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仆从退下之后,箫予衡一点点放开紧攥的手心,迈步往前。
行动间,他一身白衣轻轻飘起,又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备笔墨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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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月中,夜色空明。
蓬莱宫殿外无灯无烛,只一轮半月高悬,赵怀芥立于窗前,清幽的月辉撒在韵萧疏的五官,衬得他像是天上的神明,又似下一刻就要羽化的谪仙。
曾经贴身服侍过赵皇后的女官玉枝立在殿内,面带敬佩:“殿下算得不错,庄子上果真有人来查,奴婢已然传信,令他们加倍小心,必不会露出破绽。”
赵怀芥平淡颔首:“只叫领着差事的旧人们当心些,练兵的痕迹都不必遮掩,反而刻意。”
玉枝姑姑低头应诺,又恭敬问元太子可还有什么旁的吩咐?
赵怀芥略微沉吟了几息功夫,面上露出了几分凝重。
玉枝姑姑正色抬眸,便看见自己自幼清冷的少主微微凝眉,带着明显的疑惑与深思道:“当初母亲派人探听了淼淼自幼的脾气行事,可还有底档?劳姑姑帮我寻来。”
这句吩咐,显然出乎玉枝的意料,连身后角落处,都忽的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嘿笑。
玉枝姑姑回过神,抿着嘴角应了一声,只在路过桌前的铜鹤提灯时,对着地上的身影,使了一个提醒的眼色。
书桌下,是年岁尚幼的捡春正伏在案上,一字字抄着经文,也是他听见师兄方才的话后,没忍住的笑了一声。
见师兄也朝自己看了过来,捡春连忙分辨:“我是抄完了才听师兄说话的,没有不专心!”
赵怀芥慢慢近前,缓缓躬身,修长的指节自案上拿起捡春刚刚抄罢的经文,垂眸查看。
捡春见状放下了心,又忍不住探听:“师兄要找苏姐姐的脾气行事干什么?”
赵怀芥冲着他缓缓伸手——
这动作叫捡春脖子一缩,立即将抢过桌上的窄窄竹板,连着自个的双手都一并藏到了身后,大声告饶:“我错了!我不问了!”
赵怀芥垂眸看他一眼,却是伸手拿起了捡春方才用过的笔杆。
捡春松了一口气:“师兄,苏姐姐真的会喜欢你吗?小椿与小桃都说,苏姐姐现在是生气,以后还是会喜欢那个六皇子。”
小椿小桃便是苏淼淼这次带来的一对小丫鬟,也不过将将十岁,都是半大孩子,与捡春在一处见得多了,凑在一处吃糖玩乐,也难免会闲聊几句。
赵怀芥这一次,终于回了捡春的话头:“能够心生倾慕,亦是幸事,她若不喜欢我,喜欢旁人也好。”
这话只叫捡春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可是师兄你昨日不还说箫予衡伪善卑劣,只会叫苏姐姐难过吗!”
“这一句是第二次错了,今日再多抄五遍。”
赵怀芥伸手提笔,先细细圈出捡春的一处错漏,才又用一样的口气继续道:“无妨,我会杀了他。”
第39章
“苏姐姐!我来了!”
听见窗外捡春的稚嫩呼喊时, 苏淼淼正窝在榻上,与姐姐面对着弹棋。
她前日气呼呼的从前殿跑回来,便又来了西厢, 苏卿卿看出妹妹心情不好,原本说要陪着她下棋开解。
苏淼淼这些年琴棋书画都钻研过,其中琴艺最差, 书画次之,棋艺反而是最好的, 也是她最能得出趣味的一项。
苏驸马就赞过她棋路大开大合, 又常能出奇制胜,颇有天分。
苏淼淼倒不是不愿意与姐姐下棋, 只是她心浮气躁, 却又坐不下来对弈。
倒是看见棋子后, 她想起幼时玩过的弹棋,出去问了服侍的宫人, 竟还当真有棋盘,便欢欢喜喜抱回来, 只说要一道弹棋玩。
弹棋也要用棋盘棋子, 只是棋盘与围棋的平坦方正完全不同, 是正中凸起,四面低翘, 且竖起有棋门,从二人到四人都可,各自拿十二枚棋子,能够弹进对方棋门便胜。
这是前朝时兴的玩法, 如今除了苏淼淼这种自幼爱折腾的,还真没有多少人知道, 只胜在老少皆宜,不需特意去学,上手就能试试。
这样简单的游戏,反而容易叫人放松。
苏淼淼带着小桃小椿,再叫姐姐这边的竹影梅花陪着,玩四人弹棋。
她自幼玩这个,为了公平初时只用左手,可即便这样,对面三个人加一处都不是她的对手,棋盘之上,简直杀得所向披靡。
单单是赢这件事就已经叫人开心,再配着对面的懊恼叹息,尤其竹影这个丫头的愤愤不平,只叫苏淼淼都不知不觉放下大半愁绪,笑的格外畅快。
不过今日再来时,苏卿卿与竹影这对主仆就明显熟练了不少,尤其是竹影,昨日被欺负惨了,苏淼淼简直疑心这丫头是一夜都没睡,就琢磨着怎么赢她来着!
