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驸马是陪陛下来的,陛下白龙鱼服,不欲张扬,公主要两位姑娘一并面圣。”
第40章
迎圣驾, 自然比迎父亲要紧的多。
姐妹二人神色都是一正,苏卿卿吩咐梅花竹影两个丫鬟寻衣裳,苏淼淼也与吉祥姐姐一道回了自个房中。
好在以她们的出身, 便是山居消遣,也不至潦草,不过是半旧的家常衣衫, 没戴首饰,看着随意了些, 只在外头添一条水红绣绰子, 略微挽一挽发辫,便能收拾妥当。
苏淼淼行至堂屋时, 长公主还在镜前坐着, 不急不缓朝发间插一支累丝衔珠凤。
她几步近前, 还未开口,身后便也传来动静, 是苏卿卿被竹影梅花一左一右扶着,匆匆迈进门槛。
长公主隔着镜子瞧见, 便忙叫住:“快别忙, 你那脚还没好, 再伤着了不值当。”
苏淼淼问着:“陛下怎的会来?”
长公主摇头:“谁知道呢?你父亲才派人送的信儿,外头人只当你是父亲过来接咱们, 并不知道是陛下。”
苏淼淼便也恍然,陛下是白龙鱼服,自然也没有卤薄仪仗,怪不得天音里一说到崇德车、九龙伞, 便滋啦啦响个不停。
说话间,长公主见长女面色紧张, 又安慰一句:“陛下的性子,既说了不必太费周章,咱们只管听着就是,太小心了,反而要惹他不高兴。”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母女三人略坐一会儿,还不等长公主梳好发髻,便先等来了头戴幞头,身着浅绯玄冕,活像是刚从官衙过来的驸马苏明德。
这一次,连长公主都有些意外,一家子相互见礼,看过了苏卿卿的脚伤,自然也难免问起圣驾。
苏驸马擦着手脸,也在叹息:“别提了,陛下昨夜瞧了六皇子递回来的折子,也不知说了什么,今早召了我去,衣裳都换好了立即就要出宫,若不是这么赶,我也不至于这会儿才送信。”
苏驸马中探花之后,便点了翰林院吉士,之后尚了公主,多年资历,如今已是正五品的翰林侍读。
翰林有“内相”之称,本就是天子近臣,又添了这一层姻亲,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对这位姐夫亦是十分亲信,若不然,也不会这般借他的身份遮掩出宫。
长公主闻言也有些叹息:“怪道你这身打扮就来了,陛下也太随性了些。”
苏驸马:“谁说不说,左卫门两位将军一早动身,现在还带着人肃清左右,整个稽山前后都得过一圈,那才是当真为难。”
长公主又道:“陛下呢?可要去拜见?”
苏驸马摇头:“陛下在赵皇后灵前上香,只说不必折腾,叫我先过来,等到晌午再一道去观星楼一道用膳,只当家里亲戚相见闲话。”
既这么说,长公主便越发不着急,瞧着时辰,自个身上收拾妥当之后,转过身,又将坐在一旁的长女上下打量一圈。
苏卿卿一身蓝底的梨花氅衣,只在腰间系了一对螭纹白玉佩。
这样的打扮自然清幽娴雅,只是太过于素净,却一点不入长公主的眼,瞧过之后,便又吩咐道:“去把箱子里那一对璎珞金项圈拿来,正好一人一个带着。”
苏淼淼不等长姐谦让道谢,便当前上去拿了一枚镶红宝的戴了,将镶玉的递了过去。
苏驸马和气道:“公主给的,你便收下。”
说罢,还又担心长女在这儿不自在似的,又随意道:“你脚上有伤,不如先回去躺着,走时叫你,也不耽搁。”
长公主似笑非笑的撇他一眼,没有开口,却是一旁的苏卿卿主动开口:“女儿无妨,我与母亲在一处喝一碗茶,说几句话时辰也该到了。”
苏驸马这一次是当真有些诧异。
长公主也款款起身,看都不看苏驸马一眼:“卿卿说的对,茶就不喝了,阿娘给你们冲一壶玫瑰露去,女儿家喝再合适不过!”
女儿家喝再合适不过,至于苏明德这个男人,自是就不用喝了。
苏淼淼偷偷笑笑,跟着母亲到了内间,笑着劝了一句:“阿娘别恼。”
长公主摸摸女儿发髻,也笑得大方:“多大点事,只看你姐姐的面上也不能恼。”
与此同时,苏淼淼却听见了母亲的叹息:[我是恼他满眼里只有长女,卿卿一点不自在也能想到,淼淼心里不痛快,眼底还带着青呢,一点也没看出来!]
