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我身边的人皱起了眉。
杜婈看着缬罗,露出不快之色。
我仍微笑:“哦?可据妾所知,度阗可汗不但不曾打败中原,去年还被太上皇手下所俘,可见这道理也并非哪里都奏效。”
缬罗道:“那是他知得不够深罢了。且回纥与中原,当下并非敌人。”
“是么?”我问,“谁是敌人?”
“北戎。”缬罗道,“据我所知,中原与北戎仇怨未解。北戎仍对中原野心勃勃,中原仍想一雪前耻,不是么?”
“王女之意……”
“北戎与回纥亦是血仇,两国可结盟,共讨北戎。”
我颇为诧异。
“此事并非后宫所辖,”我说,“王女该向太上皇陈情才是。”
缬罗却道:“可我见太上皇喜欢听王后的话,那日在宴上,北戎要与太上皇赛马毬,是皇后答应下来的。”
我看着她:“王女莫非也有什么事,是要我来答应的。”
“天底下,结盟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缬罗道,“我父王有意将一位王女嫁给太上皇。”
听得这话,我突然有了精神。
“哦?”我说,“不知哪位王女是谁?”
缬罗唇角弯了弯,笑容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柔媚:“正是我。”
第二百四十章 王女(下)
我看着缬罗,只觉此女果然不同凡响。
打子烨主意的人向来不少,但他们大多是先从子烨身上想办法。就算祝氏,也是在子烨那里碰了壁,才转而从我这里使劲。
缬罗却不一样。
她单刀直入,先来找我。
我觉得,我或许该感到受宠若惊。
“此乃内廷,请王女自重。”
还未等我开口,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去,竟是杜婈。
只见她看着缬罗,目光严厉:“太上皇婚娶,乃天下大事,须得经太上皇与朝臣公议,岂可私自妄议?”
缬罗显然也没想到有人突然冒出来训斥,脸上露出讶色。
她看了看杜婈,却并无愠怒。
“我不知中原如何。”她不紧不慢道,“不过若在回纥,哪个婢子敢胡乱顶撞宾客,主人会割了她的舌头。”
我的目光扫过杜婈,让她退下。
杜婈一脸不服,但还是冷着脸退了回去。
“杜女史是宫中女官,不是婢子。”我对缬罗道,“她方才所言也并无不是。王女要求亲,当向太上皇去提才对。”
“哦?”缬罗却道,“我若向太上皇提了,皇后便会应允么?”
这人倒是懂得举一反三。
我说:“不会。”
缬罗的唇角弯了弯:“为何?皇后不喜欢太上皇有别的女人?可据我所知,你们中原的男子和我们回纥的一样,从来也是有妻有妾,越尊贵的越是如此。反正太上皇将来还会娶各种各样的女子,多我一个又何妨?”
我神色平静,道:“本宫无此意。”
“那么,你是嫌我并非初婚?”她继续说下去,“我们回纥也喜欢处子,可那也无法,我已经是我父汗唯一能嫁出去的女儿。”
“也不是。”我说,“其中道理,方才杜女史已经说过了。此事,应不应许皆在太上皇,与我无干。我不会反对,自也不会答应。”
缬罗那又弯又长的眉毛微微扬起,露出不置可否之色。
“你们中原人总是有那许多弯弯绕绕。”她说,“成婚罢了,我们从不这般啰嗦。只要有意,谁答应都一样,早晨谈好,中午送上牛羊,晚上便是一家人。”
我听到杜婈的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嗤。
“王女俊美无双,又是女中豪杰。”我说,“本宫听闻,西域诸国显贵皆对王女趋之若鹜,求娶者无数。别人不说,乌孙王至今未立王后,那位子就是为了王女留着的。王女又何必放弃那王后之尊,却来中原屈就?”
缬罗微笑,恢复了那高傲之色。
“乌孙王后算什么。乌孙与中原比起来,不过蕞尔小国,我在那里待了几年,没有一点意思。”她说。
我说:“乌孙王待王女不好?”
“待我好,我便要嫁给他么?”缬罗反问,“当年嫁给先夫,并非我的主张。他那几个儿子,也没有像样的,我好不容易得了解脱,难道还要再回去?倒是太上皇,去年与我父亲交手时,我看他还像个英雄。你们中原女子,不是也爱英雄?我嫁给他,他是不会吃亏的。”
这话说出来,不仅杜婈,其余的命妇们脸色也已经难看至极。
“太上皇乃天子,非市井商贩。”杜婈再度插话道,“婚姻之义,乃结二姓之好,岂容得贸货般说什么吃亏不吃亏?”
这一回,缬罗终于不耐烦起来,面色拉下。
我有些后悔让杜婈跟着。
这王女说话有意思得很,我还想多谈两句,可她总想搅黄。
正待出言缓和,忽然,阑干下方传来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好生热闹,皇后可是在此处?”
