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到洛阳路途遥远。先前,就连子烨也猜测,那边派使者来贺喜,应当是赶不上这大婚的。
但情形出乎意料。
北戎的使者,竟是最先来到。
据说带队的头领,叫乞力咄,是北戎的一位大贵族,原是到洛阳来商议那两边和谈之事。太上皇大婚,乞力咄摇身一变,顺势来贺喜。
“你见过他们?”我好奇地问子烨。
“见过一面。”他说,“不过和谈之事,北戎向来虚虚实实试探诸多。我懒得与他们周旋,那之后便交给了鸿胪寺,让他们去对付。”
我想了想:“这个乞力咄,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北戎与西北大多胡人一样,号之为国,但其实不过是诸部纠结糅合。所谓戎王,也不过是诸部共主,决断任何事,都须权衡诸部利益。这乞力咄所在部族,曾是那最强的,乞力咄的姊姊还嫁给了当今戎王的祖父。”
当今戎王是一位新王,原是老戎王次子。两年前,他发兵夺位,将老王子和大王子一道杀了。
我说:“如此说来,这乞力咄,是当今戎王的舅公?”
“算也不算。在北戎,凡是戎王,与每个部族都沾亲带故,部族之间也是嫁娶不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争抢地盘杀来杀去。于他们而言,伦常并非那须得遵守的铁律。”子烨道,“不过新戎王得位之后,这乞力咄颇为顺从,即刻就向新王效忠。新戎王也投桃报李,对他很是器重。否则,到中原来议和这样的大事,也不会交给他。”
我了然。
说话间,大殿上宾客满堂,乐声热闹。没多久,内侍来报,说北戎使臣来贺,殿上有略微的安静。
北戎人我在京中也见过。他们虽在大漠之中逐水草而居,但并不似许多人想象的那样茹毛饮血,过着野人一般的日子。与中原相较,他们穿戴粗犷,但也喜欢那精致华丽之物。
譬如这为首的乞力咄,他从头到脚都是嵌宝金银,一身锦绣,比盛装命妇还要花里胡哨,身宽体胖,走起路来,仿佛珠宝箱子长了腿。
那脸上的虬须,修理的油亮精致,衬得一双虎木炯炯有神。
“北戎使臣乞力咄,拜见太上可汗。”到了跟前时,他下拜一礼,声音洪亮。那汉话有些口音,在胡人之中却算得很是不错。
子烨看着他,道:“众卿免礼。”
乞力咄向子烨一礼,站起身来的时候,身上的金银饰物又是一阵叮当作响。
我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一名青年侍从身上。
他的位置,稍稍落后乞力咄一些,但离我不算太远,所以看得清楚。
说是侍从,其实未必。因为看他身上的穿着打扮,虽然远不如乞力咄花哨,却颇为得体。不张扬也不朴实,脸上虽也有胡子,但看得出眉眼生得不错。栗色的头发微蜷,身量不如乞力咄胖,但比他高一些,且很是结实。
在这群打扮得像孔雀开屏一样的使臣当中,这青年可谓清流,很难不让人多看两眼。
正当我打量着,突然,那青年抬眼看来。
四目相对,我愣了愣。
那双眼睛,是灰色的。
虽然北戎在诸国之中势力最强,与中原亦牵扯最大,但子烨并没有对乞力咄多加厚待。他们行礼祝祷,子烨答了礼,寒暄两句之后,便让内侍引他们入席。
乞力咄却显然不那么喜欢听从吩咐。
他笑了笑,道:“太上可汗,在下此来,还有一事相邀,未知太上可汗意下。”
这话说出来没大没小,周围的朝臣都露出了不悦之色。
子烨看了看他,道:“哦?何事?”
“听闻太上可汗马毬无人可及。在下特带来了一支毬队,欲与太上可汗一决高下。”
第二百三十六章 使臣(下)
这话出来,共宴的朝臣们登时忍无可忍。
“无礼之至!”有人起身斥道,“太上皇乃九五至尊,尔等何人,竟敢在上皇面前放肆!”
“太上皇贵为天子,也是尔等可挑衅的?”
另有人道:“无教无化,何不将这无理之人逐出去!”
周围起了一阵议论之声,我看了看子烨,只见他脸上并无愠色。
那目光环视扫过,登时雅雀无声,只剩殿上乐师的丝竹钟磬仍悠扬作响。
“北戎,朕倒是从未交手过。”他缓缓道,“不知贵国马毬如何?”
乞力咄毫无愠色,仍是那面带笑容的样子,答道:“禀台上可汗,我国无论男女,马背上出生,马背上死去,一辈子与马为伴,马毬更是会用手便会打。”
有人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
乞力咄继续道:“远的不说,便说在下带来的这群使节,虽有老有少,但绝不逊于任何精心调教的健儿。只要太上可汗愿意,他们骑上马便可出战!”
