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元太子都并没有打算请人墓前,只说赵皇后遗愿,在山水之中清清静静,不必人来守陵拜祭,还是母亲坚持,今早才特意去了。
长公主回过神,神色怅然:“不远,怀芥说得不错,崇山峻岭处,清风明月间,果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苏淼淼闻言越发奇怪:“路程不远,那阿娘怎的看着这样累?是在缅怀故人吗?”
长公主饮一口琥珀酒,摇头嘲笑:“小个半人,知道什么缅怀?”
或许在父母眼里,自个的孩子就是永远的都长不大的,连眼看及笄的女儿,都只是个半大的小人。
苏淼淼也不反驳,只清脆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横竖阿娘要是有什么想说,我就听着,总比自个喝闷酒好是不是?”
长公主看着女儿圆亮的眸子,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软了下来:“好,与你说,是在缅怀赵皇后。”
苏淼淼在一旁坐了下来,也想伸手端酒喝一口,却被长公主眼疾手快的拍了回来。
她随了母亲,也是爱酒的,酒量亦不错,七八岁时,便能喝些花果酿。
直到现在,平日里这些清淡的果酒,她喝多少都没醉过——
至于更烈的,便像眼前的琥珀酿,母亲不许她喝。
苏淼淼可惜的皱皱鼻子,也只能收手问道:“阿娘从前,与赵娘娘关系很好嘛?”
赵皇后母子在她记事前,就已经离京了,苏淼淼也并没有听说过母亲与赵皇后的旧事。
不过想来,这对姑嫂之间的情分是很好的,或许比现在与姜娘娘的关系还好,若不然,母亲现在也不会这样难过。
苏淼淼才刚这么想着,便听见母亲干脆说出了与她猜测完全相反的两个字:“不好。”
看着女儿诧异的神情,长公主忍不住一笑。
长公主又饮了一盏酒,才慢慢道:“你也知道,我是太宗皇帝养大的,当初陈英战死,我不肯再议亲,父皇心疼,开朝之初,便有意叫我嫁给还是太子的先帝,日后就能再当皇后。”
苏淼淼猛地瞪大了眼睛!
元宗!元太子的身父,差点成了她的亲爹?
不,不对,若是阿娘真嫁了先帝,也就没有她了。
苏淼淼摇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脑海,回过神后,她仔细想一想,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太宗皇帝这样偏爱她的母亲,要论亲事,还有什么比嫁给未来皇帝,成为一国之母更富贵的?
长公主又道:“我当然没应,先帝比我小六年,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大弟,这样的情分,我只拿他当弟弟看,哪里会有男女之情?何况皇后的担子,我也未必担得起。”
苏淼淼安静的听着,听到这儿,心下也不禁微微一动。
元太子刚及弱冠,算起来,岂不是也正好比她大了六年?
若按着母亲的话,元太子看她,是不是也像是看个半大孩子,不会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耽搁,辗转半年才又定了赵氏。”
苏淼淼略微出了出神,再留意时,母亲便已提起了赵皇后:“赵氏是陇西赵氏的主宗嫡女,幼承庭训,少有才名,贤良淑德,四角俱全,相貌就自不必提,你只看看怀芥也该知道,神清骨秀,国色天色。”
“她这样的出身相貌,难免自视甚高,许是受不了元帝先被我拒过一遭,才轮着她,大婚之后,每每遇见我,面上客客气气,一丝礼数不肯错,眼睛里却带着一股子较劲儿,多少年都耿耿不平。”
听着这话,苏淼淼反而为母亲不平起来:“这是太宗皇帝与先帝的意思,阿娘又没答应,她怎的能怪阿娘?”
