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元太子的情形却又不同,从前并不算十分亲近的兄长,这样迁怒,便是冒犯。
长公主皱了眉头:“淼淼,怎的这样无礼?”
苏淼淼冷哼一声,扭头不言。
箫予衡看着她,神色晦涩,未置可否。
倒是赵怀芥,仍是萧疏淡然,主动接下了长公主的指责,宁静的不见丁点波澜:“无妨,既是不喜欢玉肌膏,我再送别的。”
这一次,没等苏淼淼再说什么,箫予衡便在心内冷笑一声,径直开口道:“姑母也到了,便议正事罢。”
正事自然是赵皇后入陵的丧仪。
历来皇后的丧仪最浩大隆重的,其实都在刚刚驾崩的几个月里,百官哭丧,小殓大殓,梓宫停灵,出殡安葬,合宫奉主……
以至于正式入陵后的百天周年,都要祭祀奉慰,这样一桩大事从头到尾办下来,花费百万都是寻常,人力更不必提,整个宫中上上下下,都要生生累掉一层皮。
但如今赵皇后都已经入土三年,也不可能将人再从山里请出来,最繁琐浩大的仪式便都过去了。
眼下请神位衣冠入东陵,再有大祥仪式,无非比平常冥庆更隆重几倍,祭品牺牲,水陆道场再大办些。
元太子说起这些时,都表现的十分沉静平淡,只由着宫中操持,因此商议起来便也很是顺利,三言两语便定了下来。
剩下唯一一件要紧些的事,便是上尊谥。
箫予衡拿出当今陛下圈定了几个谥号,叫元太子看过。
慈孝二字从都太宗起就是定下的,赵怀芥看了片刻后,便只选了一个烈,前面再添上元宗尊谥的“明”,连在一处,已去的赵皇后,往后便可称孝慈明烈皇后。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字选的好。”
苏淼淼再是生气,也不会这种时候添乱,因此方才商议赵皇后的正事时,都只安安静静在一旁立着。
直到现在,看见长公主面露落寞,才低头上前,安慰般拉住了母亲手臂,
长公主回头,也摇头拍了拍她:“你不记得,你大舅母刚正倔强,用这个烈字是再合适不过。”
苏淼淼没有吭声。
她知道赵皇后生前安排元太子与她成婚,命人收罗她的图册脾性,叫元太子提前知晓,是一番慈母心肠,觉着她活泛,儿子沉寂,正好相配,想要赵怀芥对她自幼生情,顺理成婚。
可赵皇后想过赵怀芥禁欲绝情,压根就不喜欢她,只是为了公主府才有心谋算婚事吗?
还是说,这也是元太子母子早就商定过的?
苏淼淼不愿在背地里议论先人,但身为被谋划算计的本身,这时候却也说不出什么话,便也只能沉默。
箫予衡接过话茬:“业成无兢曰烈,秉德遵业曰烈,姑母这般赞誉,可见明烈皇后必定令人崇敬,可惜我长于江南,没有福分亲自拜见。”
苏淼淼撇他一眼,她方才正在出神,没有防范,一个不察,这熟悉的温润声音,便又勾起她被故事强加的陶然欢欣。
这陶然固然叫人沉醉,但得知真相之后,苏淼淼却只觉一股受人摆布的晦气恶心。
她张张口,发现自己被情绪影响,又很难生出恶言恶意,便攥紧腰间水囊,立即转身去了隔间。
临去前,她没敢看箫予衡,便只恶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的赵怀芥。
剧情掌控她,赵怀芥也想愚弄她——
呸,沆瀣一气,都是一般的晦气!
出了门后,苏淼淼一点不耽搁,解下水囊,便倒下今早才装的山泉水,畅快的浸了双手面颊,还顺手湿了帕子,将前后脖颈也按了一圈,激得她身子都是一颤。
她的动作麻利,回到厅中,箫予衡还在说着陪着母亲敬佩可惜的话。
趁着面上冷冽清醒还在,苏淼淼抓紧时间嘲讽:“见贤而思齐,六皇子只是心中崇敬,自个却秉性难移,也没用处!”
箫予衡的面色一滞,竟是生生窒了几息,才能继续撑出素日的温润强忍道:“淼淼,你这是怎么了?”
苏淼淼眸光躲闪的不肯对视,声音却是干脆利落,一点不让:“我本来就是这样,什么娴雅贞静都是我装出来的!六皇子原本也不喜欢,我又何必再东施效颦?”
