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再是贪财,他也是戎王。骨力南这些财宝虽多,对于坐拥万里疆域的北戎来说,其实微不足道。他连这点也惦记,必是有别的缘由。如果真如我猜测,他已经跟到了求才若渴的地步,那么他对各部的索取只会更大,那王庭里,只怕本就是危机四伏了。”
杜婈望着我,似是狐疑,没有说话。
十多日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王庭。
出乎意料,它与我肖想中的北戎王庭相较,倒是像样许多。
从前,我根据景璘的描述,总觉得北戎王庭大约就像一个兵马大营,到处是帐子和马厩,所有人等都住在帐中,随时便可开拔。
但今日所见,我发觉自己大谬。
确切地说,它除了没有中原那样高高的城墙,其他可谓应有尽有。只不过是用毡房代替了砖瓦屋舍,一眼望去,倒也齐整,犹如城池。
作为王庭常用的越冬之地,这里显然也是经过了营造的。碎石在地上铺起道路,大冬天里,和着冰雪冻得结实。到了春暖,也不至于泥泞难行。
车马沿着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精致往前方而去。我从车门的缝隙朝前方窥去,大道的尽头。一座巨大的穹庐毡房屹立在高台之上,鎏金的宝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颇有些威严的气派。
不过这里终究是苦寒贫瘠之地,与中原比起来,无论是城池还是来往行人的衣着用物,都透着一股粗犷之风,少了繁华富庶的气象。
我发现,自从骨力南的车队出现,两边就涌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显然,他不止一次这样招摇过市,这些华丽气派的马车,在王庭里也是稀罕之物。
“原来这就是王庭。”杜婈忽而道,语带嘲讽,“先帝那样的人,竟是被这般地方出来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当了阶下囚。”
金帐越来越近,它周围的模样也愈发看得清楚。
中原皇城和宫城的四周,皆是贵胄住所。这北戎的王庭也是一样。金帐周围,可见得各色华丽的大帐,应当就是北戎人的宫室。再往四周,亦有许多高大的帐房。如同棋局,将宫室拱卫在中央。
当我想将那些大帐再看清一些的时候,车马停了下来。
只见一队人马来到了前方,为首的壮汉擎着一面绣金大旗,在寒风之中猎猎招展。
骨力南的侍婢连忙来到车前,将我和杜婈接下来,让我们跟着他们一道,伏拜行礼。
一个身宽体胖贵胄模样的人,骑着马,立在大旗之前。
骨力南恭敬地跪下,向他行礼。
那人声音洪亮,说了好长的一段话,骨力南也高声答了。没多久,那人露出笑容,肥胖的脸上却看着别扭,似皮笑肉不笑。
两厢行礼完毕之后,我和杜婈跟着起身,却没有再回到车里。
前方的北戎人过来,将所有马车接管。我和杜婈则与众人一道,让到一边去,跟在了骨力南的后面。
看着那些马车通通被人拉走,杜婈亦是诧异。
“这戎王,当真是全都要了?”她在我身旁小声嘀咕。
骨力南神色从容,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而后,转头对亲随吩咐了两句。
可话没说完,那个贵胄下马走了过来。
一番交谈之后,我发现骨力南的脸上露出了些诧异之色。而后,他转头朝我看了过来。
我愣了愣,心头倏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又与那人交谈几句之后,那人离去。
骨力南走过来,脸上神色虽平静,目光却有几分不定。
“你们二人,须得随我去面见戎王。”
我和杜婈皆错愕。
“为何?”我问。
“不知。”骨力南低低道,“方才那人,是戎王的舅父葛班,戎王派他来做接引使者。从前,戎王收了贡物之后,只召见我。却不知此番为何突然提起要见我带回来的女子。”
我和杜婈相视一眼。她的神色变得紧张,眉头蹙了起来。
心中沉吟。
若是戎王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倒也不必如此。这里就是王庭,他随便派点人来,就能将我和杜婈抓了去。故而他突然要见我们,八成是为了别的事。
“我去好了。”杜婈随即上前一步,道,“她不必去。”
“不,我要去。”我说,“戎王说的话,不可违背,否则反而节外生枝。”
杜婈瞪向我,我无暇多说,只看着骨力南:“到了他面前,我等该如何做,还请王子指教。”
第二百九十七章 戎王(上)
那巨大的金帐,是王庭里最高且最隆重的去处,也就是戎王的大殿。
觐见之前,骨力南推说我们刚从中原千里迢迢回来,一路风尘,形容不堪,恐在戎王面前失仪,故而请求先去梳洗更衣。
那葛班没有反对,让人将我们带到了一处大帐里。
戎王的人倒是没有将我和杜婈的箱笼细软收走,没多时,送了过来。
我和杜婈从洛阳出来,本就是被人劫持,身上的细软都不是自己的。
到了平朔城之后,景璘倒是给我赐了不少衣裳首饰,但来北戎之前,为了不暴露身份,也都换了一遍。箱笼里,无论衣裳首饰,都是胡人的。
我和杜婈打开箱笼,各自挑选了衣裳换好,才整理这头发,骨力南突然走了进来。
杜婈瞪起眼睛:“我等还在更衣,你怎可闯进来?”
