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阿娘!”
苏驸马最后一字还没出口,院子里便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
从前只觉可爱悦耳的声音,这一次,却叫长公主觉着脑仁都疼。
看在守在门前,嬉皮笑脸的苏淼淼,饶是三十多岁上才生出的唯一女儿,长公主也没了一点好脸色:“你做个梦还闹得没完没了不成?你不读书练字了?不去画画弹琴了?我瞧着今儿个天儿也不错,要不我将踏雪给你,你骑着去围场里跑跑马!”
从前苏淼淼为了箫予衡整日钻研琴棋书画时,长公主还有些心疼,觉着孩子是受了委屈,还时常劝着叫多陪自个说说话。
如今苏淼淼倒是当真与缠着亲娘说起了话,可是只一日,长公主就已恨不得将她塞回书房,再不行沉池子里泡着玩也成,就是甭来烦她!
苏淼淼一点没有被嫌弃的自觉,甜脆脆的叫了一声“阿娘”,星子似的眸子眨呀眨,亮得喜人。
自从苏淼淼懂事后,长公主当真是许多年不曾见过女儿这样的眼神。
不,真说起来,就算苏淼淼还是个懵懂小儿时,也极少有这样乖巧求肯的时候,毕竟长公主的性子,凡是她能给的,甚至不必孩子来要便都送到眼前了,哪里需要女儿这样缠人?
也是因此,长公主从前是真不知道自个的女儿还这样会磨人,有这样的水磨的功夫,但凡苏淼淼不是想害人前程,哪怕是当郡主要食邑呢,长公主都腆着脸进宫给她求出来。
再退一步,就算是害人,哪怕女儿换一家嚯嚯,长公主说不得都昧着良心替她干了。
可偏偏就是陈昂,就是陈国公府。
那是她第一个夫家认下的嗣子,当真较起真来,她都能算是陈昂大义上的嫡母,刚走的陈国公都还一口一个嫂子客气着,什么仇什么怨,与多年相得的旧夫家撕破了脸,就为了扣下陈昂,毁了孩子的前程?
她在军中的势力是叫干这个的吗?这像什么话!
苏淼淼其实也知道自个的要求无理取闹,只是眼前这情形,实在比玉雨台上,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下场时还要更加棘手为难,为了陈昂的性命,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毕竟对自己,她还能愤怒挣扎,认定她又不是台子上的木头傀儡,只要自己足够清醒,即便喜欢箫予衡也不会厚颜纠缠,更不去去推姐姐下水,就可以远离溺毙的局面。
可陈昂却不听她劝啊!
她连那样清楚的梦境都说过了,但陈昂不肯躲,苏淼淼思量之后,就只好选择朝母亲这厢下功夫。
再是希望渺茫,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苏淼淼拉着母亲的胳膊,又退了一步:“女儿也知道不许人去没道理,可是北境那样凶险,又刚和姐姐谈了亲事,阿娘就不担心吗?”
长公主瞧着她:“担心又怎样?”
苏淼淼便又退一步:“陈昂才十几岁,立功也不急在一时,本文由疼训群八依寺叭衣留就六三整理,人工帮找全网独家文阿娘不叫他去前军冲锋,叫他塞到后头运粮收尾也成啊!”
这其实才是苏淼淼真正的打算,昨日痴缠着让母亲扣下陈昂不许从军,恰恰是因为她知道母亲肯定不会答应。
今日这样退一步,再借着陈国公上门提亲事的契机,说不得就能成功说服母亲呢!
毕竟陈昂过继的父亲,也是母亲年少时看中过的少年将军。
陈昂要挣什么风骨?他身上奉恩将军的爵位,原本就是陈家伯父用自个的命换来的,他继给自个伯父当了嗣子,原本就该老老实实的娶妻生子,给嗣父绵延后嗣。
苏淼淼黑亮的眸子里满是诚挚的期盼。
“好了,先坐下,早膳可用过了?正好再吃些茶点。”
长公主对着这样的女儿,没忍心干脆反驳,却也没有答应,只是拉了苏淼淼的手心转身对驸马开口道:“大姑娘的亲事且先等等再问,劳驸马去瞧瞧,府里要请的人可到了?”
苏驸马闻言略一颔首,最后看了一眼苏淼淼,便干脆转身而去。
府里今日还有客人吗?是谁?对了,上次在千秋园里说了要请元太子过府,好像也一直没见来。
苏淼淼有些奇怪,但母亲却不再多提,只是吩咐丫鬟们送来温水热茶,半哄半按的劝着她吃了半盘子茶点。
她仔细留意了母亲心声,也只听见了几声没头没尾的疑惑与关心。
就这般磨了两刻钟功夫,长公主没有开口,倒有小丫头传信,说驸马请姑娘回去。
[可算好了,也不知是犯了哪一路的神仙,三清在上,只盼能有些用处……]
长公主闻言,这才满心复杂的叹了一声,开口叫了苏淼淼一并回如意楼。
苏淼淼没问出个分明,迷迷糊糊洗了手,跟着母亲顺着甬道出了前厅。
如意楼前十分热闹,以吉利为首的大小丫鬟们,都被赶到了楼外水边,排成一排似是等着什么。
屋檐房梁上都了铜铃与铜镜,楼前空地上,还摆了香案和黄符,一个身着法袍,头戴冠巾,须发皆白的半老仙师,正迈着四方步,在苏驸马的陪伴下,高深莫测的打量着周围。
这是,在驱邪?
