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话没说完,杜婈已经大骂,“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当初缬罗将你们交给我,我是如何待你们的?如今,你们又如何待我?你们竟敢挟持我,陷我于不义!太上皇若找来,定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阿蓝神色平静,道:“王女让妾等好好与女史及手下切磋马毬,教授诀窍,妾等都一一照办,尽心尽力。妾等做下的一应之事,皆是奉命而为,还请女史见谅。”
杜婈面色一变,又是要骂,我将她止住。
“你们退下吧。”我说。
阿蓝应下,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退了出去。
我看向杜婈,她也看着我。
“此事与我无干!”不等我说话,她已经开口道,“我虽不喜欢你,可我从未想过害你!我将她们收留,只道是要切磋马毬,并不知她们还打着这等算盘!否则,我不会让她们也将我绑了,自己搭进来!”
我看着她,颇有些诧异。
说来,我确实怀疑过杜婈跟缬罗有所勾结,但在见到景璘的那一瞬,我就知道不是这样。
杜婈再讨厌我,也不会亲自来跟景璘扯上关系,这对她和杜家没有一点好处。
“我知道,这话不必再说。”我说,“我来见你,是要问你一句话。你想安然回到洛阳么?”
杜婈愣了一下,片刻,答道:“想。”
我神色严肃:“如此,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从现在起,你是我的近侍,你我须通力合作,明白了么?”
——
平朔城不大,作为边境重镇,有高墙深池,还驻扎着许多的兵马。
在北门外二里的地方,搭了一处大帐,那是和谈之地。
再往北二里,就是北戎的大营。
戎王派来的使者,叫做屠甲,是戎王的岳父,在国中的地位犹如丞相,仅次戎王。
当然,景璘是不会愿意自降身份,亲自去跟他打交道的。
据说使者来到之后,他见也不见,只派人当面申斥一通,指责戎王无礼无信,要将和谈取消。
那边一再告罪,过了几日之后,景璘才做出缓和之态。不过也只是不曾取消和谈而已,他仍然不见北戎的人,只派大臣去出面。
两边各怀心思,各自君上不见踪影,这和谈也就成了鸡肋一般,毫无诚意,只有每日的扯皮。
这却是中了景璘的下怀。
他没有回京城,借着和谈之名,留在平朔城。暗地里,则着手筹备那杀进北戎报仇雪恨之事。
我惊讶于,他竟暗自攒下了五千兵马,连我也不知道。
景璘并无兵权。无论边境、各处关隘、州郡乃至京城戍卫,所有的兵马都是子烨属下,只有太上皇的虎符可号令。就算是景珑的鄂州兵,那也是在子烨的允许之下,才掌握在景珑的手中。
这五千兵马,就驻扎在平朔城里,将景璘的行宫拱卫得严严实实。
我去看的时候,只见果然有精锐之气,颇有些御林军的风范。
“这些兵马,究竟是哪里来的?”我问景璘。
“自是朕派人暗自练的。”他颇有些得意之色,“阿黛,你可还记得徐鼎?”
听到这个名字,我明白过来。
此人是先帝的忠臣,当年随驾北伐,在乱军之中奋力保护先帝和景璘,后来一道做了阶下囚。子烨将先帝和景璘迎回,徐鼎也一道归朝。但没多久,就称病还乡。景璘许了,给他封了侯。那之后,我就甚少再听到此人的消息。
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等内情。
“你不曾告诉过我。”我说。
景璘笑了笑,道:“这等事,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日日身在宫中,又不会练兵,跟你说做什么?徐鼎一直对父皇深有愧疚,父皇去世,他甚至想为他殉葬,是朕将他劝了下来。朕问他,可愿意为朕做这事。他这才有了活下去的志向,这两年,尽心尽力,为朕招兵买马,做得十分出色,朕很是满意。”
我看着他,很是好奇。
“太后知道么?”我问。
“她若不知道,朕养兵马的钱从哪里来?”他说,“若非这两年来她到处修寺造佛,朕也没有那许多由头在太上皇眼皮底下将这钱抠出来不是?”
这倒是道理。
“故而此事,你是打算不让他的人插一点手。是么?”我问景璘。
“正是。”景璘神色傲然,“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就算不经他的手,朕也有那一雪国耻的本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我沉吟片刻,道:“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将我千里迢迢绑来,要我如何帮你?”
“你虽不会练兵,但是上好的军师。”景璘笑了笑,道,“阿黛,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父亲说,你可惜了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定可做出一番事业?你父亲的尸首还在北戎,朕知道他埋在哪里,你随朕一道去将他迎回来,如何?”