我循着看去,愣了愣。
只见明玉穿着一身燕居衣裳,手里拿着一枝红叶,优哉游哉地登阶,走了上来。
众人连忙行礼。
“本宫方才在御苑之中赏秋,走着走着就渴了。”答礼之后,明玉向我微笑道,“听闻太上皇后在此宴请回纥王女,特来讨一杯茶喝,不知可方便?”
我自是知道她在鬼扯。她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也不知道躲在下面偷听了多久。
“中宫哪里话。”我皮笑肉不笑,“快请坐下。”
说罢,我让内侍为明玉摆置案席,呈上茶水和食物。
明玉看向缬罗,道:“这位,想来便是回纥王女。”
缬罗行个礼:“缬罗拜见皇后。”
明玉微笑地答了礼,将她端详端详,道:“久闻王女是西域有名的美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缬罗也打量着明玉,道:“皇后过誉。”
明玉轻轻拈着手中的红叶,道:“方才我上来时,隐隐听得些话语,似乎王女有意与上皇联姻?”
我瞥着她,没答话。
缬罗却是大方,答道:“正是。”
明玉道:“太上皇是个性情中人,娶妇端看志趣。王女虽是回纥贵胄,但与太上皇而言,终究是隔了千山万水,难有同好。依本宫之见,此事难办。”
这话,却让缬罗的目光动了动。
“此言不尽然。”她随即道,“太上皇喜好马毬,我亦喜好马毬,怎言没有同好?太上皇若不信,可与我赛上一场,我身边的侍婢皆马毬好手,不输男子。”
“那怎么行。”明玉嗔道,“上皇是喜欢马毬不假,那马毬打得好的女子,他总是格外青睐。可王女也知我朝规矩多,最讲究的就是那礼义廉耻。太上皇是男子,与王女同场竞技,输赢不论,那男女大防便先过不去。这同场竞技,是使不得的。”
缬罗愣了一下。
我却闻到了一股算计的味道。
“既如此,便让女子与我赛一场。”缬罗愈加坚定道。
明玉却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看我:“这个么……”
“怎么,”缬罗高傲地一笑,道,“贵国女子皆无趣至此,竟是连能上场打马毬的也没有?”
“谁说没有。”杜婈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昂首走上前来,轻蔑地看了缬罗一眼,随后,转向我和明玉,一礼:“女史杜婈,愿与王女一战。”
第二百四十一章 栀子(上)
离开万锦阁的时候,明玉一脸的小人得志。
我说:“你干的好事。这可只不是一场马毬,缬罗怎么说也是回纥王女,回纥此来,可是为了联合中原对抗北戎。你说,中原是赢她好还是不赢她好?”
“赢不赢是由你我说的算么?”明玉不慌不忙,道,“那是杜婈说了算。再说了,你若真在乎回纥,方才她说什么要嫁给太上皇,你一口答应下来便是了,哪里还会有什么马球赛?”
我瞪着她:“这等事是由我来做主的么?你一口应承下来,让我如何到太上皇面前去说?”
“放心好了,你那夫婿你还不知道么。”明玉仍把玩着她的那枝红叶,一脸的不知死活,“他若觉得此事不妥,莫说我,就是太后和你那发小亲口答应了也没用。至于我么,只要是马毬赛,我都爱看。一个缬罗,一个杜婈,她们打得死去活来有什么不好?”
说罢,她朝我眨眨眼,招呼了佩姈等一干随侍,扬长而去。
我瞪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离去之后,望了望天色。
这时辰也是不尴不尬,刚刚到午后。
明玉虽胡闹,但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这事,关键也在子烨。他若是不愿,自有一百个办法让这逑赛开不成。故而当务之急,是尽快告知子烨,问问他的意思。
我唤来内侍,问道:“太上皇回宫了么?”
“还不曾。”内侍道,“甘露殿来报,上皇刚刚议事完毕,便回宸元宫的隆政殿看奏章去了。”
我看着他,心中一动。
“如此说来,上皇当下一人在隆政殿?”我问。
“正是。”
我看了看天色,吩咐道:“不回承和宫了,去宸元宫。”
左右忙应下。
宸元宫,是子烨的寝宫。
虽然我们已经成婚,但时日太短,我只来过一两回,且皆是行礼之用,不曾仔细逗留过。
而这些日子,子烨都是在我的承和宫里歇宿,我却从不曾在宸元宫里住过一次。
隆政殿是子烨在宸元宫里的理政之所,这个地方我倒是全然没有来过。
午后的阳光有些温热,被凉风驱散,很是舒服。
走到殿前时,我忽而觉得花圃里的花木有些眼熟,定睛看去,我愣了愣。
那花木不高,虽是已经到了秋天,叶子仍是绿油油的。
是栀子。
见我定定看着,引路的内侍忙道:“这些栀子花,都是上皇令人栽下的。”
“哦?”我问,“何时载的?”
