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册!
她原本是因为听见元太子说藏起她的画册才过来的,还有后来的什么“心中有愧”、“失礼之事”,这愧到底是什么也说不通。
要说不该自顾就选了人家女儿当儿媳,可谁家养了儿女的长辈,结亲时都不是要挑挑拣拣一圈,只是关起门来自家私话,又没有闹到外头去,这也十分寻常,
又有什么好惭愧的?
不过回过神后,苏淼淼再一想想,却又觉着也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画册便是有,想必也是赵皇后自个没法回京,见不着人,才派人绘了她图册,想要亲眼看看她的模样,以元太子的行事,往后肯定也是好好藏着,说不得还要直接毁了的。
至于愧疚的缘由就更不必,她得了这个听人心声的本事,只是为了知道整个“故事”,叫自己清醒,保亲朋平安的,并无意去窥人阴私。
今儿个的教训还不够吗?
人家自己的心事,她听见了是没办法,还纠缠不停,岂不是就成了惹人厌的长舌妇!
这么一想,苏淼淼便也彻底放下了心事,摇摇头,心境空明的朝着母亲与姐姐的住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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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之中,方才还嬉皮笑脸的捡春,这时便已换了见了猫似的耗子畏缩模样。
他低眉缩眼的立在一旁,不等师兄问罪,便连忙表功:“师兄。你房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隔壁的折子,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一份也没丢!”
捡春说的折子,是前朝宫中的奏折,旁人都以为大梁开朝,这些遗物必然都或烧或毁,再无痕迹。
但实际上,太宗皇帝占下皇城之后,却说这些就是现成的教训,下命将这些奏折书册都好好存了起来,常常亲自翻阅。
有些太宗看过之后,觉着颇有受益的,还会特意另装出来,私下送去长子所在的东宫,令他以史为鉴。
等到先帝驾崩,母亲待他离京,也将这些奏折都收在了箱笼中,一并带来了蓬莱宫,当作启蒙之物,从识字到知事,直至将这天下大事,王朝兴衰,都一一铭记于心。
这样犯忌讳的折子,当然是大事。
但赵怀芥闻言之后,神色却也只是淡淡。
他的目光落向窗边木案,声音透出一分不自觉的艰涩:“画像呢?”
长案之上摆了一只长颈瓷瓶,斜斜插了一支红梅,花瓶上头,原本还该挂着一副画像。
捡春嘿嘿笑着,转身行至内间,从床头木柜中拿出一方画轴,挪开花瓶,将画像展开:“现在也不好再挂吧?毕竟苏姑娘就在前头呢,万一瞧见了可怎么说?”
“去做功课。”
轻轻一句吩咐,叫捡春缩着头落荒而逃之后,赵怀芥立在窗前,目光又久久落在画卷之中。
这是一副骑射图,绘着不过十岁的苏淼淼身着骑装,胯骑红马,正抬手指着远处飞鹰。
画中的她杏眼桃腮,乌瞳若星,笑得明艳而肆意,仿佛从未经受过世间阴霾,只在画中,便已生动的灼灼生辉。
这是当初赵皇后病重时,命人在京中绘来苏淼淼的模样后,亲自命人挂在他的殿中,只说要他多瞧瞧,瞧的面善了,日后回京见着了本人,便也自然亲近。
母亲吩咐,赵怀芥不曾阻拦,但他却也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纸上虚妄,于他而言,苏淼淼还是公主府上肉乎乎,圆滚滚小肉团。
对画像他也只是一眼看过,便从未留意。
直到母亲病重,他连日照顾,疲惫时靠着长榻不自觉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洛水神女,拉他入浴。
他初时并未看到神女容颜,只见乌发如瀑,面白如雪,妆眉沁绿,羞面生红。
神女雪肌玉肤,丝丝缕缕的湿润中,都泛着透骨的馨香。
那香气,不同于他素日里嗅过的任何一种,馥雅甜腻,花娇柳柔。
分明是在水中,他却仿佛陷入了软滑的花丛,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红唇娇艳更胜花蕊——
直至神女回首,水滴滚动,露出的却分明就是画中的容颜。
“叫淼淼,听这名字就知道,自小就喜欢水。”
“这孩子爱戏水,也很是擅水,瑞安给她修了小泽池,整日就泡在水中。”
赵怀芥于凛然中猛然睁眼。
但已迟了,他于梦中失了元阳。
且梦中所见的容貌,是画中从亲眼见过的苏淼淼。
师父刘玄听闻之后哈哈大笑,嘲笑他修行不到,自幼归真,也终究没能抵过这皮囊本性。
之后见弟子连着几日都是深思不属,才又不以为然安慰了几句:“水满自溢,十六七的精壮后生,天理人道,再寻常不过。至于瞧见苏姑娘的脸?嚯,那才对嘛,这满宫里的女人,除了你娘,就是玉枝玉柳这几个姑姑,你还日日对着这张画像,不是苏淼淼,还能是谁?”