“这么久了,我也早该坦诚相见,也省的六皇子往后误会!”
“还有,说了你别叫我名字,六皇子自幼过目成诵?怎的这么点小事却忘这样快?”
箫予衡眉心紧皱,面上透出一丝被误解般的难过,心声却已经透着屈辱般的冷意:[果真还是为了卿卿,不过一时意气,便蛮横跋扈至此!]
呸!这算什么跋扈?想要凭仗公主府的权势当太子,哪里有那么容易?她就是这样脾气差,蛮横的时候都还在后头呢!
“表妹,你便是生气,也不该这般辱没自己。”
转瞬的平息之后,箫予衡面上已是一副无奈似的包容模样,只是心下的记恨与难堪却愈发浓烈:[故意与赵怀芥亲近折辱与我,即便幼稚赌气,也太过了些。]
苏淼淼还想再骂几句,不过只是一袋子的泉水,远远不如跳进桃花池那样彻骨的清醒清冽,只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便已经有些撑不住。
加上最后这句心声却提醒了她,苏淼淼便立马调转目标,看向一旁的赵怀芥。
赵怀芥自从苏淼淼瞪了他一眼出门时,目光便一直看着她,直到现在,也在静静看着她湿润的鬓角,燃火似的双眸,面色沉思,静静无言。
可这也不妨碍苏淼淼主动生事:“还有表兄,也很该记着明烈皇后的德行,毕竟这世间也多得是子孙不肖,一蟹不如一蟹!”
元太子一双清冽无波的微微睁大,桃花眸内透出几分讶然,奇怪的是,他却没气愤恼火。
苏淼淼目光中,甚至看见他微微抬了嘴角,似乎露出了一抹笑意?
笑?他怎么还会笑!
苏淼淼简直疑心是自己气糊涂看错了,但下一刻,她便又听见了赵怀芥的心声,还是那样清冽淡然,隐隐还带几分沉醉:[她生气原来是这幅模样,生动灼人,可爱……]
第38章
[她生气原来是这幅模样, 生动灼人,可爱……]
刚刚听到这句心声时,苏淼淼几乎有些怔愣。
人心偏见就是如此, 上次在桃花池外,元太子拿着刚撇的竹竿冲上来救她时,也曾想过可爱二字。
可那时的苏淼淼惊诧之后, 也只当是这是兄长对于小辈的喜爱,毫不介怀。
但是现在, 再听到同样的话, 苏淼淼回神之后,却是生出了更大的怒气。
有什么比你生气反击之后, 对方屈辱记恨更气人的?
现在苏淼淼知道了, 那就是对方压根没拿你当成一回事, 甚至觉着你的怒意可爱。
她是什么婴孩猫狗吗?赵怀芥拿她当什么!
苏淼淼手心紧攥,连面颊都涨得通红, 嫣红的唇瓣翕动几次,一时间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
也的确是没法反驳, 她听见的是心声, 在旁人看来, 是她莫名生事骂人,元太子从头到尾都是沉静无言, 一点怒色都没露,她还有什么好生气?
也就是一直留心苏淼淼神情的赵怀芥,第一个发现了她的情绪。
本就浅淡的笑意瞬间消弭,赵怀芥面上又闪过分明的疑惑:“你……”
苏淼淼紧紧抿唇, 满面恼火。
[她怎的像是在与我生气?不是为了箫予衡?]
这样的神色,显然也叫赵怀芥心生迟疑, 顿了顿,才小心的缓缓问道:“手攥这样用力,伤处不疼吗?”
这简直是挑衅!
这次,还没等苏淼淼反应,一旁长公主便瞧她实在过分,拦了下来:“你是不是夜里没睡醒,都糊涂了,瞧瞧这像什么话?”
也就是她只生这么一个女儿,诸多偏疼,不忍太叫她没了面子,若不然,只她方才这般生事,就早该教训一顿。
苏淼淼抿着双唇,立在原处没有说话。
反而是箫予衡温柔一笑,接过话茬:“无妨,表妹自幼长在公主府,骤然换了住处,难免不适。山中清寒,如今明烈皇后祭祀已定,姑母也该早日回京。”
这一次倒是记得不叫闺名淼淼了。
赵怀芥淡淡看他一眼:“依我看,未必是因为住处,倒像是为了人。”
说罢,也转身看向长公主,端肃平静:“姑母早日归府也好,山中嘈杂,早得清静。”
这场景叫长公主连伤怀都忘了,瞪着眼睛将殿内这三人挨个瞧了一圈,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什么山中清寒不适,六皇子这话里的意思是在隐隐针对蓬莱宫。
怀芥就更不必提了,最后那一句,就更是只差指明了嫌弃箫予衡聒噪。
这是怎么回事?淼淼狗一时猫一时的不对劲就罢了,如今这两个谦和稳重的,怎的也明摆着不对付起来?
