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这话,戎王和一干大臣都不悦。有人斥责骨力南目无戎王,居心不良;有人斥责他行为放荡,身为王子,竟收了一堆的外邦姬妾,败坏王庭风气;还有人翻起了旧账,说骨力南去年献上的财宝不及今年多,想必是私吞不少。
而此时,韩之孝出面,对戎王说,骨力南常年在外奔走,总能为王庭带来许多的财宝。他对戎王的忠心,是不必执意的。这两个中原女子,既然是骨力南的挚爱,戎王便由他去也罢。戎王若是觉得他眷恋外邦女子不妥,便该从根本下手。论年纪,骨力南正当婚娶之龄;论辈分,骨力南是戎王的叔父。于情于理,戎王都该为骨力南的婚事做主才是。
就在这时,那葛班也搭了腔,说戎王既然觉得骨力南身为王子,奔走四海为之不妥,不若就将这奔走之事交给别人去办。如此,可让骨力南好好安顿下来,成家繁衍,对先王也是交代。
戎王大悦,当场决定,让骨力南迎娶葛班的女儿。除此之外,那奔走四海的辛苦之事,也从此交给葛班去做,美其名曰一家人不必见外。
骨力南越说,面色越是发绿。
他咬牙道:“他们一唱一和,都是商量好的。怪不得要见你们,不过是要借题发挥,从我的手上抢东西!”
杜婈好奇道:“你答应了么?”
“我敢不答应么?”骨力南道,“我敢说一个不字,他就敢让人捆了我,找个罪名扔出去喂狼!”
我想了想,也对。
骨力南的母家是突厥,距离远不说,国力也不及北戎。乞力咄虽与骨力南亲近,但到底并非血亲,故而在国内,骨力南算得无所依靠。这样一个人,戎王要卸磨杀驴,可以做得毫无顾忌。
也是因此,骨力南知道自己如履薄冰,或许什么时候因得什么事,就会被戎王收拾掉。故而他的反叛,是迟早之事。
杜婈仍好奇,道:“如此说来,你会娶葛班的女儿?”
骨力南眉梢一扬:“葛班固然是个混蛋,他女儿却养得好,是王庭第一美人。我娶了也无妨。”
杜婈:“……”
骨力南忽而转向我,道:“娘子一直不曾开口,可是有何高见?”
我说:“我在想一件事,方才,韩之孝为何要帮王子?”
第二百九十九章 说客(上)
骨力南的目光定了定。
“韩之孝怎是在帮他?”杜婈不解道,“若不是他方才引出了那要戎王赐婚的话头,戎王和葛班也不会借题发挥。”
“正是因此,韩之孝才是救了王子。”我说,“方才那形势,戎王先找茬,王子不从,戎王不悦。经得旁人添油加醋,戎王说不定就会给王子按个罪名下来。可韩之孝却出面阻止了此事,若非他三言两语将话头挑到了赐婚上,顺水推舟,既成全了戎王的本意,也保下了王子。”
骨力南看着我:“娘子觉得,韩之孝为何要帮我?”
我想了想,道:“这个,我等猜测无益,不若当面向他询问。我以为,王子若去联络韩之孝,邀他与我会面,他应当不会推拒。”
——
与韩之孝见面,本就是我到王庭来的首要之事。
不过,骨力南并不着急。
一来,他刚到王庭,被许多人瞩目着,不能贸然行动。二来,他忙得很。
葛班对骨力南的让步十分满意,似唯恐他反悔似的,第二日就派人上门来。除了商议那成婚的事宜,更要紧的,是要他交接手上的生意。
我发现,骨力南在王庭之中,其实是颇受青睐的。
尤其是女子。
自他到了王庭,上门来找他的女子就没有断过。
北戎人奔放不羁,不似中原那般有许多男女大防的讲究。且北戎的女子,和中原的女子一样,对长相英俊的男子,从来是趋之若鹜。
与寻常的北戎男子比起来,骨力南的容貌可谓出类拔萃。加上他的日子过得也比别人讲究,举手投足皆有一股独特的倜傥之气,容易讨女子的欢心。
据服侍我们的婢女说,骨力南是从小被人夸赞长大的,红颜知己更是从来没有断过。
北戎女子不在乎贞洁不贞洁,喜欢谁就大大方方挨上前去。
婢女掰着手指,给我们数跟骨力南有过一段的贵胄女子,没一会,十根手指就用完了。
杜婈一脸鄙夷,似乎十分后悔自己当下的身份竟是这样一个浪荡子的姬妾。
“那骨力南何时安排娘子与韩之孝见面?”她在帐篷里待得不耐烦,道,“我等都来了三日了,每日不是干站着就是干坐着。还有那些什么北戎的贵女,也不知学的是什么教养,总来探头探脑,打量牲口一样打量我,还朝我翻白眼!岂有此理!”
说罢,她看着我:“娘子难道就愿意这么干耗着?这一日一日过去,也不知道太上皇那边如何了?若他们至今还不知晓我们在何处,怎么办?”