第二百九十章 兵马(下)
我的心,似被扯了一下。
“我父亲的尸骨?”我说,“不是已经找不到了?”
“此事,多亏了骨力南。”景璘道,“若不是他用心查探,此事也是无所着落的。”
说罢,他目光深深。
“阿黛,”他说,“朕知道,你在生朕的气,埋怨朕不曾与你商量一声,也不曾经你允许,就将你绑到了此处,是么?此时,那边定是已经乱作一团,他们恐怕正四处追踪,寻找你的下落。就算你将来回去,也免不得有一场麻烦等着你,让解释不清。”
我沉默片刻,道:“你什么都明白,可你还是做了。”
景璘笑起来。
“还是那话,这世间,除了你的家人,朕最了解你。”他缓缓道,“朕知道你想要什么,在乎什么。阿黛,你自幼享尽荣华富贵,失去父兄庇佑之后尝尽冷暖。在你心中,最想要的,并非锦衣玉食,而是逃脱这禁锢你折磨你的牢笼。从前,你会为了寻回家人而委曲求全,现在,你心愿已了,便不会再泥足其中。即便你心中仍放着那人,有朝一日得了机会,你也仍然会离开。阿黛,朕说得对么?”
我有一瞬的怔忡。
自从我离开京城,景璘就总能让我吃惊。
从前,我总是自诩对他的性情思想了如指掌,而他则不是那么的了解我。
现在,我发现自己终究是轻浮了。
相似的话,我曾子烨面前说出来,他并不能全然理解。
但景璘却可一语中的。
“你是何时察觉的?”我问。
“自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景璘道,“你只带走了钱财,其余物什全都分给了玉清观众人。朕就知道,你对这宫中的荣华并无任何留恋。若不是你兄长回来了,那时候,你就会远走高飞,对么?”
我没有答话。
“若朕未猜错,他不会愿意放你走。”景璘道,“可尽管如此,你被人污蔑,受了委屈,他却不愿站在你这边,而是送你去礼佛。”
他注视着我:“阿黛,你告诉朕,你难道就没有恼恨?这牢笼,难道比京城的更舒适?”
心砰砰跳着,我说:“你想说什么?”
“朕想说,朕并非那冥顽不灵,不知疾苦之人。”他说,“朕说过,这世间,你是朕最在乎的人之一。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将机会还给你。”
“机会?”我说,“什么机会?”
“便是离开这牢笼的机会。”景璘道,“先前你能离开,却因为太后和朕应允婚事,成了泡影。既是朕做下的,自当由朕来还。阿黛,灭了戎王之后,你可带着你父亲的尸骨离开。你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朕在一日,便可保你和上官家一日安稳。”
我张了张口,只觉心绪纷乱,一时竟是无从回答。
“至于我将这一切瞒着你的事,”他唇边浮起一抹苦笑,继续道,“你便莫再恼朕了。你和太上皇从前的那些事也瞒着朕,一个初一一个十五,我们各不相欠,一笔勾销。好么?”
我望着他,定定地。
好一会,我抿了抿唇,轻声道:“好。”
——
景璘离开之后,我坐在屋子里,仍旧怔忡。
我又想起了子烨。
他看着我,目光冰冷。
——“我从不曾忘记过那约定。不过你也当记得,没有我的应许,你哪里也去不得。你也当知晓,若你违反约定私自离开,你会后悔。”
我们争吵过,互相不理睬许多日。
但景璘说得对,我心里仍有他。
故而那一夜,我们亲吻缠绵,一如以往。
烛光下,他注视着我,双眸平静而幽远。
——“故而在你眼中,我与先帝或太子或昱之,并无两样,是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认命,又似乎不曾。
可我的命运,却先他一步,到了我该抉择的时候。
它总是这样,让我猝不及防。
思绪很快被人打断,没多久,杜婈进来了。
“皇后要见我?”她说。
她的身上,已经换了一身男装。
杜婈一心找缬罗算账。听说她要跟自己再比一场马毬,杜婈二话不说,让人给她找来衣裳和马匹,就要去练起来。
我看了看她,道:“王女还未回城,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当下筋骨还未全然恢复,养一养再动才好。”
杜婈不屑道:“我好得很,不必操心。”
我说:“我听太上皇说,他从前起兵之时,你跟随左右,做了许久的文书,是么?”
杜婈一愣,随即道:“正是。”
“也管过舆图?”
“管过。”
我颔首,将一张舆图在面前展开,道:“这个,你会看么?”
杜婈走过来,看了看,随即认出来:“这是漠北舆图?”
