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之后,苏淼淼的面颊便如蒸腾的云霞一般, 瞬间涨得通红,连耳尖都泛起了灼人的热度。
她为了叫箫予衡生气戳心, 说的这样干脆断然, 为了强调, 用力到回声都仿佛犹然在耳,想要辩解旁人听错都绝无可能。
可她说出口时, 谁能料到这太子殿下本人就在身后,听了个清清楚楚,偏还就这样一次二次的问到了她的面前?
当然不是真的!
谁会喜欢你这个骗子?不过比箫予衡略好了几分,都是一丘之貉!
苏淼淼面颊涨得火热, 但想到自己听到赵怀芥“有愧与她”的心声,这几日里被她强自压下的委屈与气愤, 便又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
赵怀芥欢喜什么?欢喜听见了自己是“真心喜欢”他,高兴他得了不费之惠,日后谋算起公主府的势力,也十拿九稳了不成?
苏淼淼唇瓣翕动着,有心反驳,却又因为箫予衡还在身后,当真解释起来,倒叫更晦气的东西再得了脸。
一番震惊、羞赧、纠结缠在一处,最终只化成了愤懑的质问:“你过来干什么?”
赵怀芥的声音清冽如玉:“我听宫人禀报,说六……”
“你出去!”
只是苏淼淼没等他说罢,便已绷着面色,等不及道:“还有你,都出去!”
这是楼下用来更衣休憩的地界儿,明知她湿了裙子,却一个两个的自顾进来,像什么样?
赵怀芥看着她的朝霞一般的面庞,顿了顿,便只将目光看向一旁的箫予衡,带着冰冷的催促。
箫予衡要害受击之后,身形原本有些佝偻,但在发现赵怀芥的一瞬间,便猛然直起了脊背,直得过分,挺拔刻意简直像是被修葺过一般。
他这时也格外的沉稳,迈着四方步缓缓到了门外,才迎着赵怀芥疏凉的目光,咬牙道:“堂兄怎的还在此处?
赵怀芥面色淡然,不动若山。
听而不闻的无视,原本便比针锋相对还叫人气怒。
[死到临头!]
箫予衡心声阴沉,不过面上却还撑着平日的谦和泰然,凑在一处,便成了别有深意的阴戾:“堂兄不愧为元宗太子,这种时候,却一心只在意这些儿女情长。”
正要关门的苏淼淼听见这话,不禁皱了眉头,心生迟疑。
就只迟疑了这么一瞬的功夫,楼梯上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像是宫中内监趋步而行,
苏淼淼抬头看去,果真是陛下身边服侍的宫人,看见赵怀芥后,赶忙迎了上来:“殿下可还忙着?陛下有话要问,召殿下赶紧回去。”
赵怀芥口中应诺,临去之前,却还是先盯着箫予衡当前出门,才跟在他身后动了步子。
苏淼淼立在原处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拐角,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抵住心下不安,也迈步跟了上去。
重新登上三楼的一瞬间,苏淼淼便察觉到楼中氛围与方才全然不同。
父亲与母亲正襟危坐,没有用膳饮茶,只是面色端肃似有所待,主位的陛下也没了方才牵红线时,浑身的闲散随意,手指点着木案,不怒而威。
当然,最明显的,还是陛下席侧,刚刚出现的一位黑压压的身形。
说是黑压压当真没错,此人身形格外的壮硕,身高八尺,肌肉虬结,一座铁塔一般,只是站在这里,便将原本还算宽阔的观星楼都显得低矮逼仄起来,凶猛的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这样出挑的人物,苏淼淼自然也是知道的。
左千牛卫上将军铁来,原本是山中野人,无父无母,甚至连名字都无,只是凭着一身力气在山中狩猎为生,直至意外撞进太宗军中。
太宗皇帝喜他懵懂凶猛,又见他这般年少,便有伏虎扛鼎之能,只说如此猛将,若能长成,便是大梁的古之恶来,因此赐名铁来,收入账下,命人好好教养。
天下平定,铁来性子直莽,不擅人事,于军中与人起了争执失手打死了人,太宗不忍狠责,只打烂了两根板子,便撸了官职赠予幼子当作护卫。
陛下还是一闲散王爷时,走南闯北,便都由铁来护卫左右,等到意外登基,这一位只知尽忠,谁的面子都不顾忌的恶来将军,便也顺理成章掌管了左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是能让陛下放心将性命托付的纯臣。
方才箫予衡别有深意,只怕说的就是这一位恶来将军。
苏淼淼抿了抿唇,看着眼前情形,也没有再上主位,只静静挨着母亲身侧坐了下来。
延平帝面上带着一丝扫兴似的不悦,好在也还未动怒。
先叫众人都落座之后,延平帝才不辨喜怒的缓缓开了口:“铁来查出些东西,怀芥,你来听听。”
铁来上将军干脆拱手,声若洪钟:“某为陛下清扫蓬莱宫左近,发现庄上有人练兵,观其痕迹,足有近千!”