苏淼淼的脚步慢了下来。
“青松道长!”
长公主倒是趋步上前,满面担忧:“劳烦道长,孩子前些日子受了惊,这几日又接连做了噩梦,闹个不停,本宫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说着,又转身来招呼苏淼淼:“乖乖,这是从清虚观里请来的道长,叫大师给瞧一眼,说不得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自个都不知道呢。”
母亲一点没把她的话当真,只是觉着她中了邪。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淼淼只觉着心口空落落的下坠,半晌看不见底。
是啊,说不得她是当真中了邪呢?
只是母亲今日才请人都迟了些,早该在玉雨台上发觉不对的第一日,她就应该说自己发了癫,中了邪,寻高人将她耳边这莫名而来的人怪异声响驱去。
无知者无畏,无知者无忧,她们这些故事里注定没有好下场的角色,就该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的顺着按着故事的安排战死的战死,早丧的早丧。
可她偏偏却知道了。
苏淼淼紧了紧手心,就在这突然袭来的无力中,缓缓的呼吸,努力的平复思绪。
没事,这也是寻常,她原本也没有觉着母亲这厢一定能成,只是试试罢了,那毕竟是注定的天命,哪里有那般好违抗?
陈昂与母亲都不成,她还能靠自个!
最不济,她还可以赶在大军动身之前,寻机会将陈昂的腿打断,让他想去也去不成!
只要能保陈昂的命来,事后她受什么责罚,都认了就是!
苏淼淼缓缓动了步子,心里都已经在思量着,要不就借着这机会,假装自个身上的“邪祟”已除,直到军队动身之前,都再不提起这事,也免得家里与陈昂怀疑。
这么想着,苏淼淼死心的松了手,正要迈步上前,身后却又传来一道清冽疏静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她闻声回头,还没看清楚来人面目,便先觉出一丝隐隐的水汽,如同一冬的积雪新化的清泉,清越冷冽。
是太子赵怀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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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太子问卦
赵怀芥这次的打扮更加朴拙,青衣道袍,云袜圆履,与山间的清苦道士没有丁点不同,但晨光之中,却仿佛每一丝轮廓都在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比起一旁身着法袍的青松道长,都更显神仙风度。
看到突然出现的侄子,长公主惊诧之后,便也马上回了神。
从宫中回来之后,她便派车去过国师府,只是赵怀芥说未曾安顿,不好叨扰,正巧这两日府里事情也多,长公主便特意嘱咐下人,不论元太子何时上门,千万不许等通传,只要她或驸马有人在府,就只管请进内苑。
只是没料到,偏偏就撞上了这样的场面。
长公主转身上前,又叫来苏驸马为他介绍。
赵怀芥长揖躬身,叫了一声姑父,又对一旁因他身份有些迟疑的青松道长,抬手行了道礼,自报家门:“家师刘玄,号琼山道人。”
诸礼叙罢,最后才又看向了距离最近的苏淼淼。
苏淼淼没有理他,只是皱着眉心立在一旁,眸光虚虚落在一旁,仿佛在沉思什么,还是长公主提醒,才略微屈膝,有些烦躁的见了一礼:“见过殿下。”
赵怀芥也微微颔首,声音清冽:“表妹。”
话说罢了,对着楼前的符纸香案,难免也要解释了苏淼淼梦魇,请道长驱邪的事。
赵怀芥闻言,又转眸看向一旁的身影,眸光清冽,如有实质。
但苏淼淼抬眼时,赵怀芥却只是在对青松道长问道:“可瞧见了邪祟?”
若是旁人,青松道长说不得还真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做一场法事,动一动楼里陈设,留几件法器物件这般折腾一回。
以青松道长的如今的身份,倒不是为了图财行骗,只是人心就是如此,大半邪祟都是自寻烦扰,用上些神乎其□□头将其唬住,人心一正,许多莫测的心思,便也会随之消散,反而便得了心安。
但偏偏赵怀芥报出的名号实在太大。
国师刘玄,只怕满天下的道门中人,就没有没听过的,毕竟前朝多年一向崇佛,道家能够在大梁转兴,都多亏了这位独具慧眼,于微末之时辅佐太宗的刘玄国师。
宗室皇子都罢了,可对着这位国师的底子,青松道长也只能平实道:“邪祟未见,只瞧见几箱子要去的杂物,听姑娘们说,也摆了许久,既是要扔,就该干脆些,常常去旧迎新,才能清静。”
这说的,是苏淼淼前些日子收拾出来的笔墨与一堆话本。
话本倒罢了,瞧过之后本来就要送走的,笔墨则是这几年里,为了箫予衡才特意寻来的字帖真迹,与她自个日日要练的行书,苏淼淼这几日里事多,每每收拾时,心下又总是难受难舍,便一直没能收拾利落。
“嗯?吉祥,听见道长说的,不拘什么东西,都赶紧搬出去!”
