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首先在心中询问自己,会么?
如果单纯只是为了避免生灵涂炭,她或许会有一点不甘心背上这样的宿命。
抛开被钉在棺材里的五年,她来到这人世间,只不过十六七年。
但是撕心不一样。
撕心和他们石心人之间的仇怨,已经比这极北之海还要深。
无论大义,亦或私仇,如果需要姜拂衣舍命去镇压撕心,她不会退缩半步。
“阿拂,你不要这样想。”燕澜原本的恐惧,因她逐渐坚定的眼神而加剧。
他无措,双手捏住她的双肩,打断她的思绪,“预知未来,有利有弊,利在能够未雨绸缪。这弊端,则是会影响我们行事的思维,譬如稍后重新封印撕心,或许还能想到其他办法,但你已知你会舍命去充盈剑气莲花,便很难再想出其他办法。”
姜拂衣想说,以外公上万年的岁数,高深的修为,净化撕心这么多年,都没能将他杀死。
她母亲也已经精疲力尽。
她一个二十出头、大荒怪物口中的幼崽,能以自身力量重新将撕心封印,已是一场豪赌。
燕澜都知道,故而他的双手在轻轻发颤。
姜拂衣拍拍他的手背:“不用我想办法,令候不是来帮忙想办法了?说起来真是玄妙,你的前世竟然能来帮咱们忙,你竟然可以见到自己的前世……”
对了。
姜拂衣忽然想到一件正事,“是不是有必要通知一下沈云竹?他想颠覆人间,重开天路,不就是为了见到令候,让令候重改他的排名?”
燕澜的脸色愈发苍白:“我们不能全指望令候。眼前这种情况,他一道毫无法力的分身,仅凭阅历能给出什么建议?能不能在一个月内平安抵达极北之海,我都表示怀疑。”
姜拂衣皱起眉:“你为何这样悲观?”
“我不是悲观。”燕澜想起之前曾向暮西辞打听的消息,“兵火说他在战后见到九上神时,唯独令候白发满头。如今想来,他的分身可能死在了这里,才导致他元气大伤。”
姜拂衣道:“为何不是他成功改变了我的命数,遭受了天谴?”
燕澜道:“根据兵火的形容,令候的状态在我看来,很像是使用了什么禁术导致的反噬,不像天谴。”
姜拂衣沉吟:“令候通过岁月梭前来,应该也是从岁月梭里出来吧?”
岁月梭如今估计在光阴神的信徒手中,信徒会保护他才对。
只不过人间三万年,不知传承了多少代,信徒不一定靠得住,巫族的掌权族老就是一个例子。
姜拂衣揪心:“如果令候没能来到极北之海,死在了路上,千辛万苦跑这一趟也未免太亏了。可是天大地大,我们也无处寻他,唯有等他前来。”
燕澜又反过来安慰她:“我也没说令候来不了,只是说莫要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姜拂衣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不想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先令我再生剑心。”
姜拂衣走到神殿中央,盘膝坐下,回想外公当时掐的那个手诀。
这座庇护石心人的信仰神殿,外部早已坍塌,但姜拂衣相信,肯定是还有威力的。
所以母亲每次剜心铸剑,失忆之后,都会回来神殿闭关。
同时,姜拂衣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外公一样快速再生心脏,需要时间,便不再浪费时间,静下心,专注自身。
燕澜看着她闭上眼睛,脑海中纷乱至极。
不能全指望令候,那他此时又能做些什么?
原先燕澜以为,他可以给姜拂衣更为热烈的爱意,为她提供武神剑气和信仰之力。
现在才知道这很难。
在得知她会舍命之后,燕澜心中有一个念头,他愿意以命换命。
若是不能够,那么她生他生,她死他死。
还能如何热烈,燕澜不得而知。
……
数百万里之外,封印着怜情的温柔乡。
夜深人静,静谧的草原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轻而易举的穿透结界,朝深处的英雄冢御剑飞去。
直到临近英雄冢,况雪沉才有所察觉,立刻从地穴来到地面,望向那两人的方向:“他们来了。”
“谁?”柳寒妆担心柳藏酒,已经好多个夜里无眠,在屋内憋的厉害,跑出来透气。
暮西辞寸步不离的陪着她,两人原本在远处坐着聊天,瞧见况雪沉突然现身,立刻起身过来。
况雪沉锁定那两人飞快移动的位置:“应该是我们要等的人,负责监督我们的神器守护者。”
柳寒妆眼眸一亮,同时又心有疑虑:“谣言传出去只过了半个月,就将监督咱们的人引来了?”