“可不是说呢,年轻时候我也不服她,什么陇西赵氏,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大梁正经公主!有时候还会故意气他,宫里得了什么新鲜东西,她是太子妃得四份,我就偏要把大弟父皇的都要来,拿着十二份在她眼前炫耀,看她气得脸都红了,面上还要撑出一副大方容让的模样来,就暗里高兴许久。”
提起年轻时候的意气之争,长公主也忍不住的笑,只是再往后说下去,便又换成了明显的惆怅和叹息:
“可惜,她这样强的性子,却偏偏遇上先帝早逝,离宫出家,不得不低了头……”
“她比我还小许多,却去的这样早,只怕就是过刚易折,心头一口气梗着,损碍了身子。”
“她病了许多年,三年前就死了,却从头到尾都瞒的这样好,不肯叫人瞧见她的憔悴狼狈,看了她的笑话。”
“这样争强的人,还是太子妃时,就处处仔细,不肯在旁人口中落下一个不字,对自个的身后事,却只要了一座孤坟,雨露枯骨,不入帝陵,连个整个棺椁地宫都无,还不如陇西那些远远不及她尊贵的寻常偏亲。”
苏淼淼听到这儿,除了叹息世事无常之外,心下却又想到了元太子。
她方才回来时,便想过与母亲问问赵皇后与元太子的性情。
现在也算碰巧,虽说原意是为了安慰母亲,但无意提起的旧人旧事,说不得比她直接打听都知道的愈发清楚。
她之前听起赵皇后的经历,都只觉着,是先帝驾崩,便心如死灰,又为了儿子日后,甘愿委屈自己的慈母。
现在听了母亲的话,才知她的猜测全然不对。
这样宁折不弯,甚至最后也当真是因为心绪早折的一国之母,怎么当真心甘情愿放弃一切,只来蓬莱宫做一个没有名姓的女冠?
而被赵皇后这样争强之人教养长大的元太子,又怎么会一点不将母亲的遗命放在心上,当真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道士呢?
这般想来,当初元太子为她卜卦时,也提过一句,刘国师教他任凭世事,不要强求施为,还为他算过一卦,结果并不好,可他还是觉着卦卜得再准,人也不该认命无为。
要这么说,故事里就说的没错,元太子,的确是有意帝位的。
这么想着,苏淼淼与母亲提醒了一句:“阿娘,赵皇后想让我嫁给表兄,还叫人打听过我的脾性图册。”
“哦?你知道了?”
可长公主却似乎并不诧异,还在摇头调笑:“怀芥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你这丫头,叫六皇子迷了心窍!是再瞧不见别人了!”
苏淼淼顾不得理会箫予衡,只按着心口情绪继续追问:“母亲也早知道?”
长公主点点头:“当初怀芥离京时,赵皇后便提过这事,那时你年纪小,我没有答应,只说等两个孩子都大了再看。今日玉枝跟着,还说赵皇后一直没忘记这事,临终前都在嘱咐怀芥,要他回京一定记着去公主府,只是怀芥一直也没答应。”
竟然还有这样的旧事!
苏淼淼震惊又恍然,听着最后一句,又有些疑惑。
元太子之前一直也答应这门亲事,今天怎的突然就改了主意?
面前长公主的神色低落下来:“她哪里是看中你呢,是记挂自个孩子,想着若有这一门亲,将怀芥托付给我,往后也不至太过落魄,她这么好强的性子,却是为了孩子低头……”
“天妒英才,这么多人都偏偏早逝,陈英、父皇,大弟阿赵……一个一个,呸,这贼老天!”
长公主怅然之后,又心生悲愤,一边骂着,一面又狠狠灌下一大杯酒。
难怪母亲回来,瞧着就这般疲累低落。
这些名字,都是母亲相识许久的旧人,便是当今陛下因为自幼被太宗放在祖籍,也远不如元帝与母亲打看着长大的亲近。
母亲这是勾起了从前的伤心事,却也不单单是为了赵皇后一人。
苏淼淼为母亲添上半盏琥珀酒,原本还想陪着劝解几句,可长公主对着女儿一时失态,便已经后悔。
这时恢复了平静,长公主便只挥手赶人:“罢了,女大不中留,六皇子不是来了,你也别烦我了,赶紧着,去寻他去罢!”
苏淼淼当然不会听话去寻箫予衡!
