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连装也不屑了,竟在景璘面前不再称臣。
景璘的脸紧绷着,道:“如此说来,皇叔是不打算让朕活着走出石虎城了。”
赵王一笑,悠悠道:“陛下言重了。孤与陛下不但是君臣,还是叔侄,弑君杀侄的罪名,孤是断然不敢担的。”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和缓气氛。但我知道并没有那么简单。
赵王既然敢在景璘面前如此大胆地将心里话说出来,便是已经戳破了窗户纸,不打算再留回转的余地。接下来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这石虎城里有徐鼎,他虽然暂时听命赵王,却未必愿意看着赵王弑君。故而赵王再大胆,也不会在石虎城里动手。
再者,景璘的身体孱弱至此,恐怕也不必赵王亲自动手。
但无论如何,赵王既然说出了这话,便是不再拿景璘当皇帝。就算景璘活着回到京城,也与囚徒无异。
故而就算今夜徐鼎不动手,我和景璘也绝不能跟着赵王上路。
赵王的话,句句冒犯。
我唯恐景璘又沉不住气,清咳一声。
景璘看我一眼,目光里的愤怒倒是似乎按捺了下来。
“朕的时日无多,不必皇叔动手,也是个废人。”景璘道,“不过皇叔也莫想得太美。朕即便日薄西山,也有几个子嗣。按承继之制,这皇位断然轮不到皇叔头上。皇叔若对朕的几个皇子下手,便是拿朝廷百官和天下人都当了傻瓜。弑君夺位,难道以为无人看得出来么?”
“陛下多虑了。臣既然决心要这皇位,便无论如何不会让天下人不快。”赵王道,“陛下远征北戎,却被齐王和北戎勾结所害。孤身为皇室宗亲,挺身而出,铲除奸佞,镇压北戎,从敌营中夺回陛下遗体。此乃救驾,怎能说弑君?虽陛下晏驾,但我救社稷于水火,天下万民皆可见。陛下临终之前,自知时日无多又皇嗣年幼,于是效仿尧舜之德,传位与孤,亦乃众望所归。”
话到此处,已然图穷匕见。
景璘动啊:“如此说来,皇叔还想要传位诏书?”
“正是。”赵王道,“臣来觐见,第二件事,就是来请诏的。”
景璘笑了起来,声音讽刺。
我的心高高悬着,跳得飞快。
倒不是怕景璘会将赵王惹恼,激赵王做出什么事来。
因为当下的情形,显然是赵王对景璘一而再再而三不敬,刺激景璘,似乎就等着景璘做出什么来。
这着实反常。
“朕若不给,又当如何?”只听平静道。
“陛下放心。”他说,“臣说过不会伤陛下性命,那么必是说到做到。不过当下这城中之势,陛下也看到了。众将士皆拥立臣为天子,若陛下仍不肯赐下传位诏书,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只怕难料。”
景璘怒极反笑。
“事到如今,皇叔莫非以为,朕怕死么?”他说,“谁人要朕的性命,拿去便是。至于诏书,一个字也休想得到。”
赵王不紧不慢:“那么,太后呢?”
景璘的目光定住。
“你用太后的性命要挟朕?”
“非也。”赵王道,“孤不过想提醒陛下,想要坐江山的人,可不止朕一个。若陛下当下在京城,只怕那要陛下赐诏的,便是太后了。”
听到这话,我明白过来。这赵王,是要拿太后来挑拨了。
“那又如何。”景璘显然也知道这个,答道,“朕的江山,不传给朕的皇子,难道传给皇叔?”
“陛下莫不是以为真的能传到皇子头上?”赵王笑了一声,“陛下只怕还不曾知晓,太后已经将她母家的兄长子侄都入了朝,将来陛下一旦晏驾,太后一系可是要摄政的。左相董裕死在了洛阳,那接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父亲龚有道。陛下的几个皇子,都尚在幼年,陛下该不会以为,太后会让龚氏之外的人来摄政?到了这一步,天下不姓龚,难道还姓景么?”