“姐姐惊马受伤,动不得身,六殿下前日可是都急得失态,今日怎的这么快忘了?”
苏淼淼却又忽的冷声开了口。
嘲讽完箫予衡之后,苏淼淼又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情绪,飞快对赵怀芥扔出下一句:“也不劳殿下赶人,先前跟来是我的错,等姐姐好些,我们立马就走!”
接着,她又猛然转身:“阿娘,我觉着身上不舒服,先回去了!”
说罢,苏淼淼都不等母亲反应,转身就走!
赵怀芥的心声除了愤怒疑惑,也叫苏淼淼学了个乖。
这想要找人不痛快,就要把话撂下就要立马走,省的多留一句,就指不定再听着什么,反而更气着了自个。
苏淼淼裙摆扫过光滑的地砖,如同绽放的海棠,转眼之间,便已连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阶下。
留下的长公主立在原处愣了一会儿,原本就疼的额心都愈发难受起来。
不过自个女儿的留下的麻烦,再是头疼,也只能强撑着圆全收拾。
长公主干笑一声:“淼淼这孩子叫我惯坏了,实在不像话,我回去教训了,叫她来与你们赔罪。”
赵怀芥与箫予衡自然都道无妨,只说淼淼天然纯粹,不必苛责,之后又一左一右,亲自将姑母送出了殿门。
直到长公主的身形也渐渐远去,六皇子箫予衡方才转身看向面前的元太子,声音莫测:“堂兄这是何意?”
赵怀芥神色冷淡:“六殿下在问什么?”
箫予衡眸光一凝,这一次,却没有再开口,只是后退一步,拱手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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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离开前殿,回到自己住下的西配殿,箫予衡的面色方才彻底阴沉下来。
他并未进屋,只是负手立于院内的龙槐树下,阴郁不言。
片刻,偏门小路上,便疾步行来一个粗役打扮的青衣仆从。
这仆人中等身量,面容普通,看在人群之中平平无奇,绝不会有人留意。
只是行至箫予衡身后时,动作十分干练利落,跪地低头,姿态也是格外恭谨:“见过殿下。”
箫予衡没有回头,只道了一句:“说。”
青衣人深深低头:“已问过医女,苏姑娘右足无大碍,三五日消肿,好生休养半月便可痊愈。”
箫予衡在原处顿了一瞬,才意识到,下属口中的苏姑娘,不是他第一时以为的苏淼淼,而是是苏卿卿。
想到空谷幽兰一般的苏卿卿,箫予衡阴郁的神色,便也仿佛露出一丝缝隙,透出隐隐的光亮。
但这光亮也只是转瞬,箫予衡眼前便又浮过在苏淼淼那愠怒嫌恶的眼神。
直到今晨,他都一直觉着苏淼淼只是在与他置气,自然,故意攀扯上赵怀芥,实在过分跋扈,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与他赌气吃醋。
即便看到了苏淼淼眼中的仇恨,他怀疑过赵怀芥的心机叵测,也从未怀疑苏淼淼对他的情意。
苏淼淼的欢欣痴情是为他,妒恨难过也是因为他,坚若磐石,韧如蒲草,绝无转移,
直到今日——
苏淼淼的眼中越过他,只看到赵怀芥,连愤怒与痛恨都比他更甚。
箫予衡微微闭眸,声音阴沉:“苏淼淼呢?”
青衣仆从愣了一瞬,连忙开口:“自元太子归京后,便与苏二姑娘常有往来。”
“此次来蓬莱宫祭祀请符,也是苏二姑娘开口起意,说服长公主与苏姑娘,才一并动身,还有……”
箫予衡:“什么?”
仆从深深低头:“暗探传信,北伐换将一事,似乎也是元太子与苏二姑娘出的主意。”
箫予衡手背青筋猛起,眉间骤然笼上一层戾色。
苏淼淼,竟当真背叛了他。
箫予衡轻轻道:“蓬莱宫四处的庄子,继续去查。”
他的嗓音仍旧平日一般谦和,却叫身后仆从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头颅伏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