赵怀芥面上冷漠,但心底的焦躁不宁却从未彻底消散。
刚做了这梦的几日,他日不能安,夜不敢寐,唯恐修行不宁,心魔再起。
好在往后三年,他翻遍心经,枯坐冷壁,即便日日对着画像,画中神女也再没有来入梦境。
母亲病逝,他守孝之后,遵母遗命进京,亲眼看见了苏淼淼,虽有风吹浮尘,涟漪之后,也能重回清明。
赵怀芥原以为自己太上忘情,已得了清静——
直至在桃花池中,他亲眼见到苏淼淼破水而出,如梦中一般,真正出现在了他面前。
第29章
“两位姐姐好, 师父的平安符备好了,师兄叫我来请客人们去前殿!”
捡春出现在东偏殿时,长公主正与一双女儿一处用早膳。
瞧见似模似样穿着道袍的小豆丁, 母女三人都是一笑。
昨日捡春来送茶时,长公主与苏卿卿便已经见过了这位元太子的小师弟。
捡春本就生的白净伶俐,虽然身有腿疾, 却并不自怨自艾,在蓬莱宫里跑来跑去的传话, 丁点不忌讳叫人瞧见他行走时摇摇闪闪的模样, 便愈发叫人欢喜怜惜。
长公主慈爱招呼:“起这么早?可用过早膳了?过来一起吃些。”
捡春一本正经的摇着圆乎乎的脑袋 :“谢长公主,修行之人, 朝观熹霞, 夜采月华, 我寅中即起,早用过了。”
苏淼淼也故意逗他:“啊吃过了吗?我昨日带来的点心多了, 还想着分你一盒,你都吃过了, 想必是吃不下了……”
“吃得下, 吃得下!”
话未说完, 捡春便着急的蹦了起来,连连道:“姐姐分我吧?今日再不吃, 放坏了多可惜!”
这话一出,众人便又都笑了起来。
苏淼淼原本也吃的差不多了,说罢后便也干脆站起身,与母亲姐姐点点头后, 便招呼着捡春出了门。
七岁的孩子,放在府里, 都是还未留头的小小子,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大妨,苏淼淼一路带着人行进昨日刚刚安置下的寝间,又吩咐丫鬟们将家里带来的点心都拿出来。
捡春方才的话也不算错。
苏淼淼这些年来,为了箫予衡改变太多,要不是上次在流水亭,府里为她备了一碟子点心,甚至她都要忘了点心的滋味。
觉醒之后,苏淼淼有心弥补自个这些年来的不对劲,这次出门便特意交代多带了糕点零嘴。
除了昨日在路上吃的,剩下的都已经放过一日,虽说山里凉快些,几日功夫也不会坏,可搁得久了口味到底要差上许多,今日原本也打算都分下去用了。
小桃小椿将提着食盒将肉肝蛋羹、炸糕甜果都一一摆开,整整摆了一桌子。
各色糕点里,捡春一眼却看中了角落的四色点心,伸手拿起咸味的深色一口塞进了口中。
苏淼淼有些意外:“你也爱吃这个?倒与我一样!”
捡春几口将点心咽下,眨眨眼睛:“不知道啊,我是昨天见师兄包了一块这样的。”
元太子?
苏淼淼一顿,也想起来昨日上山路上,她送的点心害元太子好一阵呛咳之后,最后剩下这一块的确是被他用帕子包了起来。
她还以为元太子转身就扔了,原来竟没有?
捡春:“我瞧那点心都被捏扁了才要的,师兄却还不肯给我!真是小气,还是姐姐大方!”
