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也看着她,她一笑,从马上翻身而下。
“回纥王女缬罗,拜见台上皇后陛下。”她行礼道。
我淡淡道:“王女就不必执这许多虚礼了。托王女之福,这里没有太上皇后,也没有什么女史,只有两个中原来的宫人。”
缬罗的脸上仍笑盈盈的,没有一点愧疚之色。
她将马鞭交给侍从,而后,也走到土台上来。
“妾自离开京城,便时常想起皇后来。”她也在席上坐下,神色悠然,“妾与皇后,其实很有几分相像。”
我看她一眼:“哪里相像。”
“你我皆是那锦衣玉食长大,却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遭遇了变故。”她说,“妾记得,皇后的父亲是个十分大的官?”
我没说话,仍嗑着瓜子。
“妾的父亲,自是疼爱妾的,但更爱妾那几个不成器的兄长。”缬罗道,“他给了妾最贵重的首饰,最好看的衣裳,却给了兄长们封地和兵马。可等到北戎打到了回纥来的时候,兄长们酒色成性,没有一个成得了气候。他们不肯打仗,也打不得仗,却主张将妾嫁去乌孙,与乌孙王联手,共退北戎。妾的父王听了他们的话,妾便也成了乌孙王后。妾记得,嫁给第二个乌孙丈夫的时候,与皇后正是差不多的年纪。”
我说:“故而王女说的相像,就是年纪?”
“自不是。”缬罗道,“我们相像的,是那股不服命的劲。新王将妾烝娶之时,所有人都说,是妾勾引了新王,他才会杀父烝母,妾是那祸国的妖姬。妾不愿任由他们摆布,于是杀了他,再立新王,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妖姬。”
这事,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
“可王女也并未再待在乌孙做王后,而是回到了回纥当王女,这是为何?”
“这亦是同理。”缬罗道,“他们觉得,妾这女子,只能嫁人生子。妾若在乌孙,确实只能嫁人生子,大到天上,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王后。可在回纥,我却可做女王。”
这回答,颇是出乎我的意料。
“故而王女大力促成讨伐北戎,亦是为了此事?”我说。
“戎王野心勃勃,一意要灭回纥,自是要将他杀了。”缬罗道,“也只有以此为名,父王才会将兵马交给妾。”
我注视着她,片刻,道:“王女为何要将这些告诉我?”
缬罗望向校场之中,杜婈拿着击球的月杖,正面对这缬罗两名侍女的围堵,左冲右突。
“回纥虽有数千里之地,却大多荒芜,与中原相比,更是蕞尔之地。”缬罗道,“周围诸国,散若星辰,更似虎狼。妾当上女王之后,若想坐稳位子,离不得靠山。在妾看来,无人比得上中原的君主更为稳当。”
第二百九十二章 缬罗(下)
缬罗说这些话时,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
对此,我已是见怪不怪。
“哦?”我说,“中原之势,王女不是不知。不知在王女看来,哪位君主会成为那靠山?”
“将来坐江山的人,无论是京城这位,还是洛阳那位,于妾而言都并无区别。”缬罗撩了撩头发,道,“妾本想着将他们都收入裙下,可他们都没什么眼色。不过除此之外,妾倒是发现了他们还有一个共通之处。”
说罢,她看着我,道:“他们二人,都很是在乎你。”
我淡淡道:“王女莫不是看走眼了?”
“妾看人可从不走眼。”缬罗道,“洛阳那位便不说了,为了皇后宁可不要后宫;京城这位,为了将皇后弄到身边来,不惜拿这结盟之事做交换。皇后的本事,真乃让妾刮目相看。”
我说:“王女一路杀伐,对男女之事毫无眷恋,莫非竟是相信那所谓的帝王之爱?”
缬罗笑了起来。
“莫说是帝王,便是寻常之人,妾也是不信的。”她说,“男子自是都没什么良心,不过世人皆有七情六欲,逃不得贪嗔痴慢疑。在妾看来,只要有念想,便已经是大善之事。你我明人不说暗话,妾会保皇后和杜女史平安无虞,将来皇后回到洛阳,还请皇后在太上皇面前为妾美言几句。”
我说:“王女可是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圣上让王女将我绑到此处,难道是为了邀我到此一游?就算我想回去,圣上不放人,又当如何?”
“这个么,皇后便不必操心了。”缬罗胸有成竹,“妾既然有本事将皇后弄来,就有本事将皇后还回去。”
我嗑了一颗瓜子,不紧不慢道:“若我不想回洛阳去呢?”
缬罗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愣。
我看着她,也淡淡一笑。
“王女说的条件,我并无异议。”我说,“不过,我想修改修改。若王女答应,将来无论谁人坐了天下,我都可让他答应保王女的江山稳固,王女以为如何?”