“当年上皇刚刚来到洛阳之后就栽下了。”内侍大约见我有兴趣,忙细细说道,“那时,上皇见这殿中花圃荒芜,就让人寻花木来栽上。牡丹芍药都不要,只要栀子。上皇对如何养栀子颇有心得,就连宫中的花匠也不及。皇后可看到了,这些花都是种在了盆里?”
我说:“看到了。”
“这也是上皇吩咐的。”他说,“种在盆里,到了天寒之际,便好将这些花都移到殿内去,免得冻死。”
我看着那一棵棵的栀子,没有说话。
那内侍犹自念叨着,感慨道:“上皇衣食起居向来以简朴为上,不好奢靡。唯一可称为劳师动众之事,大约就是当年为了这些花,特地从扬中运土来。上皇说,栀子产自南方,不惯北方水土,故而泥土须得是南方的沼泥。除此之外,上皇但凡有空闲,就亲自管照,松土施肥除虫,样样亲力亲为。当年这些花苗送来的时候,不过一尺来高,枝叶稀疏。现在能长得如此枝繁叶茂,皆是上皇的心血。”
我将目光看向他,道:“你知道这么许多,想来,这些年都跟在上皇身边?”
那内侍忙道:“禀皇后,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臣名邓栎。”他说。
我颔首:“邓栎,你很是机灵。”
邓栎目光一闪,哂然道:“皇后过誉,臣不敢当!”
我淡笑,不多言,径直往殿上而去。
才进门,我就看到了子烨坐在案前阅卷的身影。
这处大殿,一看就是拿来当书房用的。
靠墙摆满了书架,除了书籍,还有些日用之物摆在上面,虽多虽杂,但有条不紊。
而他坐在这满满当当的屋子中间,缓缓翻着折子,神色沉着而认真。
殿内安静得很。
前面的香炉里,一缕轻烟缓缓升起。
隔着那烟气,他的面容竟恍然有些分辨不清,如隔着一层薄纱。
许是听到了动静,子烨抬眼来,见是我,露出讶色:“你怎来了?”
“是我不让他们通报,怕扰了你。”我走过去,道,“我听说你议事之后就回来看折子了,恰好我也无事,就过来看看你。”
他的眉间舒开,双眸里似乎恢复了些光采。
“过来。”他放下手中的笔,朝我伸手。
我走过去,目光却停留在他书案旁的花架上。
它矮矮的,上面,放着一只花盆,花盆里栽着一棵栀子花。它并不算太高,但枝干强壮,绿叶繁茂,看上去颇为硕大。
我认得它。
它的枝干上,有一块深色的疤,是买到的时候就有的。
当年,它一直由子烨养着,而我和子烨分道扬镳之后,再也没有机会把它要回来。
子烨拉着我,让我在他身边坐下。
我望着那盆栀子,道:“它都长这么大了。”
“它很是坚强。”子烨道,“当年我从齐国起兵时,将它留在了临淄。临淄遭贼兵偷袭,我那齐王府被人烧了。我的人杀回去,收拾残局之时,发现它被埋在了瓦砾之下,不知死活。我不敢再将它留下,只带在身边好生照看,到了来年春天,它又恢复了原样,还比原来长得更茂盛。”
临淄的齐王府曾被人捣毁,我知道。这事,却是头一次听说。
我讶然:“真的?”
“不信你可去看看,它有两根枝头断了,上面还有焦炭的痕迹。”子烨道。
我走过去,轻轻地拨开枝叶,仔细看了看。
果然如他所言,那两根枝条曾经断过,断口黑乎乎的。
我看着它,一时默然。
心中有些难言的思绪在涌动,不可名状,只觉鼻子酸酸的。
身体被拥住,子烨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阿黛,”他将我轻轻搂着,声音在我的耳边低低响起,“我那时便想,花木经历了火烧石摧,尚可绝处重生,你我更当如此才是。”
第二百四十二章 栀子(下)
心头好像被什么揪着。
我定定地看着那栀子花,那绿叶繁茂,仿佛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虽变了样貌,但熟悉依旧。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他的手将我的手裹在手里,似乎在等我的回答。
我闭起眼睛,深吸口气,酸涩渐渐消散而去。
“是啊,”我说,“谁说不是。”
说罢,我转头看他,道:“你不问我今日那回纥王女来见我,说了什么?”
子烨注视着我,片刻,道:“哦?说了什么?”
“她说此来是为了两国联姻。”我说,“回纥可汗要将她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