骨力南毫无愧色,不紧不慢道:“二位娘子如今都是我的姬妾,我过来看看,又有何不妥?”
我说:“可是有什么事?”
他说:“如我方才所言,稍后二位到了戎王面前,只管恭敬低头便是。你们也不会戎话,他若是问起什么,我自会回答。”
我颔首:“知道了。”
他说:“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我须得确认。”
“何事?”
骨力南没答话,突然,他出手如电,直取杜婈。
杜婈一惊,想闪身,却已经迟了。
骨力南的功夫很是不赖,且看得出气力颇大。他将杜婈制住,未几,将反绞了她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
杜婈涨红了脸,大骂起来。
我亦是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骨力南不理我,仍是那副平静的样子,对杜婈道:“你若想将王庭的人引来,尽可叫得大声一些。看到那时候,倒霉的是你还是我。”
杜婈瞪着他,气鼓鼓地,终是闭了嘴。
骨力南朝帐外唤了一声,一个侍女走进来。她到了杜婈跟前,在她的身上摸索了一番,没多久,从她的胡服袍子底下拿出了一把尺余长的匕首来。
杜婈的面色更是难看,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也看着杜婈,让侍女退下之后,松开了手。
而后,他将那匕首抽出来。寒光如雪,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兵器。
骨力南收回鞘内,冷道:“你想将它带到金帐里,刺杀戎王,是么?我当初带你出来之前,你答应了什么?不可妄自行事,尤其不可行那刺杀之事,你全当了耳旁风。”
杜婈仍恼怒,想将匕首从他手里夺过来,骨力南却不让。
“谁说我要刺杀戎王。”杜婈说,“我带着它罢了,是防身之用。”
“在你们中原朝廷,难道面圣之时,允许带兵器么?”骨力南严肃道,“私藏兵器,形同谋反。你以为这规矩,到了王庭里就不管用了?你藏着它,无论你想干什么,只要搜出来,就是死罪。”
说罢,他将匕首塞回杜婈的手里,道:“你若想害死所有人,就带着它。将它藏在你的衣裳里,去吧。”
杜婈拿着匕首,仍瞪着他,一动不动。
骨力南又转头来,看向我。
“我知道七郎大约也给你藏了什么东西。”他说,“你若与杜女史是一样的想法,我不拦你。”
我从容道:“王子放心,危险之物,我早已取了出来。”
说罢,我张开双臂:“王子若不信,让人将我细搜便是,我绝不抗拒。”
骨力南看着我,倒是没有再让人进来。
“我在外头等着。”他淡淡道,“戎王已经取了金帐,不可让他等太久。”
说罢,他往帐外走去。
“竖子田舍汉!”杜婈恨恨道,“我终有一日要杀了他!”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匕首,道:“此物,你如何打算。”
杜婈纠结片刻,将它放回了箱子里。
“没有这个也无妨。”她不屑道,“那戎王敢动我一根指头,我用牙齿咬也要咬死他。”
——
骨力南人缘不错。
我和杜婈跟着他去金帐的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打招呼,无一不是笑脸相迎。
骨力南一路颔首行礼,英俊的脸上满是和气,与方才搜兵器时判若两人。
金帐前,立着两排北戎卫士,个个身形高大彪悍。
已有侍臣站在帐迎候,见得骨力南来到,上前行礼,而后,引着我们往金帐里走去。
硕大的穹顶,用无数的木骨支撑,蔚为壮观。
十几高大粗犷的铜灯树,伸着锃亮的铜枝,里面点着羊脂,立在四周,将金帐照得明亮。
地上,是厚厚的波斯毯,花纹繁复而艳丽。各色精致华美的器物,亦如同繁星一般点缀在金帐之中,琳琅满目,与外头那冬日萧瑟的景象相较,恍若两般世界。
北戎的贵胄,个个都似乞力咄那样,喜欢张扬华丽的打扮。
其中那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就是戎王。
他坐在一张纯金打造的大榻上,地上垫着虎皮。他身上的白鼬裘袍宽大,将他本就魁梧的身形衬得如一座小山。
周围的贵胄大臣,加上侍从护卫,有数十人。
当骨力南踏入金帐的一瞬,原本热闹的说话声,似有一瞬的停顿。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而来,在我们三人的脸上和身上打量。
我眼观鼻鼻观心,如骨力南吩咐的那样,低着头,作谦恭之态。
骨力南带着我们下跪,高声说了好些话。不必问也知道,那是在赞颂戎王,向他请安。
戎王答了一句,声音听着中气十足,倒也算平和。
骨力南谢了,领着我们起身来。