——
景璘显然对自己这即将到来的出征,很是雄心勃勃。他到亲兵的营中巡视,与将士共膳,直到夜里,我才再度见到他。
他风尘仆仆,进门时,带起了一阵寒风。
说来,我忽然觉得,他似乎果真与从前不一样了。
他虽然从小就喜欢玩乐,但和我一样,他厌恶任何寻欢作乐之外,任何会出汗的事情。所以,马毬之类,向来不在他认可之内。而如果让他去学习驾驭骑射,他会装病。
在武事之中,他唯一学得好的,是骑马和剑术。而他之所以肯花功夫习练这些,是因为先帝喜欢。马术好,他可以陪先帝行猎;剑术好,他可以为先帝舞剑助兴,讨他欢心。
这两样,足够他对外树立那文武兼治的形象。据我所知,就算是他当上皇帝之后,时常去大营里观兵,那也并非是他心甘情愿的。每次从大营里回来,他总要找我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说那等地方臭烘烘的,他要把穿过的衣裳全都烧了。
现在,我发现他已然不再厌恶行伍。
或者说,他厌恶的,从来不是自己麾下的行伍。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知道他在营中喝了酒。
景璘的酒量一向很好,且跟子烨一样,喝了之后不上头。
“你怎来了?”我问,“这等夜里,你喝了酒,该早些歇息。”
“朕是要歇息。”他把过来给他宽衣的内侍推开,看着我,懒洋洋道,“这屋舍,就是朕的寝宫。”
说罢,他打了个酒嗝。
我皱了皱鼻子,瞪他一眼。
景璘却笑嘻嘻,道:“阿黛,朕今日高兴,你再陪朕喝两杯。”
我说:“我不擅饮酒,你是知道的。”
景璘无所谓,自顾地解了大氅,扔在地上。
而后,他坐在榻上,半躺下去,转头来看着我,朝我招了招手。
“坐到边上来。”他说,“陪朕说一说话。”
我站立片刻,走过去,却没有坐在他跟前。只坐在了离他两步开外的茵席上。
景璘看着我,有些不满。少顷,他“嘁”一声,闭起眼睛。
“阿黛。”他喃喃道,“你去了洛阳之后,朕总是梦到你。”
我说:“陛下梦到我什么?”
“梦到从前,你和我一起玩耍的日子。”他说,“那真是朕最开心的时候……”
那声音有些轻,说完之后,没了后续。
我等了一会,以为他睡着了,朝内侍望去,想让他们来将他抬去歇息。
可内侍才要过来,他听到了动静,睁开了眼睛。
“你现在莫不是听朕说说话都不乐意?”他瞪着我,“你是不是嫁了人就连发小也不认了?”
我无奈,只得继续坐好。
“陛下要说什么?”
景璘翻个白眼,继续闭上眼睛。
“阿黛。”他说,“朕若跟你说,朕命不久矣,你会如何?”
我愣住。
“什么命不久矣?”我问。
“命不久矣就是命不久矣。”他说,“你待如何?”
我没答话,径直走过去,摸摸他的额头,而后,将他的眼皮掰开。
他看着我。
我瞪着他,严肃道:“真的假的?不许与我说笑。”
景璘看着我,一把捉住我的手腕。
“你担心朕么?”他低低道,“若朕要死了,你会陪在朕的身边么?”
我不耐烦:“说什么傻话?究竟怎么回事?不可胡乱吓人!”
他的目光明亮异常,少顷,又笑了起来。
那总被人夸赞秀逸尔雅的眉宇舒展开来,在烛光下,格外柔和。
他松开我的手,伸个懒腰。
“你总是这样,朕说什么你信什么。”他说,“阿黛,你会吃亏的。”
我皱着眉,仍盯着他:“如此说来,你果然是骗我的?”
他的眉梢微微扬起,声音温和:“朕若说是真的,你会不会从此每夜都陪着朕入睡?”