这事,杜婈一直很在意。
当然我也在意。
不过我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
从洛阳到平朔城的路上,我清醒的时候,那个叫阿蓝的回纥胡姬曾不止一次对我保证,她们奉缬罗之命,没有伤马场里任何人的性命。倒不是我轻信她,而是我知道,缬罗是一个聪明而清醒的人。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我是她,要在这刀尖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必定是要身段柔软,手段圆滑,不能将任何一边得罪狠了。所以,我相信她们确实没有伤其他人的性命。
既然兰音儿她们还活着,那么子烨很快就会知道我们被缬罗的人掳走的事。只是,他们能不能找到平朔城,就不知道了。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对杜婈道,“先沉住气,不然露了马脚,一切都是空谈。”
杜婈撇了撇嘴角。
骨力南倒是没有拖拖拉拉。
深夜之事,我被侍婢唤醒。
我穿好衣裳,走出帐房的时候,只见骨力南立在雪地了。月光洒下,伫立的身影清冷。
许是还带着惺忪,有那么一瞬,我竟想到了另一个人,愣了愣。
骨力南转身看到我,朝我走过来。
“他到了。”他低低道,“随我来。”
睡意一下消散。
我定了定神,随即跟上。
这般深夜,万籁寂静。黑灯瞎火,只有天上的一弯月光,勉强能照出些许路来。
骨力南挑着偏僻的路走,带着我,钻进了一处小小的草棚里。
我有些诧异,这放杂物的地方,甚至转身的地方都不够,哪里能与人会面?这时,只见骨力南将地上的木板打开,亮光豁然出现。
原来这底下,竟是有密室。
我跟着他,攀着木梯下去。灯火明亮,韩之孝已经坐在了一面。
韩之孝一身黑袍,显然是掩人耳目而来。
见到我,他神色复杂,片刻,向我一礼:“在下韩之孝,见过皇后。”
他虽然唤我皇后,却没有称臣,而是自称在下。这颇为教人玩味。
我将他虚扶一把,道:“这里没有皇后,先生不必多礼。”
韩之孝也不拘泥许多,看着我,道:“娘子不该来这里。”
“没什么该不该的。”我说,“当初,我父亲也不该虽先帝亲征,可该要发生的,总要发生。韩先生此来,应该不是为了与我说这些闲话。”
韩之孝沉默片刻,道:“娘子此来王庭,是为了劝在下?”
“韩先生睿智。”我说,“想来,今日韩先生出手相助之时,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在下来见娘子,亦是为了今日之事。有些话,在下须得向娘子说清楚。”他说,“自在下当年投身戎王帐中,便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在下背叛了先帝,已是贰臣,不可再背叛戎王。在下是生是死,皆不足娘子惦记,亦不能再为娘子办任何事,还请娘子放在下一马。”
说罢,他竟是端端正正地向我行了个叩拜大礼。
骨力南站在一旁,面色紧绷,显然很是不悦。
他冷冷道:“此番见面,可是先生自己提的。我千辛万苦,冒着性命之虞将先生带来,先生想说的便是这个?”
韩之孝正要答话,我打断道:“如此说来,韩先生是决意追随戎王,做一个忠臣了?”
“正是。”
我淡淡一笑。
“韩先生以为,缩头不理是非,甚至任由戎王诛杀,便能让人不再诟病什么贰臣,而是称赞韩先生忠臣么?”我说,“韩先生饱读经学,熟知史论,却天真得几近迂腐,殊为可惜。”
第三百章 说客(下)
这话,显然戳中了韩之孝的心事。
虽然他这样的人,大多有那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定力,但我也是见多了的,能窥出那脸上细微的变化。
“我与韩先生有过数面之缘,仍记得当年父亲曾说过,韩先生诸多大才之中,有一点尤为重要,便是知晓时务,常能依时而动,择取上策。”我说,“当年韩先生投了北戎,虽朝中人人皆为之诟病,我却从不认为韩先生是叛臣。皆因这两年来,韩先生虽在戎王身边用事,却只专内政,凡涉及外事,尤其用兵,概不参与。当年,戎王想再度南侵中原,韩先生极力劝谏,被戎王训斥。韩先生虽身在北戎,却仍能为中原着想,又怎可视为叛臣?”
韩之孝的目光动了动,沉默片刻,长长叹了一口气。
“数年不见,娘子比当年更加伶牙俐齿。”他说。
“先生过誉。”
“不过在下之所以劝谏戎王,并非全然为了中原,也是为了北戎。”他说,“在下看来,无论戎王还是中原,刀兵永不可解决争端。”
“哦?”
“娘子来王庭时,一路上,可曾见到了北戎的寻常民人?”
我说:“见到过。”
“娘子以为如何?”