这话一出,楼中众人便都是一震!
不单是因为铁将军的嗓音,更是因为这话中带出的分量——
蓬莱宫,这样的京畿之地,有人私自养兵!
只是想想这背后的罪名,便叫人心悸!
苏淼淼也与其它人一般,第一反应,便是抬头看向对面的元太子。
蓬莱宫周遭的庄子上,亦是是赵皇后与赵怀芥的私产,再加上赵怀芥元宗太子的身份,被查出私下养兵,任谁都能猜到与他脱不了干系。
尤其苏淼淼,因为提早在天音中知道了赵怀芥的反派身份,便更比旁人多出了十分的断定。
必然就是赵怀芥!
他是故事里的反派,从一开始,便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若有万一,兵卒死士都必不可少。
稽山与盛京离得这样近,偏又偏僻少有人来,有元宗皇帝的余荫,人力钱财全都不缺,十余年积累,养兵近千,都一点不算多!
难怪箫予衡在楼下那副模样,原来是早有预谋,故意请了陛下来,就是想要借左右千牛卫清查左右,提早暴出赵怀芥的野心!
苏淼淼不自觉的攥紧了手心,眸光颤动。
赵怀芥,元太子,故事中的反派,分明这人与她并不算熟稔,甚至就在前些日子,她还知道了赵怀芥也在为了公主府的权势,谋算她的婚事。
按理说,这样的人,便是当真被陛下察觉大逆之心,提早处置了,也是他咎由自取,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但这一刻,当真见到赵怀芥要丢了性命之时,苏淼淼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浓烈的担忧,喉咙发紧,心尖也仿佛被人提到了半空,简直坐立不安!
迎着众人心思各异的复杂目光,赵怀芥面色仍旧如平常一般淡然出尘,并没有惊慌之色,甚至仿佛察觉到了苏淼淼的不安一般,还在抬眸深思,回望着她。
但隔着这样的距离,苏淼淼却已听出他心声杂乱,凌乱细碎,不成字句。
这也是寻常。
苏淼淼这能听人心声的本事,也只有心口不一,明辨真伪还算好用,但若想一下子知道前因后果,便几乎不可能。
人的心思天马行空,瞬间万变,许多人都是一句心声想到一半,后面便天下地上,忽的转向了毫不相干的事,甚至干脆续了些毫无意义的叹息琐碎,再怎么听也只是一团乱麻,她这些日子听过不知多少。
更何况赵怀芥遇着的还是这般生死攸关的情形,难免惊慌失措,失了条理。
但苏淼淼为了心中的难过,却还是忍不住靠前,凝了十二分的心神去听,才从赵怀芥凌乱的心声中,零零散散的分辨了几个清晰的字词:
[喜欢……赌气……到底是不是真的,鬓角湿了…奇怪…生气……水,她真喜欢水……]
苏淼淼猛然瞪大了眼睛!
第43章
“铁来所言, 怀芥你可知情?”
主位之上的延平听罢铁来的禀报之后,略微等了一刻,便也干脆对案下赵怀芥问出了口。
甚至问的都是知情, 而不是真伪,因为盛京上下都知恶来将军的天性莽直,不会虚言陷害, 他既说了,便必然是真的。
直到从帝王口中听到自己名字, 赵怀芥才收回目光, 转向主位,十分泰然点头:“知情。”
箫予衡也立于一旁, 原本赵怀芥一口承认还有些得志, 只是看他这幅毫无畏惧的神色, 却预料到什么一般,眸色又沉了几分。
赵怀芥从容继续:“当初母亲携我离宫, 带有侍卫四百七十二人,蓬莱宫这些年收养孤贫, 供予衣食, 还有庄户上奴仆新添后代, 凑在一处,约有九百之数, 皆在一处教养习武,铁将军所见痕迹,便来于此。”
或许是因为赵怀芥表现的足够坦然。
以至于苏淼淼都被沾染一般,松懈了几分, 甚至下意识觉着蓬莱宫内出现近千私兵,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苏淼淼还记着自己年少时曾经问过母亲, 她们这长公主府有多少人?而母亲的反应却是一愣,只含含糊糊说出约莫千人,要知道具体数目,得叫长史来拿名册算算。
这也不是母亲糊涂,太宗旨意,长公主同亲王例,下设帐内府,亲事府两署内,其中帐内设六百六,亲事设三百三职。
这还单是领有职司的下属官吏,若是再算上采买的奴婢侍从,便又要翻番。
再加上有不少人不在京城,散在封下的食邑与各处的田庄,还有属官升调开去,仆从生老病死,一时说不清楚数目,还当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么说来算来,赵怀芥正经的大梁太子,赵皇后一国之母,两位加在一处,才养了九百多人,好像、似乎……也不算多?