我拉下脸,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
“陛下再这样胡闹下去,先前说的事,便不可作数了。”我恼道,“我住到厢房里去,陛下既然是要我来助陛下一臂之力,那么还请到了那需要出力之时,再来召我。”
说罢,我向景璘一礼,转身而去。
可景璘却一直在笑,直到我走出门口,他仍笑个不停。
“阿黛,你总是这样……”他声音喃喃,似乎酒劲大得很,不知是梦是醒,“总是这样……”
第二百九十三章 密谈(上)
这平朔城,比京城和洛阳都要冷上许多。
虽然我和杜婈的身份都是宫人,但景璘向来为所欲为,演都不愿演。
用他的话说,我是他请来的军师。
白日里,他总将我带在身边,无论做什么都让我跟着。无论是巡视大营还是与各方人马议事,他都不让我回避。
与景璘结为同盟的,除了骨力南和缬罗,还有高昌、突厥、羌戎的使者。不过大约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的会面,总是十分隐秘。深夜入城,深夜消失。
而整个平朔城,看上去很是平静。早晨,城门打开之后,附近民人到城中市集易货,官署运转如常。甚至服侍景璘的内侍,闲聊时也会谈论着这和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这地方太冷,他们想回京城去。
很快,我知道了景璘说的只有我能帮他,是什么事。
袁之孝。
此人原是一名中书舍人,当年先帝出征,他亦是随员之一。兵败之后,袁之孝与先帝身边的一众文臣一道,沦为俘虏。
可与别人不同的是,袁之孝这阶下囚没有当几天,不知因为什么事,被当时的二王子看中,提到了身边做幕僚。没多久,二王子发动兵变,杀了老戎王和大王子,成为新的北戎王。
而袁之孝也被戎王重用,成为了近臣。其地位,犹如右相。
此事,无论在京城还是在洛阳,都颇是为人所不齿。韩之孝曾派人回来,想将父母妻子接过去,但都被推拒了。
他跟我之间,并非毫无关联,因为他曾是我父亲的门生。
我父亲是个爱才的,对袁之孝很是赏识,那中书舍人的位子,就是我父亲提携上去的。我记得我父亲当年说,此人颇有见地,加以栽培,将来必成气候。
但谁也没想到,他成气候,是这样的方式。
论理,这笔帐,当年应该还是会算到我父亲或上官家的身上。不过虱子多了不痒。我父亲既然担了那祸国的罪名,上官家也因此倒了,这账就也不了了之。
只是不料,还是扯上了我。
一场议事之后,景璘将骨力南和我留了下来。
“袁之孝,当下还是戎王重臣么?”景璘问骨力南。
“正是。”骨力南道,“当年戎王夺位,是袁之孝为他出谋划策。此人的才干,戎王甚为看重,一直留用。”
景璘颔首,看向我:“你对这袁之孝,可还有印象?”
“有过数面之缘。”我说,“莫非陛下的王子是想让我出面,策动袁之孝谋反?”
“正是。”景璘道,“王子和乞力咄虽与朕结盟,出兵为内应,可北戎庞大,仍是不足。尤其王庭之中,我等仍少了内应。若不可一击而破,后患无穷。”
我了然,沉吟不语。
骨力南道:“皇后若是在思虑如何见到此人,我已经有了办法。和谈迟迟无所进展,王庭那边定是要坐不住的。乞力咄去劝一劝,可让戎王将袁之孝派到平朔城来。如此,皇后可与他一见。”
我说:“有一事,我想问王子。先前戎王打算亲自到平朔城来和谈之时,随员之中可有袁之孝?”
“据我所知,没有。”骨力南道。
“为何?”
“不知。”
我说:“既然如此,就算戎王再操心这平朔城之势,他也不会派袁之孝来。”
景璘露出讶色:“哦?”
“袁之孝既是中原出身,又是重臣,与中原和谈,让他出面其实最是合适。”我说,“可戎王将他排除在外,可见对他其实并非十足信任。我记得就在前年,袁之孝曾派人到京城,要将父母妻子接去北戎,但未得逞。他既然有念想留在中原,只怕北戎王其实也并不会全然信赖他。”
此言既出,骨力南笑了起来。
“皇后果然是聪慧之人。”他拿着酒杯,浅啜一口,将灰色的眸子看着我,“如皇后所料,这两年,袁之孝处境并非十分如意。”
“哦?”
“戎王之所以将他重用,是因为在夺位之时,袁之孝立了大功。”骨力南道,“从时机择选到布兵排阵,戎王皆遵从袁之孝建言。夺位之后,亦是在袁之孝的谋略之下,戎王迅速安抚各部,坐稳了王位。这夺位之事,袁之孝可谓首功。但也正是因此,袁之孝一直受王庭众臣忌惮,多有排挤。戎王即便是清楚袁之孝的才能,谗言听多了,也对袁之孝有了疏离之意。当下,袁之孝在王庭之中,可谓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景璘道:“既不能将袁之孝诱来,那么唯有修书一封,以字面相劝?”
我想了想,仍是摇头。
“戎王既然对他有了戒备,只怕他身边也少不得眼线。书信乃实证,若被人发觉,反倒坏了大事。”我说,“且据我所知,袁之孝乃严谨之人,并不轻信,是不会被区区书信说动的。”
说罢,我看着骨力南:“不知王子回王庭可方便?”
骨力南笑了笑:“有何不便?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我一介闲散宗室,无依无靠,谁也管不得我。不过皇后如果想让我去说服袁之孝,那么可打消念头。袁之孝为了避嫌,从不私下见任何王族之人,自然也不会见我。”
我说:“王子不必出面,带我去见他便是。”
听得这话,骨力南和景璘皆是一愣。
“不可。”景璘随即道,“北戎乃凶险之地,你不能去。”
我看着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只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可想一雪前耻,让天下人都看看,你才是那真正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