子烨没有答话,却忽而看向我。
“皇后以为如何?”
我愣了愣。
从那目光里,我确定他果真是在问我意见的之后,想了想,道:“妾以为,并无不可。上皇擅马毬,天下皆知,诸国亦久闻盛名。近年来,凡诸国来使,必向上皇邀请赛上一场,上皇皆欣然答应。如今北戎有请,上皇何不也赛上一场?”
子烨颔首,道:“皇后所言有理。”
说罢,他看向鸿胪寺卿,道:“此事,便交由卿等安排。”
鸿胪寺卿忙行礼:“臣谨遵圣命。”
这宴上,除了北戎,突厥、吐蕃、回纥等使臣也来了不少。
不过我发现,他们似乎都不大待见北戎。
究其原因,大概是当今这位新戎王虽然屡屡在子烨这边碰壁,在别的方向却颇是春风得意。
这两年,他从突厥、吐蕃和回纥的手上都抢了不少地盘。就在当下,他们还与吐蕃争夺着吐谷浑。
吐蕃使者见到乞力咄之时,连打招呼的兴趣也没有,当众甩脸。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回纥。
领头的使臣,并非男子,而是一位女子。
她很是年轻,二十上下的年纪,身穿曳地胡服,头戴金冠,乌黑的头发在两侧梳作鬟髻,上面饰以金簪,雍容华贵。面容也很是明艳,高鼻深目,长长的眉毛,如同柳叶,更衬双眸明亮,颇有几分英气。
“回纥使臣缬罗,拜见太上可汗。”她施礼道。
对于这么一位罕见的女使臣,众人亦是露出好奇之色。
子烨答了礼,看着她,微笑道:“若朕不曾记错,卿乃度阗可汗三女,可对?”
缬罗亦笑,答道:“正是。”
“去年,朕曾与度阗可汗见过一面,未知他如今身体可好?”
“父汗身体甚好。”缬罗答道,“父汉亦常念着太上可汗,想亲自到洛阳来与太上可汗会面。可国中着实事务繁忙,不得抽身,于是令在下代为出使。”
子烨颔首:“可汗有心。”
这短短几句话,却是耐人寻味得很。
去年,子烨与度阗见过一面,我是知道的。
只不过说是见面,其实是差点打起来。
度阗一直垂涎凉州,去年,他亲自领兵,以攻打羌人为由南下,打算来个假道伐虞,顺便把凉州吞了。
不料,正正踢到了铁板上。
不但兵马折了,度阗还被凉州守将抓获。子烨得知此事之后,亲自去了一趟凉州,与度阗谈了一场。
最终,度阗答应将多年蚕食的土地还给中原,保证商道。子烨则将度阗可汗及手下兵将连同兵器仪仗等物全须全尾放归回纥,保全其体面。
至于他繁忙不得抽身什么的,这也有典故。
因由还是出在了北戎身上。北戎和回纥,近来也在交战,度阗自是不敢走开。
“父汗令在下带来了千里宝马九匹,献与太上可汗。”只听缬罗高声道,“如今,正好在马毬场上助太上可汗一臂之力。”
这话,倒是让方才那些为北戎态度愤愤不平的人得了安慰,纷纷称道起来。
一同交好的,还有不少别国使臣。
放眼殿上,北戎竟以一己之力让诸国几乎都向中原示好,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觉得有意思极了,忍不住又看向北戎那边。
却见那个灰眸青年正看着这边,似乎就是盯着我,那眼神直勾勾的。
我也看着他,毫不避让。
未几,他那胡子下面忽而露出笑容,转回去,继续喝酒。
——
子烨是个喝酒懂得节制的人。
听吕均说,在大营里,每逢庆功之类,总有将士们心怀不轨,挨个轮番拿酒敬他。他却总有办法少喝,几巡下来,别人先倒了,他还站得稳稳的。
我想了想,这大约是真话。
不然上上上回,他喝了酒从大营里回来,不会还那么有精神……
成婚之后,子烨没有在他的宸元殿住过,一直住在我的承和宫里。
应付了那各国使节,子烨身上也有了些酒气,但不重。
我让人呈来醒酒汤,没多久,端着汤碗进来的,竟是兰音儿。
“你怎来了?”我讶然。
兰音儿笑嘻嘻:“是上皇派人接我来的。”说罢,她脸一变,接着抱怨,“皇后那日说让我回去等信,我可是日日乖乖待在家中,却不见动静。还是上皇身边的桑公公今日过来一趟,将我带进了宫里。”
我转图,看子烨一眼。
子烨毫无异色,道:“昨日伯俊与我提起,说你身边少了可用之人。兰音儿跟了你两年,与你甚是熟稔,又愿意到你身边来,正是合适。他说此事你未反对,我便让桑隆海将她接了进来。”
让兰音儿进宫的事,我其实很是犹豫。
我那算盘,将来若真要实现,这宫里自是越少牵绊越好。而这两年,兰音儿已然与我相处出了些情分,我并不忍心将她再牵扯到宫廷之中来。
我不理会子烨,只看着兰音儿,想了想,道:“这宫中的规矩,可不比京中。”
“我知道。”兰音儿忙道,“桑公公说,让我这些日子闲暇时都跟着他,多学多看。”
我又道:“将来哪天,我若是觉得你不堪使唤,不留你了,你也不可耍赖,求太上皇也无用。”
兰音儿讪讪:“我会好好做事,绝不……”
我严肃地盯着她。
“我知道了!”兰音儿说罢,似乎觉得这措辞已经于礼不合,忙跪下一拜,“谨遵皇后懿旨!”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人事(上)