苏淼淼愣了一瞬,她这两日因为元太子与箫予衡心情不好,夜里的确都睡不安稳。
只是苏淼淼一直觉着她面上并没有十分显露,这两天还去姐姐弹棋玩乐嬉笑,更是一副早已放下的模样,没想到母亲却还是这样敏锐。
父亲那样为长女周全,觉着不高兴的人分明该是母亲,可母亲却一点没介意自个,只是在意自个女儿没有得着父亲的偏爱。
回过神的苏淼淼心下又酸又软,又透着一股暖洋洋的甜意,眼眶都隐隐泛了嫣红,要不是不好意思,一时间只想还如小时候一般揉进阿娘怀里,痴缠着打几个滚。
她原本还想劝着母亲给父亲上一碗茶,这时也干脆歇了这个心思,只是挨在母亲身旁,母女三人闲话着各自饮了一盏玫瑰露,念及苏卿卿脚上不便,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提早动身,慢慢出了门。
观星楼就在蓬莱宫的最西头,原名登仙楼,还是百年前,由前朝帝王大兴土木,征用数万民夫开山而建,又因刘国师最后几年要夜观天象,才一并修缮起来。
延平帝一眼便看中在观星楼上设宴也是有缘故的,楼高三层,巍峨高耸,每层的檐角都挂了中空的铜铃,若是明月之下登高远眺,配着这隐约传来的空灵铃响,当真会有登仙之感。
苏淼淼跟在父母身后,慢悠悠爬上塔顶,一眼便也看见了端坐正中的陛下。
延平帝比长公主还小十多岁,将将不惑,今日只穿了一身绛色单袍,镶着玄色绸边,只在颈下隐隐露出些内里的白色交领,清癯儒雅。
若不是有身着蟒袍箫予衡,神色恭敬的在一旁侍立服侍,这样的袖手闲坐的延平帝,简直像是来郊游踏青的富贵闲人。
延平帝听见动静,转身叫众人起身之后,便又对苏淼淼爽朗一笑:“怎的?不认得舅舅了?”
的确有些不太认识,苏淼淼打有记性起,她这位舅舅便是当今陛下,从前拜见都是在宫中的年节宫宴,周遭伴着仪仗礼乐,有时还隔着耀目的冕旒,仿佛连模样性情都遮掩了大半,
只剩一个帝王的影子。
苏淼淼下拜:“见过陛下。”
延平帝只是摆手:“什么陛下,叫舅舅。”
远离了宫闱深深,屏障重重,被天家威严遮掩下的亲缘便隐隐露出些许苗头,透着一种莫名的亲近。
苏淼淼笑起来,也大大方方又叫了一声:“舅舅。”
延平帝哈哈大笑:“果然爽快,朕就知道,你是最像阿姐的!”
苏淼淼偷偷留意了陛下的面色,气色红润,精神充沛。
果然,陛下这时候也没有生病。
苏淼淼沉思着又看一眼陛下身后的箫予衡。
那天音的时间故事都是乱的,后面全是杂音,只有前面说箫予衡要来打破元宗太子多年经营之处,母亲不肯罢休的最后手段这一句,没有乱。
只不知陛下来的目的缘故,还与从前一不一样……
延平帝碍于身份,平日里不得做出一副沉稳泰然的姿态来,实则生性却不喜拘束,最是玩世不恭。
因此这会儿看见苏淼淼面上的复杂深思,也不觉恼,反而觉着这样小姑娘家家,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有趣,故意伸手招呼:“来,到舅舅身旁坐。”
楼中没有座椅,只按位布置了几张竹席,陛下坐于主位,身后箫予衡都是在左侧恭敬侍立。
苏淼淼想一想,果真答应了一声,绕到延平帝右面屈膝正坐,才抬头问道:“舅舅怎的突然来了蓬莱宫?”
“长嫂如母,兄嫂在世,对朕多有照顾,如今皇嫂病故便未能亲见,朕想一想,觉着还是亲来祭奠一回才合道理。”
延平帝也不敷衍小辈,果真回了这话。
只是这样简单吗?苏淼淼一时又陷入了犹豫。
延平帝也不在意,伸手将案上酒盏推到了一旁:“朕这是梨花白,你小孩子家喝不得,爱喝什么茶,叫人给你送来。”
说罢,一旁便有侍从打扮的人端了茶盘,箫予衡见状,伸手接过,亲自呈上了木案。
苏淼淼在箫予衡靠近的同时,浑身上下便忽的紧绷。
分明对方的动作神色都是谦和有礼,□□风,她却是如临大敌,手心都是紧紧攥着,只等对方将瓷盏放下,又后退起身,才敢略微松了一口气。
延平帝瞧见她这模样,倒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生出几分促狭心思,又开口道:“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桩事。”
那天音里提过母亲的名字,苏淼淼心下一直记着,闻言也立时认真起来:“是什么?”