苏淼淼都没发觉她已经下意识的给元太子找起了开脱的理由,甚至硬是忘了亲王府公主府的千余人乃是属官随从,而铁来将军所言,则是纯粹的兵士,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过她忘了,有的人却不会忘。
箫予衡迈出一步,声音神色倒还是平日里的谦和温润,仿佛全是一番好意:“山中偏远,明烈皇后元宗太子,身份贵重,平日有千人护卫倒也应当,铁来将军不必多心。”
这话却叫铁来黑面一沉,声若洪钟:“既是护卫,那这九百健卫却在何处?为何遮遮掩掩,不见踪迹?”
若只是护卫,大大方方亮着就是,为何要藏起来?
一千士卒不算什么,但圣驾附近,有一千不知来路,不明目的,藏在暗处的私兵,就实在叫人心惊,铁来掌帝王安危,不可能坐视不顾。
延平帝看了侄子一眼,似乎也不愿深究:“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乃是……”
苏淼淼听着这话,面上却反而愈发担忧。
豢养私兵,这罪名太过要命,今日不解释清楚,陛下表面不提,心底却一定在意,日后这事便是悬在头上的利剑,指不定什么时候丝线断裂,刃锋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陛下!”
这一次,出声的却是苏淼淼身旁的长公主。
没赵怀芥继续解释,长公主便忽的开了口:“这九百健卫的去处,我倒是能为陛下解惑。”
“怀芥进京时,便与我提过此事,只说九百护卫,皆是勇猛精壮,正该报效大梁,我听闻后,便也托了杨老将军,送去八百充作亲卫一并北伐,也谋个前程。”
迎着延平帝的目光,长公主也认真道:“此事兵部亦有记档,陛下回去一查便知。”
这话一出,众人面色便又变了一变。
箫予衡猛然攥紧了手心,面上的笑容都显得牵强:“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姑母与堂兄实在太过客气,若是将此事交代于我,一来不必麻烦杨老将军,二来,我提早禀过父皇,也不会有今日误会。”
先前的北伐,箫予衡虽然没能为将军,但陛下也命他掌粮草后勤之事,安排八百士卒,只是举手之劳。
长公主也不能说那时候,箫予衡正将女儿欺负的整日受惊梦魇,他们夫妻都还想着要女儿换个夫婿,自然不会与他多加牵扯。
之前都是如此,今日苏淼淼还当众拒了陛下指婚,长公主便愈发不能提起小辈私情,闻言也只是随口敷衍一句:“都是一般,杨老将军久别重逢,正好提起,便也顺道办了。”
铁来将军这时才点了点头:“练兵的痕迹的确是像是几月之前,说的没错!”
说罢,对着主位帝王行了礼,便也干脆退了出去。
连一句误会之后的道谢客套都无,也难怪当初在禁军待不下去。
还是延平帝有些无奈般,为臣子圆全了一句,又对赵怀芥摇头:“你也太谨慎了些,不过几百人,留着护卫也就是了,何必还特意送出去?”
赵怀芥沉静:“母亲仙去,只我一人,留这许多护卫,也只是耽搁。”
解释过后,叔侄二人又对饮一盏清酒,便算是揭过了这一茬。
出了这么一桩插曲,加上箫予衡席间告罪之后,便再没有回来,之后陛下再是说着亲戚之间闲谈随意,席间也总有些说不出的凝滞。
再过小半时辰,膳食上过之后,长公主只说陛下一路风尘,出言告退,一家子与赵怀芥都也一并跟了出来。
从观星楼去后殿与东殿的路程,原本是有一段是可以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