兰音儿离开之后,我瞪向子烨。
他眉梢抬起,一脸无辜:“伯俊说你不曾推拒,我以为你想让她留下来,只是无暇处置,故而替你做了。”
我无话可说,只得着恼地在他肩上打一下。
“下次不许擅作主张。”我说。
“知道了。”他答道,语气轻松,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还有,”我继续道,“方才在那殿上,你为何让我来决断是否接受那北戎的马毬之邀?”
子烨道:“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这太上皇后不是摆设,难道不是好事?”
我说:“这等事,我就该做摆设,否则朝臣岂不是要说我有后宫干政之嫌?”
“哦?”子烨道,“那么你只消说此事关系重大无从决断,推回给我便是,又何必劝我受了?”
我翻了个白眼。
这当然是因为我也想看。
那乞力咄说话时咄咄逼人,大言不惭,一副子烨要是不答应就是打不过的样子。
从前我恨他,他能不能赢我自是无所谓。现在,他已经跟我成了婚,他丢脸就是我丢脸,孰不可忍。
“我是怕你真的拒了。”我说,“有的朝臣恼北戎无礼,可你若不受,只会显得小家子气,灭自家志气长别人威风。”
说罢,我反问:“那乞力咄带的人可是个个膘肥体壮,你真能打得过?”
子烨冷笑一声,仿佛不屑跟我说这话题。
他拿起案上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放下。
“天色不早,歇息吧。”他说罢,手一捞,将我搂过去。
他气力很大,有时,我觉得我在他面前,就像我抱碧眼奴。他想怎么抱,何时抱,随手就来,我是一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你还未洗漱。”我推推他,“你口中全是醒酒汤的味道。”
他愣了愣,随手又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现在好了。”他说。
我:“……”
他不等我答话,已经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朝殿内而去。
其实新婚那夜,我觉得我事后那般疲惫,不全然是他的原因,也有我的。
那夜的合卺酒太浓,我有些上头,故而行事之时,跟他说什么来点不一样的。结果,我们都有些疯。
虽然那本素女三十六式我已经转赠了明玉,可里面的那些小画,却在我的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头一回,我觉得我是个有念书天分的人。
子烨懂得的东西,按那册中的描述,其实不过初等。如同吃饭睡觉喝水一般,乃人天生就会,唯一的障碍不过是能不能找准地方。
那夜,我一时兴致起来,跟他描述了别的几样。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问我为何知道这些。
我自不能说是庶母给了我什么扬州烟花圭臬,只好说,明玉给了我一本教授闺中之事的书,凡新妇都要学的。
他颇感兴趣,说他也要看。
我只好说,我觉得过于有伤风化,烧了。
他匪夷所思,那似信非信的目光,仿佛在质疑我的人品何时变得如此端正。
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多想,跟我说既然是新妇必学,那么他也要学。
那时,我放下心来。然后,我就明白了,他好学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到了最后,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我每每亲自遛我那只细犬,下场都狼狈得很。
不知道究竟是我遛它,还是它遛我……
我心有余悸。
当他将我放在床上的时候,我马上说:“这次我要在上面,真的在上面。”
这是我的夙愿。
但这死狗狡诈得很,每次答应我,都是假模假样的。我脱他的衣裳,吻他,撩拨他,他都会乖乖的。可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就本性毕露,翻身而上。
他比我高,比我重,还比我有气力。他将我压住的时候,我仍是那刀俎上鱼肉,任他这样那样……
“我何时不曾让你在上面?”他厚颜无耻道。
我怒起,用力推他:“你回你的宸元殿去。”
他有些无奈,也瞪起眼:“你为何定要上面?”
“我不喜欢被压着。”我说。
“我也不喜欢被压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