延平帝回头看一眼箫予衡,面带笑意:“舅舅可听说了,你喜欢小六多年,这一次来,朕作主给你们定下亲事如何?”
箫予衡眸色微沉,余光似有似无扫过角落的苏卿卿,不置可否。
下首的长公主苏驸马等人,也都看向主位上的苏淼淼,面色不一,似有所待。
只有被众人关注的苏淼淼,面色苍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一时间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拜见陛下。”
众目睽睽之下,最终打破凝滞的,是楼梯处传来的清冽男声。
是元太子赵怀芥。
第41章
“拜见陛下。”
延平帝闻声回头, 摆手道:“快起来,说了是家宴,对着叔叔, 也不必行礼。”
说罢,也没放过身旁的苏淼淼,又笑着道:“你来的正好, 说不得正巧能撞见一桩好姻缘。”
苏淼淼心头一跳,竟然又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席下的赵怀芥。
放眼望去, 整个楼台上, 最与这观星楼相配的,便是刚刚出现的赵怀芥。
一身缥缈的直缀长衫, 浑身素净, 外面是一件玄色的广袖袍, 面如冠玉,发似鸦羽, 冷清禁欲的仙人一般。
但这样仙人一般的赵怀芥,起身之后, 目光却只径直看向苏淼淼。
他的睫羽浓密, 遮去了大半的眸光, 外人看去,只是一片淡漠不清, 但抬头对视的苏淼淼,却只觉赵怀芥一双桃花眸深邃如渊,闪动着她无法分辨的莫测复杂。
“不必瞧旁人,你是个痛快的, 只与舅舅说实话!”
延平帝兴致盎然,似是今日打定主意要做月老, 为她牵了这条红绳:“都是自己人,也不必讲究什么腼腆羞涩,只要你说一个好,朕便为你作主,保叫小六这辈子不敢欺负了你去!”
伴着这话,苏淼淼心底也骤然涌起一阵阵的情绪,强烈霸道,几乎要将她的胸膛都胀满冲破,鼓舞催促着,恨不得叫她立时就说出了这一个好。
她生生咬破了舌尖,才能借着口中的血腥气味,挣扎着吐出一个字:“不……”
一个“不”字出口,身后箫予衡面色骤然阴森,案下赵怀芥紧绷的手背却是一松,眸中闪过一丝湛然的光彩。
延平帝面露疑惑:“这是为何?宫中传闻你痴情小六多年,难不成都是蜚语胡言?”
苏淼淼紧攥手心,嗓音中都透着一分嘶哑:“十岁时喜欢,现在不、不……。”
她深深吸了两回气,却发现有满腔的情绪梗着,自己一句不喜欢竟都生生说不出口。
好在延平帝自幼“多情”,却是最能体察女子心事,见状便已贴心的为她说了下半句:“现在已经变了?”
苏淼淼只怕自己一张口,便要说出违背本心的话来,因此只是死死咬着牙,低着头,只当是默认。
这话说的实在任性,身为女子,一见钟情,多年追求,本就失了矜持,五年之后,却又说自己变了情意,如此反复,说一句见异思迁都算轻的,当真细算,落得个大不敬的罪名都不算亏。
那是堂堂皇子,又不是坊市里凭人挑拣的物件,天家威严,岂容这般冒犯?
案下长公主都微微皱眉,苏明德更是心生担忧,唯恐陛下降怒。
可延平帝听闻之后,却是哈哈大笑,满是深以为然:“很对很对,都五年啦,哪能一直不变?”
苏驸马长长松一口气,一时也是无言——
是他关心则乱,倒忘了,若论情意反复,谁能比得过这位陛下?
十岁出头就在祖籍潜邸里身边的四个丫头依次纠缠,闹出四个孱弱的子嗣,之后被太宗教训一场,带到军中,也没能除得了这个跟,禁令方除,便又与城中一位守寡的沽酒女生出了男女之情,不顾身份,日日去那寡妇酒肆中谈情说爱,甚至帮着沽酒搬缸,满京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那时连太宗皇帝都已软了口风,打算给这寡妇认个干亲,迎进王府来叫幼子如愿,谁知还是个王爷的陛下却不肯答应了,赠了寡妇千金叫她自去嫁人,自个又倾慕了一位正经的官家嫡女,跟着追去了江南。
陛下这样的毛病,直至登基也是如此,爱宠一人时眼中只有一人,爱之重之,不计性情出身,比话本诗词里的还更缠绵恩爱。
只是这“真情”却是有年限的,少则一半载,多则三五年,便要换另一位新人,又是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