长公主一听便干脆立马吩咐起了下人,之后还是担忧,又问若不是邪祟,女儿的受惊与噩梦又是为什么?
青松道长这次便干脆摇了摇头:“既是国师高徒在此,老朽也不必班门弄斧了。”
说罢,不顾挽留转身而去。
长公主看着青松的背影,又忧又气:“这个老头,我看也就是徒有其名,自个没本事,倒推到你身上!”
苏淼淼见状也有些诧异,她刚才还想着要不要趁着这机会,假装自个好了呢,怎的人都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就这么跑了?
是为了元太子?
果真陈昂那小子说的不错,这个世道里,他们这些垫脚的配角,就是诸事不顺!
长公主:“罢了,不提这个,我叫厨下备酒菜,咱们姑侄儿好好喝一杯。”
赵怀芥扫过苏淼淼烦躁的面色,沉默片刻,却神色疏淡出了声:“驱邪之事,侄儿也可试试。”
……
一刻钟后,赵怀芥与苏淼淼在楼前相对而坐。
苏淼淼的如意楼并不单单只是一座楼,围着楼外的小泽池有游廊相连,水上自然也有赏亭水榭。
如今楼中一片杂乱不好待客,吉祥吉利便带了小丫头,手脚麻利的将流水亭里洒水清洗,焚香驱虫,又搬来了矮脚木案,软垫竹席,最后又用高脚的琉璃盘里盛了新鲜瓜果,与清茶一并送来待客。
苏淼淼心里有事,因此在侍女们忙碌时一声不吭,从头到尾都只顾着沉思出神。
但叫苏淼淼诧异的事,这么长时间,对面的赵怀芥竟也是十足的好耐心,就这般屈膝正坐,坐禅似的对着她,不光口上没有说话,连心里都是一片空明,一句心声都无!
他不是心思叵测的大反派来着?这个模样,怎么像是当真要修神仙?
回过神的苏淼淼抿抿唇,还是当前开了口:“表兄要怎么试?”
别管要干什么,都趁早,陈昂的性命还悬在天上,她忙得很。
赵怀芥抬眸看她一眼,又转向一旁小泽湖上的粼粼波光:“公主说你梦魇,是梦见了什么?”
“梦见陈昂战死。”
苏淼淼干巴巴的开了口,远没有对着陈昂时那般详尽,只是因为赵怀芥一直沉默听着,不知不觉倒也多说了几句:“母亲并不信,只觉着我是中了邪。”
赵怀芥安静的听罢,直到苏淼淼有些丧气似的低了头,才又对着她道:“不如卜一卦算算。”
苏淼淼抬头:“什么?”
赵怀芥侧眸:“卜一卦,算算陈昂的生死,”
“你还会卜卦?”
苏淼淼诧异之后,又不禁撇嘴:“这也太玩笑了……”
赵怀芥平静的看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淼淼的话头便也忽的一顿。
是,算卦玩笑,难不成她耳边异闻,梦中异兆,说出来就显得很正经吗?
不过这个赵怀芥想出这么玩笑的主意,想来也就是觉着赶走了那个青松,不好意思随便敷衍。
罢了,母亲似乎很信他,还按着原来的打算,随便应付几句,就假装是当真灵验就是了。
苏淼淼这么想着,便也抬起头干脆道:“好,怎么卜?我这儿也没有签筒龟壳。”
赵怀芥:“钱币便可。”
听见这话,苏淼淼便立即低头,拽下了腰间的荷包,倒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玉币来。
这是母亲每年都会给她定做的压岁钱,上等的羊脂玉币,内里沁着鸽子血般的红,周围则是纯金包边,上头还錾了蝙蝠喜鹊的花样,叫她随身带着讨一个好兆头。
赵怀芥对着这价值千金的钱币沉默了一阵,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三枚普通铜钱,随手扔在了案上。
苏淼淼还等着他开始算,结果赵怀芥就这样袖手看了起来,片刻之后,说了一句:“泽水困。”
什么?这就是算完了?
这也太敷衍了!
“泽水困卦,外卦为泽,内卦为水,此卦……”
赵怀芥说到一半,便看到了苏淼淼紧皱的眉头。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是,便只干脆说了结果:“走投无路,诸事难成,若算陈昂北伐,该是没有死,只是困境偷生,至少要几年光阴,才有转机。”
苏淼淼下意识反驳:“胡说,我分明看到陈昂中箭死……”
说刚说到这儿,苏淼淼的口下便又忽的一顿。
她忽的意识到,自己在梦中只是看到了陈昂中箭,而且中箭之后,其实还有陈昂面目残缺,顶着狄人奴隶的标记,佝偻麻木的看向盛京的画面。
只是那景象太过杂乱,紧接着又闪过了陈国公府上的白幡,姐姐的一身素缟,她便下意识觉得陈昂一定是死了。
甚至那怪异的天音里,也只是说了陈昂在北伐中陨落,陨落,不是殒命。
是,仔细想想,那僵硬的天音里还说过:【陨落在北伐之中的未婚夫,是苏卿卿与箫予衡之间,许多年后才能弥补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