也未免太快了些。
提到此事,况雪沉额角的青筋止不住跳了跳:“你在家中待着,不知外面传的有多离谱。”
柳寒妆问道:“还能比那寄魂兽更离谱?比我夫君强迫大哥你成婚还离谱?”
况雪沉避而不答:“总之一定是他们,否则不可能直接穿透结界。”
大哥的判断总是没错的,柳寒妆心中忐忑不安:“希望是万木春神的使者。”
这样小酒就有救了。
不一会儿,一柄飞剑拖着火尾划过低空,迅速映入他们的视野。
放大的飞剑上载着两个人,前端一人控剑,是个剑眉星目的美男子,修为在人仙中境以上。
他的视线,凝在况雪沉身上。
后排之人窥探不出修为,披着黑色带帽斗篷,帽檐将脸部遮挡仅能瞧见下巴,但暮西辞可以感觉到,此人一直在打量他。
飞剑悬停在高耸的英雄冢石碑侧方百丈远,随后缓慢靠近。
控剑男子:“在下散剑修越明江,身为封印守护者,长寿人一族向来安稳,此番引我来,不知意欲何为?”
况雪沉朝他拱手:“越兄知道我们散布消息,是为了引你现身?”
越明江道:“原本我不知,真以为焚琴劫火攻来了温柔乡,只是有位前辈告诉我……”他转了话题,“你们引我来,究竟为了何事?”
柳寒妆忍不住:“请问,越公子守护的哪一件太初神器?我弟弟柳藏酒被逆徊生逆转回了幼体状态,他们正准备攻来救怜情,而逆徊生的克星,据说是万木春神……”
听她简单讲完,越明江微微愣,旋即懂了,又摇头:“抱歉,我们越家身为光阴神的信徒,守护着神器岁月梭,奉命暗中监察你们温柔乡。除了知道长明灯在巫族,其他神器的下落,一无所知。”
“光阴神?”况雪沉隐隐猜到,岁月梭应具有吸取寿元的力量。
因此才会拿来监察长寿人。
而柳寒妆充满期待的脸,慢慢垮了下来。
虽知道赌的是个几率,赌输了,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承受。
暮西辞扶住她的手臂,但视线依然定在那斗篷男子的身上:“你又是谁?我怎么觉得,你不是人族?”
斗篷男子抬起双手,放下帽子,露出样貌:“焚琴,我虽不曾见过你,但料想你应该见过我。”
因为燕澜才刚询问过令候的信息,暮西辞一眼认出,惊讶地道:“武神?”
况雪沉很少表露出吃惊,他看向令候:“太初上神?”
“天路封锁,你是如何下界的?”暮西辞确定了好几遍,除了墨发增多之外,的确是武神,“奇怪,武神既然还在,那燕澜是哪位神族下凡转世?”
令候明显怔了一下:“你口中燕澜,可是巫族之前的少君?他是神族下凡转世?我的转世?”
令候从岁月梭出来时,越明江距离温柔乡已是近在咫尺。
听闻焚琴劫火在温柔乡作乱,闹的人尽皆知,令候颇感奇怪。
以他对焚琴的了解,这根本不可能。
又想到焚琴是奚昙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令候便先来瞧一瞧,或许温柔乡的乱局,和极北之海的危机相关。
前来温柔乡的路上,自然也听越明江讲了讲如今人间的局势,以及大事。
重点在巫族和闻人世家之间的仇恨。
但越明江身为岁月梭的守护者,平日里深居简出,许多消息都是道听途说。
“你还活着,燕澜便不可能是你的转世。”暮西辞疑惑道,“究竟是魔神认错了人,还是故意说谎?”
况雪沉抿紧了唇,看了看越明江:“岁月梭,莫非有穿梭时光的大神通?”他又看向令候,敬畏道,“神君您莫不是来自过去,燕澜诞生之前?”
令候敛眸沉默。
应是根据已知讯息,推测眼前这些人是否靠得住。
最终,令候颔首:“我不知这燕澜和我是否有关,但我的确来自过去,为了化解那小石心人的死劫而来。”
柳寒妆才刚从失落中缓过神,闻言眼皮一跳:“姜姑娘的死劫?”
令候已听越明江提过,猜到不久前将飞凰山搬去东海的巫族圣女,应就是石心人的后代,知道她的名字是姜拂衣。
令候不知人间的礼节,学着况雪沉之前的姿态,朝他们拱手:“看来诸位与她交情匪浅,能否告知我,关于她的一切?”