戎话我自是听不懂,听着二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
我常年浸淫宫中,无论先帝时还是景璘时,对于上位者们说话的方式,可谓了如指掌。我甚至不需要仔细听他们说什么,也能从他们的语气之中辨别出来,这说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显然,戎王对骨力南这次带回的东西很是满意。
从辈分上看,骨力南是戎王的长辈,戎王该叫他一声叔父。但年纪上看,二人却是烦了过来。戎王的年纪,怎么看都应该是骨力南的长辈才对。
没多久,戎王笑起来,周围的人也笑。
骨力南转向了我们。
“上前一步。”他说,“让可汗看一看你们。”
第二百九十八章 金帐(下)
我的心提了一下,脸上的神色仍保持镇定,与杜婈一道,恭敬地应下,然后,低头走上前去。
戎王高高在上,不必抬头,也知道他正看着我们。
我和杜婈跪下,像北戎人一样行礼。
“抬起头来。”戎王身边有人会汉话,腔调生硬地对我们说道。
我和杜婈都抬起头。
戎王的目光朝我们扫来,未几,落在了我的脸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人。
立在王座旁边的,一身北戎打扮的韩之孝。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他能将我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是一样。
纵然那面上无所变化,眼神却骗不得人。
他盯着我,惊疑交错。
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我是谁。
不料,这时,戎王忽而从王座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与我对视。
心再度提起,吊得高高。
他的手似铁钳一样,捏得我的下巴生疼。那眼睛,除了眸色,倒是与骨力南有几分相像,只是比他更为阴鸷。
正当我疑心是哪里出了纰漏的时候,戎王再度笑了起来。
他松开手,又将我看了看,转向骨力南,向他说了两些什么。
骨力南忙上前,在戎王面前跪下,恭敬答话。
旁边随即有人不满,叽里呱啦一通。骨力南仍跪在地上,似在据理力争。
正当此时,一个声音传来,不紧不慢,在一群粗声粗气的聒噪之中,显得格外独特。
我偷眼瞥去,正是韩之孝。
只见他上前,在戎王面前一礼,说了几句话。接着,那葛班上前来,跟着说了几句。
戎王抚着胡子,未几,缓缓点头。
他的脸上复又露出笑意,而后,看向骨力南。又是一番对话之后,我听出了骨力南的声音已经不再那样的从容自然。但显然,他的回答很是让戎王满意,也让戎王身边的葛班满意,露出笑容,红光满面。
没多久,戎王挥挥手。
骨力南随即行了伏拜大礼。
我和杜婈也跟着他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离开金帐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骨力南的侍从在高台下候着,牵着几匹马。
我有许多话想问,但现在显然不是说的时候,只与杜婈各自上马,跟在他的后面。
天色阴沉,寒风比先前更加猛烈,似乎又有一场大雪在酝酿。
这王庭里,虽没有楼宇,也没有高墙,但人们的住处,仍能够从格局上看得清楚。普通人家的帐房,旁边有羊圈马圈,以及烧火的柴堆,用栅栏格开。而那些贵族们的宅邸,往往有许多帐房,每家只见用道路格开,或宽或窄,不一而足。
骨力南在王庭之中没有住处,今晚歇宿的地方,是戎王赐下的。
跟随他来到王庭的其余仆人侍从,也都安排在了这里。如今货物交割,大部分人都闲了下来,显得这片帐房有些热闹。
骨力南也并不介意,让人安排他们住下,而后,带着我们走进了他的大帐之中。
才进去,骨力南就狠狠地将手上的马鞭扔在地上,脸色难看至极。
“出了何事?”杜婈迫不及待地问道,“方才戎王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贪得无厌!”骨力南忿忿道,“他要我将生意交给他舅父葛班,还要我娶葛班的女儿!”
我和杜婈皆露出讶色。
从他一番骂骂咧咧的叙述之中,我得知了大概。
原来,方才在金帐之中,戎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细看之后,对骨力南说,要他将我也献给他。
骨力南婉拒,说我和杜婈都是他从中原来买来的歌伎,到手之时就已经不再纯洁,配不上戎王。等下次到了中原,他会另外给戎王寻找那美貌纯良的女子,献给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