单靠左手,苏淼淼虽还没输,但也只能在勉强支撑局面,处处束手束脚。
听见捡春的声音后,苏淼淼简直是迫不及待的招呼人进来:“快来快来,把竹影换下去,这丫头光盯着我了!”
竹影有些得意的笑着:“干嘛换我呀,依奴婢说,该把小椿换下去才对,她都不好好玩,就顾着护主子了!”
“小椿乖,回去让吉祥姐姐给你买糖吃。”
苏淼淼先笑眯眯夸了小椿,才又高高扬了头道:“哼,也就是我现在让着你们,等我换了右手,你这么点本事且不够看!”
苏卿卿性子娴静,即便觉着有趣,也不会大呼小叫,只是嘴角不自觉的扬着,总是有些忧愁似的剪水眸,也带了些光亮:“你亲自说的只用左手,这才一日,便要后悔啦?”
捡春慢慢走了进来,也先十分有规矩对苏卿卿唤了一声:“苏姑娘。”
捡春管苏淼淼叫苏姐姐,昨日过来看见苏卿卿,犹豫之后,便叫了苏姑娘当作分别。
苏卿卿也温柔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他双手,笑眯眯问道:“今日没有带东西来?”
听见这话,苏淼淼也微微皱了眉,跟着开口道:“你不是又叫师兄打发来跑腿的吧?”
捡春昨日过来,是得了赵怀芥的吩咐,给苏淼淼送祛疤痕的药膏。
不过那时苏淼淼还生着气,即便是捡春也没给面子,仍是叫他原样带了回去,又叫他回去给元太子传话,往后都不必再送,她用不着。
捡春也不恼,清亮亮道:“他便是叫我我跑腿也不来了!师兄惹姐姐生气,倒连累了我!”
说着,他又满面机灵歪歪头,故作委屈转了身:“姐姐要是连我也一起恼了,我也不敢留下碍眼,这就走了。”
这模样,只逗得众人都是一笑,小椿更是当了真,连忙过来求起了苏淼淼,叫她不要再赶人。
一番笑闹,捡春还是换下了竹影的位置,他年岁虽小,但是国师弟子,自幼修行,手指灵动,反而比众人都强些。
不过这小子的心思却不在棋盘上,弹了没几下,又转着眼珠子,开始与苏淼淼打探:“苏姐姐,你到底是为什么与我师兄生气呀?”
苏淼淼乜他一眼:“怎的,不是派来跑腿,是来当小探子的?”
捡春吐吐舌头:“师兄可没叫我问,是我自个关心姐姐的!”
这话也是真的,因为苏淼淼还同时听到了他狡黠的心声:[师兄在屋里想了两天,都没想出苏姐姐为什么生气,送棋盘都没敢露出自个名字,我要是能问出来,回去定能换他给我免半个月……不,一个月的晚课!]
那你可算错了,元太子的性子,怎么会受你一个小小子的胁迫,当真问出来回去谈条件,非但免不了,说不得还要再多罚你半个月!
苏淼淼才想到这儿,又回过了神,这念头,倒显得她对赵怀芥很了解似的!
元太子是什么性子,与她有什么干系?
苏淼淼用力的弹出一枚棋子,却又慢一步想到,按着捡春的方才的心声,这弹棋的棋盘,似乎也是赵怀芥瞒着来处送来的。
一番话,只将苏淼淼将这两日刻意忘记的烦心事又一股脑勾了起来。
她恨恨瞪捡春一眼,赌气道:“小骗子,就不该好心叫你进来!”
“啊?”
捡春张着口,满面疑惑。
一旁苏卿卿看着妹妹,口中没有说话,只是心声调侃:[不该是六殿下么,怎么如今又与元太子生起气来?淼淼果真是讨人喜欢……]
苏淼淼闻声转过头,也没好气的瞪一眼自个看热闹的亲姐姐。
听听这又是什么话!
分明姐姐你才是女主角!什么陈昂六皇子……整个故事里就属你这个主角最讨人喜欢!
要不是她莫名听着了真相,现在她估计正欢天喜地准备和箫予衡的婚事,顺道和姐姐一道忧心上了战场的心上人呢,哪里有这么多烦心事?