她被赶出了堂屋后,立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原本想去再看看姐姐,却听闻敷了半晌伤处后,已经服药歇下了。
闻言,苏淼淼也只得回了自个的寝间,还趁着现下没有看见人,情绪没有被十分影响的时候,特意交代了吉祥姐姐,若是箫予衡来的话,就干脆赶走,一定一定不要告诉她,也不要叫她听见。
吉祥答应着去了,又给她带回了午膳。
苏淼淼味同嚼蜡的吃了几口,又被侍女们劝着躺着午歇,也只是翻来覆去,压根合不上眼。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满心烦乱的苏淼淼终于忍不住蹦了起来。
这种心绪不宁的时候,若是能沉进水里泡泡,一定会清醒很多。
蓬莱宫内倒是也有水道,都是山中引下的山泉水,跳进去一定十分清爽。
但苏淼淼都不用开口,也知道周围人,从侍女到母亲都一定不会同意。
莫说山里天气更凉些,只她双手脖颈还带着伤呢!
只怕她前脚猛不防跳进去,母亲等不到天黑就要给她驱邪。
哦对了,这地方,驱邪也找不了旁人,还是要寻元太子赵怀芥!
苏淼淼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奈何,只能叫小桃给她打了清冽的山泉水来倒进铜盆,然后低头弯腰,一头埋进了盆中。
不能沉水底,浸浸脸也算是聊胜于无。
苏淼淼屏息闭目,沁凉的泉水,只叫她忽的一个激灵。
只是这样,自然不如整个身子都沉进桃花池中来得刺-激通透,但好在也不是为了摆脱箫予衡的影响,只是想略微缓解些焦躁。
从水中传来的清冽凉意,也果真叫苏淼淼憋闷了半晌的心情渐渐平静起来。
她抬起头,用力的甩去脸上的水珠,仿佛想通了什么一般,果断开口:“去问问,元太子这会儿在哪?”
小桃答应了,没有一盏茶功夫,便说蓬莱宫中的宫人说,这个时辰,太子日日都会在前头三清殿内做晚课。
苏淼淼鬓角还湿润着,闻言,便也干脆起身又披起了衣裳。
吉祥:“天快黑了?姑娘这是要去哪?”
话未说完,苏淼淼的身影便行到了门外,只远远留下一句:“去问清楚一件事!”
元太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突然想与她成婚,为了公主府,还是当真看上了她。
这个疑惑她不弄清楚,莫说晌午了,她估计连夜里都睡不着。
但想要弄清楚,其实也不难,只要她去问,就算元太子口上遮掩,她还能听人心声!
为什么要等?她这就要去听个明白!
第36章
山里的天黑的格外快。
苏淼淼出门时, 还是日暮沉沉,等绕到前殿时,金乌坠落山巅,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整个蓬莱宫便也跟着昏暗下来。
苏淼淼顺着清脆悠扬的敲磬声行至三清殿,靠近门前时, 便也清楚听见了捡春的唱经声。
捡春年幼,嗓音还是孩子的稚嫩, 但经文都已背得十分熟练, 伴着石磬,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律, 清脆而庄重, 只叫人心神一宁。
果真是在做晚课。
在这样的诵经声中, 苏淼淼也不好进去打扰,只贴着殿门, 小心的朝里看去。
元太子正立在殿中,面对三清, 手持清香, 从侧面看去, 身形更显得清寂而修长,缥缈的仿佛不染尘世。
苏淼淼下意识想到了母亲白日里说过的话:“容貌你看怀芥也该知道, 神清骨秀,国色天香。”
这话虽是在说赵皇后,但此刻放在眼前的元太子身上,却也一点都不错。
元太子还穿着白日的素色道袍, 暗绣云纹,腰系青色丝绦, 鸦羽般的乌发用玉冠竖起,袅袅的白烟一丝丝升腾,笼罩在他的剑眉薄唇,若隐若现,如同神祇。
苏淼淼抿了抿唇,又往后退了两句,决定不打扰两人的晚课,等人出来,再私下与元太子问他的心声。
好在天色已沉,她吹着习习夜风,也没等太久,殿内的石磬唱经声也停了下来。
苏淼淼在石磬经韵中听得久了,乍一停下,反而有种余音不绝,沉浸其中,未能回神的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