“也不是很好吃嘛!”说着,捡春便又伸手拿了一块炸油圈,将面颊塞的鼓鼓的。
苏淼淼在一旁瞧了一会儿,便也看出来这孩子明显更爱浓盐酱赤,炸过的荤腥,可见最初一伸手的四色点心,当真就只是为了元太子。
侍女吉利这时也为她们送了茶水,烹的就是捡春昨日送来的麦茶。
捡春低头喝了半盏,摇头晃脑:“麦茶苦苦的,姐姐怎的也与师兄一样,爱喝这个?”
苏淼淼也嚼着点心与聊天:“他爱喝吗?我昨日还听玉枝姑姑说,你师兄只喝清水,不耐烦冲茶。”
“是,后山上有一汪活泉,清澈凌冽,比什么茶水都好,师兄就喝那个,反正他整日里就会读书诵经,从不挑嘴。”
“师父还说,师兄比他还更像老头子,实在无趣。”
许是因着这一桌子零嘴点心,捡春明显比昨日愈发健谈,一张口连吃带说,忙个不停:“这麦茶师兄也是这几年才喝的多起来,说是能清心。”
苏淼淼眨眼:“为何要清心?他有什么烦心事?”
这问题似乎也问住了捡春,他凝起眉头,郑重的想了半晌,才懊恼道:“他们都不告诉我,师父说是因为师兄长大了,我小孩子不懂……”
苏淼淼闻言哈哈一笑,她如今也才十四,对于父母长辈怎么敷衍小孩儿是再熟悉不过了。
也是,一个小孩子家,哪里能知道那么多?
这么一想,苏淼淼只当是逗孩子玩笑:“那我问你,你打小在蓬莱宫,有没有听说过我?”
“有啊,你是苏姑娘嘛……”捡春道。
小道士口上滴水不漏,心中却已暴露:[我知道!你是娘娘给师兄看中的媳妇!]
苏淼淼笑眯眯:“是吗?听谁说的,说我什么?”
捡春欲言又止的张张口,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回答苏淼淼的问题,而是满面神秘的提起了另一桩事:“苏姐姐,我悄悄告诉你哦,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苏淼淼举起手:“你说吧,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捡春贴着她,偷偷道:“我师兄不叫旁人提你,一听见你的名字就要生气!他上次问我功课,我打岔提了一句苏家姑娘,师兄就立马寻由头打了我手板,我现在还记得,疼得很!”
苏淼淼:“那是应为你不好好做功课,还打岔吧?”
捡春:“才不是!我看得出来,这个叫、嗯……对了,叫恼羞成怒!就是因为姐姐,我觉着他是讨厌你嘞,所以才会一听见有人提你就不高兴!”
[师兄肯定不想娶你做媳妇!所以最不想听别人提你的名字!]
苏淼淼微微挑眉,口中只笑话小孩子胡说,心里却又不禁深思。
其实捡春的猜测也未必没有道理。
若换做是她,被母亲打小定好了一个她压根都没见过的人,只是因为对方的父母家世合适,就说是她日后的夫婿,哪怕没有箫予衡,她也会有点不高兴吧?
当真是她还罢了,肯定会闹着亲自看一眼,要是不喜欢,就只管与母亲吵闹拒绝。
可赵皇后与元太子这对母子,听起来却好像与寻常母子都不一样,元宗皇帝驾崩,赵皇后为了儿子连身份尊崇都不要了,孤零零来了这蓬莱宫,还是患病早逝。
这情形,元太子只怕想要违抗母命都不成。
面上没法反抗,心下又不自在,因此暗暗讨厌她,听见旁人提起她的名字就恼火生气,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之前在京中与她并没有显露,大半也因为修行有道,君子风度,才没有迁怒吧?
倒是她,总是麻烦人家,就也实在扰人,这么没眼力见,只怕更加惹人心烦……
虽然明知元太子便是当真迁怒、不喜欢她也无可厚非,但苏淼淼想起之前与元太子几次相处,心下还是难免泛起隐隐的失落之情。
捡春眨着眼:“姐姐,你有没有觉着师兄这人好吓人?我觉着他背后都长着眼睛,但凡我一次功课偷了懒,他立时就能发现!打起手板来好狠,比师父严多了!姐姐你也一定要小心些。”
“他又管不了我,也不管我的功课,我干什么要怕他?”
苏淼淼随口答着,回过神后,倒也很快就放了下来。
任谁知道几次相处都十分相得的人,其实心底并不喜欢自己,都会有点不舒服的吧?
这次来蓬莱宫,原本也只是为了叫姐姐摆脱大安寺与箫予衡,等回京以后,她与元太子离远些,不招人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