“正是。”我说,“这舆图,是北戎人新近绘制,山川地理,皆比朝中原有的更为详细。你拿去,对照着在本朝舆图上勘误修改。”
杜婈眉间一动,又将那舆图仔细看了看,忽而抬头:“我们要去王庭?”
我说:“如打下王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在太上皇朝中,女子亦可论功行赏,得到诰封。到那时候,你想做什么,你母亲是由不得你的。”
杜婈的目光亮了起来,神色大振,却又露出狐疑之色。
“此事,上皇不知?”
“不知。”我说,“若我不曾猜错,你方才去看马匹,顺便查探了一番周围,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平朔城的官署,是么?”
杜婈的神色僵了僵,随即瞪起眼,压低声音:“自是要给上皇传信!我等从洛阳消失,已有月余。上皇他们不知我等下落,必是急得要命!”
我看着她:“你也知道太上皇离这里有月余的脚程。这里戍守的都是圣上从京中带来的亲兵,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一旦触怒圣上,太上皇也救不了你,此事,你该明白。”
杜婈大约也知道利害,咬了咬唇,却还是不服气:“那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声不出?”
说着,她盯着我:“皇后就这般信任圣上?还有那些回纥人、北戎人。我们手无寸铁,他们可将我们绑来此处,自也可一言不合将我等置于死地。皇后就不曾想过,他们无论目的如何,做下这等事,自是知道太上皇会震怒。要免去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我等灭口。”
第二百九十一章 缬罗(上)
我说:“既然你觉得他们将我等绑到此处,是要将我等加以利用,那么我等只有让自己有用,才能保命。至于那灭口之事,你怀疑圣上和北戎人会这么做,自有你的道理,但回纥人一定不会这么做。”
杜婈一愣,更加忿忿:“回纥人将你我绑到此处,莫非皇后还觉得她们是好人?”
我说:“回纥王女说不上好坏,却是个识时务的人。在你看来,她将你我绑到此处,是为了什么?”
杜婈道:“自是为了向圣上邀功,助他要挟上皇。”
景璘对我说的那番道理,太过私密,我并不打算对杜婈透露。她这般认为,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没有纠正。
“既是如此,不必你通风报信,上皇也会知晓你我在此处。”我说,“他们灭口,岂非多此一举?”
杜婈一时结舌。
我继续道:“在女史看来,缬罗绑了我等向圣上邀功,所求者何事?”
“她想与圣上联手,讨伐北戎。”杜婈马上道。
我说:“但圣上并非她首选之人。她去洛阳,并非冲着为庆贺大婚去的,而是冲着与太上皇结盟去的。故而在她眼中,太上皇才是那最有杀伐之力的人,太上皇不曾应许,她情急之下,才退而求其次,转向了圣上。你觉得,她愿意与太上皇反目么?”
杜婈睁大眼睛:“她已经做下了这等事,还不算反目?”
“只要你我能安然回去,帮她说话,就可以不必反目。”我说。
杜婈的神色定了定。
我继续道:“那时,马场里所有人都被阿蓝下了药,她们要想不让人知晓,那时候就该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人灭口。但她们没有这么做。可见缬罗在吩咐之时,就已经留了后路。”
杜婈目光微亮,转了转,又蹙起眉:“皇后之意,她将我也绑出来,亦是此意。”
我说:“正是。你是那收留她们的人,若将你留在洛阳,你必是要受人怀疑,将来要理论,反而不好为她说话。不若将你一道绑了,将来求情,也能多一个人来作证。由此看来,你还觉得王女会容得别人伤你我性命么?”
杜婈沉吟,终于颔首。
“圣上可说了,他想要挟上皇何事?”她问。
“圣上不曾与我说。”我含糊其辞,随即挑开话头,“女史相信上皇得知了此事,就会来救我等么?”
杜婈毫不犹豫道:“会。”
我说:“故而我等只有好好周旋,才能等到这一日。”
杜婈再度颔首。
“那……”她犹豫了一会,道,“那立功之事,究竟如何?”
看着那闪闪的目光,我知道,她此时想着的,已经是如何顺势而为。
“那就是另一桩了,二者并行不悖。”我说罢,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缬罗王女要与你比试马毬是么?她可说了何时?”
——
如我所料,缬罗所说的要与杜婈比试,不过是个幌子。
当日黄昏,她回到平朔城里,就到了校场上来。
杜婈倔强,正试着慢慢骑马。而我坐在边上,怀里捂着手炉,手上拿着一把瓜子嗑着。
缬罗一路纵马驰骋而入,远远的,就看到她头上的金冠在夕阳光中闪闪发光。
她径直驰骋到我的面前。我坐在土台子上,她坐在马上,抬头与我对视。
那明艳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愈加明亮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