对面乃是太初上神,况雪沉哪里受得起,连忙躬身:“神君若有需要,吩咐便是。”
柳寒妆也跟着大哥躬身。
暮西辞没当回事,瞧见夫人态度恭敬,他也随着弯下腰。
令候又打量暮西辞一眼:“不必多礼,实不相瞒,我如今仅是一道毫无修为的分身,还需要诸位多加照拂。”
接着。
令候从他们口中,得到了更为详细的信息。
姜拂衣误以为石心人是被封印的大荒怪物,为救母亲,上岸寻父。
路上,结识了被剑笙扔掉的漆随梦。
天阙府君无上夷,以为漆随梦是神族剑灵转世,为防止他被沧佑剑标记,阻碍真正的神君下凡,逼死姜拂衣,并将她安葬在巫族附近的六爻山。
柳藏酒为了寻姐下落,潜入巫族藏宝阁,欲寻相思鉴,错将昙姜所铸的宝剑放出,追着宝剑来到六爻山,放出了姜拂衣。
而巫族少君燕澜,因抓捕柳藏酒,也来到了六爻山。
随后,剑笙对外宣称姜拂衣是自己的女儿,派燕澜护送她北上寻父。
由于燕澜从未离开过鸢南,便将柳藏酒从水牢中提出来带路。
一路上,姜拂衣寻到了好几个爹……
令候仔细听着。
无甚表情。
哪怕听到巫族族老背叛长明神,点天灯诓骗神族下凡救世,也没有任何情绪。
却在听到姜拂衣被怜情所伤,与燕澜彼此倾心时,令候平静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听完许久。
令候询问:“姜拂衣和燕澜去往极北之海,漆随梦去了哪里?”
况雪沉抬起手臂,指了个方向:“温柔乡外围的戈壁滩,剑笙葬在那里,漆随梦每天坐在岩石上打坐,大概是在想他今后该走的路。剑笙告诉我,那孩子因为年幼时遭受过的折磨,性格有些偏执,希望这次能够想通。”
柳寒妆不认同:“大哥,我觉得漆公子不是偏执,他是有点自私。”
况雪沉不否认:“至少他不曾亲手做过错事,与之相反,他多次不计安危,行过不少善事。”
柳寒妆又想说话,被况雪沉垂眸瞥了一眼。
柳寒妆才恍然反应过来,被漆随梦夺走的血泉,正是属于眼前这位上神。
得知自己的转世被漆随梦害的这样惨,这位上神不知道会对漆随梦做什么,哪怕他现在没有法力。
漆随梦这人,自从恢复记忆之后,是变得不太讨人喜欢了,但也确实如大哥说的那样。
柳寒妆不再落井下石了。
令候再次踏上飞剑:“我去见一见他。”
“是。”越明江慌忙控剑升空。
“我陪你一起去。”得知令候没有修为,暮西辞不能放心,“你还要去化小石心人的劫,这道分身精贵得很。”
随后习惯性的,想要请况雪沉帮忙照顾他的夫人。
及时想起两人是兄妹,哪有他多嘴的份,赶紧止住。
令候并未拒绝,由着暮西辞带路,去往外围的戈壁滩。
远远的,瞧见一名年轻男子,果真如况雪沉说的一模一样,正坐在岩石上闭目打坐。
在他右腿边,搁着一柄剑。
令候问:“他就是漆随梦?”
暮西辞点头:“你想通过他体内的血泉确定一下,燕澜究竟是不是你的转世?”
凡人不曾和真正的九天神族打过交道,对神族始终不够了解,暮西辞就不会认为令候会有惩治漆随梦的想法。
“没错。”令候的视线凝聚在漆随梦的灵台位置。
分身无法使用法力,不代表令候的感知力也会完全消失。
等了一会儿。
暮西辞问:“怎么样?”
令候感知到了,低声喃喃:“燕澜竟然真是我的转世。”
暮西辞侧目:“你身为太初上神,应该有办法再生血泉吧?”
令候不曾正面回答:“纵我有办法又如何,你可知道漆随梦是什么人?”
暮西辞微讷:“他不就是漆随梦?”
令候肃容:“他是我的行刑官。”
“什么行刑官?”暮西辞先是一迷瞪,随后瞳孔紧缩,“漆随梦是专门针对你而降生的,天谴行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