我想了想路上所见。北戎贵族,如乞力咄那样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之人,我自是见了不少。但来到北戎之后,哪怕是王庭之中,我见到的大部分人,却皆是赤贫模样。
这些人,与书上所说的蛮荒之人倒是如出一辙。脏头垢面,衣袍污破。好些人似是常年吃不饱,面黄肌瘦。北戎人缺乏衣料,大多穿毛皮制成的袍子。可这样的寒冬里,也仍有人衣不蔽体。
“与中原相较,贫穷了许多。”我说。
“这便是北戎常年四方劫掠的缘由。”韩之孝道,“北戎游牧而生,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食无常饱。就算可圈养牲口,也比中原的耕种之法更依赖天时。故而一旦遇到些许天灾,牲口死去,便是饥荒。民人衣食无着,为了讨活路,便唯有四处劫掠。塞外的戎人胡人长久以来的劫掠之风,因此而起。这两年,在下在北戎专事内政,对此感受愈甚。在下以为,只要这些北戎的大众之民依旧衣食不继,无论中原赢多少次,边患也不会消弭。”
我听着,来了兴趣。
“那么此事,韩先生有何良策?”我问。
“纵观史上,凡中原和漠北相安无事的时节,固然有风调雨顺的原因,但更为紧要的,乃是商路繁荣。”韩之孝道,“北戎的商路,一端通西域,一端通中原,可谓咽喉。目光短浅之人,将此视为勒索的本钱,或课以重税,或劫掠商旅。虽短时可有大笔钱财入账,却无异于饮鸩止渴。目光长远之人,则将此视为滋养贫瘠之地的活水,保护商路,靠着商路互通有无,让民人从中受惠。西域诸国皆深明此理,大多为后者;而北戎虽占据万里疆域,这近百年来,戎王却多是前者,实在教人扼腕。当今戎王,有志做一位明主。在下将这道理向他阐明,他亦有那变革之念,假以时日,必可扭转局面。届时,两国不必再因劫掠而起刀兵,安宁自来。”
我听着这话,忽而将目光看向一旁的骨力南。
他一直没有出声,不过目光炯炯,显然是听得津津有味。
我轻叹一声,道:“先生果然有大才,此等高瞻远瞩,世人多不及也。”
韩之孝道:“娘子过誉。”
“可在我看来,先生所言虽有理,却有一处大谬。”我说,“此谬,足可将先生的苦心毁于一旦。”
韩之孝眉间一动,道:“何为大谬?在下愿闻其详。”
“先生跟错了人。”我淡淡道,“只怕先生的这番道理,戎王虽是听了,也应了,其实却不曾往心里去,更不曾着手施行。先生盼着的变革,只怕就算在北戎熬一辈子,也不会到来。”
韩之孝正要说话,我抬手止住,道:“请先生听我把话说完。有一事,我一直想问先生。当年,先生为何投降了北戎?”
他怔住,随即道:“此事,与当下无干。”
“无干与否,我自有道理,还请先生告知。”我说,“先生既然敢冒着性命之虞来见我,又何妨将心里话说一说?”
韩之孝踌躇片刻,忽而将目光看向骨力南。
骨力南面无表情,道:“我与戎王是何关系,先生心中清楚。”
韩之孝终于开口道:“中原那边,对在下有多少骂名,在下是知道的。这些骂名,亦是在下应得。当年,在下被俘之后,确是自愿投靠了戎王。”
“哦?”
“当时,先帝身陷囹圄,回朝无望,中原无主,陷入纷争。北戎见中原动荡,亦大有乘胜追击,南下入主之势。在下彻夜思索,以为唯有将北戎内部撼动,让它也乱上一场,才可阻止。”
我想了想,道:“故而韩先生找到了当今的戎王?”
“当年先帝北伐,北戎出战的,正是当今戎王。”韩之孝道,“那时,他还是二王子。那场大战乃是北戎百年未遇的大胜,可谓功业彪炳。但戎王仍决意传位大王子,令二王子很是不满。在下虽身为阶下囚,但对二王子处境一清二楚。二王子手握重兵,虎视眈眈,缺的,不过是有人推上一把。在下当时身无长物,唯有三寸不烂之舌。二王子听了在下一番言辞,大为触动,将在下收了,起兵反叛。”
我沉吟。
这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但思索之下,一切都合理了。
韩之孝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当年在朝中,他为官一向清廉,颇有贤名。这样的人,我父亲若活着,也不会相信他是那卖主求荣、苟且偷生之辈。
唯有为了那高远的抱负,才能令我信服。
“原来如此。”我颔首,而后,看着韩之孝,露出惋惜之色,“韩先生乃戎王夺位的首功,便是在中原,亦人尽皆知。只是想来,也是因此,韩先生与当年的二王子一样,并不受北戎的许多人待见。我说的可对?”
第三百零一章 忠奸(上)
韩之孝没有回答,只道:“如果娘子要鼓动在下反叛戎王,可放弃此念。”
“韩先生的志向,原来是忠于戎王么?”我说,“方才韩先生口口声声说不仅为了中原,也为了北戎,我以为韩先生忠于的是天下万民,所做一切皆是出于悲悯生灵。原来,竟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