不过提及主角故事,苏淼淼也仿佛又想到了什么——
这几天里,连赵怀芥都叫捡春过来给她送了伤药,箫予衡怎的却没见一点消息?
不论是她,还是姐姐苏卿卿,分明一个受伤,一个置气,箫予衡好像谁都没有理会,凡是与六皇子有干的侍从,都压根都没玩东偏殿来过。
分明是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从前只要遇见他们,自小调教的红枣都要强行惊马好叫两人凑在一处,如今同在蓬莱宫,却这样消停,总觉着有些奇怪。
苏卿卿看着妹妹面上的深思,忍不住开了口:“这是想着什么了?这样苦大仇深。”
苏淼淼回过神,也摇摇头,干脆问道:“姐姐的脚怎么样了?咱们时候能回家去?”
苏卿卿天性浅淡,交际又少,从前还没见过苏淼淼这般风风火火的人。
见妹妹先喜后怒,如今面上又换了满面担忧深思,她只觉着只觉新奇又迷惑:“已经能慢慢走了,一路乘车,也无妨的,你若急,我去与母亲说,咱们明日就回去?”
苏淼淼一拍棋盘:“好啊!”
她原本就是个干脆性子,眼看着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就只想抽出快刀,一下子砍断了干净。
既是想不出,就不想了!
姐姐扭伤一好,她就催母亲立马回盛京去,横竖她已经改了陈昂了命数,如今也有了抵抗自个情绪的法子,回去之后把小泽湖当床,日日泡着,怎么着也能断了与箫予衡的“旧情”。
故事嘛,原本就是一环套一环,前头的剧情全都断了,后头再想续就更不容易。
等到陈昂活着回来,和姐姐顺利成亲,她就到外地游山玩水去,挑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再把阿娘也骗来陪她一起住,直到姐姐生娃,箫予衡与旁人成亲之前都不回来!
什么主角反派,皇位天下的,你们爱算计谁算计谁去,横竖与她一点干系也扯不上!
这么想着,苏淼淼只觉满心烦闷都瞬间通透起来,指尖用力,手下的棋子便伴着一道悦耳的脆响,干脆利落弹进门中。
她笑了一笑,正要再说什么,耳畔便又会忽的想起熟悉的僵硬天音——
【车轮滚滚,稽山脚下,箫予衡第一次……次、滋啦,看见传闻中的蓬莱宫,这是元宗太子多年经营之处,也是瑞安长公主不肯罢休的最后手段,若不是出于无奈,他亦不愿打破这一片安谧宁静。】
一句话中,停顿了几次,还掺着刺耳的杂音。
苏淼淼也听得皱眉,什么第一次来?箫予衡不是奉旨请灵,早都来了好几日?
还有什么长公主,手段?
这故事是又乱起来了,只是好好的,也不知道怎的又响起了这样的东西。
【延平帝拖着病、病……体,缓步踏下崇德、德……车架,九、龙滋曲柄……明黄伞……卤薄、薄,滋啦啦、滋啦——】
说到最后,苏淼淼耳边的天音几乎是一字一卡,一句话都未完,滋啦啦的杂音便响个没完,最后干脆没了声息。
但即便如此,零散听到的几个字,也足够叫苏淼淼吃惊。
延平帝?陛下?
崇德车、九龙曲柄垂檐伞,也的确是帝王出行才能用的卤播仪仗。
可是什么病体?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陛下上巳节才亲自送了大军北伐,她们离京前龙体都还是好好的!
哦对了,这故事现在是乱的,方才还说箫予衡第一次来,实际上却是早就来了好几日。
要按着故事,箫予衡现在还在北疆为将,等到能回京,再来蓬莱宫,还不知要等多长时候。
这应该是许久之后才发生的事,不知怎的,这时却提早说了出来。
只是日后陛下的龙体有恙,不好好养病,却来蓬莱宫干什么?
苏淼淼站起来,无意识的抬头,便正好看见吉祥姐姐急匆匆的朝对面奔来过来。
苏淼淼往前几步,隔着窗子便连忙问:“怎么了?”
吉祥:“刚得信儿说驸马来了,两位姑娘收拾手,去前头迎迎。”
苏淼淼疑惑:“父亲?”
不是陛下吗?
吉祥匆匆点头,几步进屋来,又开始连声催着两人更衣梳妆。
苏淼淼愈发觉着不对:“父亲来便来了,哪里用这样小心?”
若按常理,父亲远道而来,做女儿的是去该迎一迎也是孝道,可她便罢了,姐姐却是才崴了脚,现在只是略好些,才能慢慢走,以父亲对姐姐的在意,该是他自个跑来心疼长女才是,怎的还端起架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