够全然信任的人吗?
若是连一个都没有,那未免太过可悲。
她以为谢混与所有人都不同。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是魔尊。
*
重新清醒过来时,李正玉睁开眼,感受到手脚上那沉重的镣铐,突然有一些想笑,于是她就真的笑了起来。
谢混坐在床沿上,垂眸注视着李正玉的面容,见她醒来了,轻声道:“我已喂了你疗伤的丹药,头还疼吗?”
见李正玉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状若癫狂地笑了几声,他心中酸涩,闭上眼不敢再去看她。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仙君既有缚灵锁,何必多此一举?”这场景实在是将她拉入了昔日的梦魇之中,若非她知道以谢混素日品行与怜她之心不会强要她,她可能立时便要发疯。
她的灵力并没有被束缚,待她稍微恢复一些气力,定要让谢混好看。
谢混没有回答,他想去碰李正玉的衣袖,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李正玉抬起手遮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锁链晃动之声在这静谧的洞府中极为清晰,这样的声音已无法再使她心烦意乱了,人的心一旦冷到了极致,反倒不会再那么容易被轻易击溃。
“混元仙君,你将剑递给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立时杀了你呢?正邪本就不两立。”
谢混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你一向喜欢大家将你称作青虹剑仙。”
李正玉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极为浓重的嘲讽意味,不知道是在嘲讽谁:“你以为这是因为我心向正道吗?那你恐怕想多了。我喜欢这个名号,是因为我只相信自己手中的青虹剑。仙君,这个世上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手中的剑是真的。”
李正玉从床上坐了起来,不顾太阳穴处依旧绵延着的刺痛,抓住谢混的衣襟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这个道理我很久之前便知道,但今日才终于彻底领悟了。”
望着李正玉眼中的冰冷,谢混的心仿佛浸泡在苦海之中,但他知道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他抬手抚上了李正玉的后颈:“不知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明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却还是敢这样同我说话。”
谢混欺身上前,将原本坐起了身的李正玉重新压倒在床上,禁锢在身下,李正玉没有挣扎,而是用那双浸染了冰雪的眸子注视着他,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谢混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的手沿着李正玉的脖颈一路向下,在她的锁骨处停滞了片刻,察觉到身下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的睫羽亦轻颤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停止动作,只是一举一动都滞涩得如同生了锈的法器,不像是在宣泄欲望,倒像是在受刑。
“你不会这样对我的,谢混。”李正玉轻声道,“如果你真的做了,那便不是你了。”
谢混呼吸一滞,缓缓闭上了眼睛,李正玉以为他动容了,但他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却满是癫狂与冷漠。
“你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那便没有什么正邪不两立,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我不在乎,你人在这儿,足矣。”
李正玉心下一沉:“你关不住我。”
谢混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双望向她时向来澄澈柔和的眸子阴沉沉的,让人心中发寒:“我以前待你太温柔了,所以你才能轻而易举从我手中逃脱,但现在我明白了,想彻底制服一个猎物,就是要让她痛。”
李正玉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是如此割裂,她明明身处其中,却仿佛在画面之外,有一种魂魄在上空俯瞰的抽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