“一派胡言。”景璘冷冷道,声音听不出波澜。
赵王叹道:“陛下不若想一想,无太后应许,孤怎有今日?孤做下的事,陛下尚且能知道,太后又岂会不知?陛下当初与回纥人勾连,让他们将太上皇后绑到平朔城,若无太后允许,也不至于顺利至此。陛下的身体如何,太后一向明了。陛下身边和手下的人,也皆是太后安排。陛下到平朔城和谈倒也罢了,可陛下要亲赴北戎,这等凶险之事,竟无人阻拦。何故?陛下想要一个贤君之名,太后也着实盼望得紧。即便陛下在征途上驾崩,于她亦是无妨。一位为国而死的壮烈天子,只会为太后摄政锦上添花。”
景璘一动不动。
我知道,赵王说的这些,其实并不会让景璘惊诧。
景璘不是傻子,他向来嘴毒,还喜欢凡事往坏处揣测,对于自己的处境,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在不久前,他还跟我说过相似的话。
但我也知道,景璘自己琢磨是一回事,赵王这样的人在他面前点破又是另一回事。
那紧攥的拳头,足以见他心中愤怒。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御诏(下)
“极尽挑拨能事。”景璘道,“信口雌黄。”
赵王笑道:“虎毒不食子,可宫中之人,要成龙凤,皆远非恶虎可及。陛下和江山,在太后眼中究竟孰轻孰重,陛下还不明白么?陛下时日无多,如何将这所剩无几的光阴加以利用,攫取余热,亦在太后思虑之内。可惜太后终究是自负,以为自己可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借我的手杀了齐王,再许我一个摄政,打算将我赚回京中,便可效仿那吕后杀韩信之事,过河拆桥。可惜她这等深宫妇人的伎俩,又如何能瞒得过孤?有时,孤倒是十分期待看到她发觉自己不是黄雀,而是那捕蝉的螳螂时,可会与见到陛下尸首时一样难过。”
眼见景璘就要提剑冲上前,我忙将他一把拉住。
“陛下!”我低低道,“切不可冲动!”
说着,我的手用力掐着他的手臂,提醒他先前叮嘱过的话。
景璘额上的筋头跳动,似乎用了极大的气力才按捺住。
赵王看着我,却是笑了起来。
“孤常听人说,陛下最宠信之人不在六宫,却在玉清观。别人说不动的事,太上皇后只消一言半语便可办成。”他说,“宫中朝中,常有人向陛下劝谏,可陛下全然置之不理,即便她嫁往洛阳亦是如故。陛下为这妖妇迷惑至此,无怪乎太后亦欲除之而后快。”
我的目光定住。
可不等我仔细琢磨,景璘已经按捺不住,喝道:“胡言乱语!你要做什么?”
赵王注视着景璘,唇边仍挂着冷笑。
“陛下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在乎上官氏的性命么?”说罢,他转头,对身后侍从吩咐道:“将上官氏拉出去。”
侍从应下,即刻有两人径直上前来。
“朕看谁敢!”景璘怒喝。
可他们并不将景璘放眼里,拱手一礼,道:“臣等奉命行事,还请陛下勿加阻拦。”
说罢,仍继续上前。
景璘暴怒,挥剑就朝当前一人斩去。
可那人是个魁梧的壮汉,他用刀鞘一挡,竟是生生将景璘连人带剑撞到了一边。
我知道景璘不可能敌得过这些人,忙大喝:“住手!”
那些人一下停住。
不过,并不是因为我这声怒喝,而是外头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我和景璘都愣了愣。
赵王面色一变,道:“出了何事?”
话音未落,门被撞开。
一名内侍面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声音发抖:“殿下……殿下不好了,徐鼎造反了!”
我扶着景璘,和他相视一眼,眉间各是一振。
寒风从门外呼啸而入,仿佛千军万马喧哗。
未几,火光连片,映得庭院亮如白昼。
黑鸦鸦的甲士,臂上缠着布条,在一人的带领下冲了进来。
为首者,正是徐鼎。
见到他,景璘一扫方才的怒色,面露喜意。
我也不由松一口气。
看来,徐鼎也对赵王动向起疑,唯恐他对景璘不利,提前动手了。
不过,我的心仍然悬着。
这徐鼎来得确实及时,但也必然会打乱先前的部署。不知外头的安排,是否能够像计议中的一般万无一失。
赵王的人想上前来将景璘和我挟持,已经被徐鼎的侍卫抢先冲过来,拔刀相向。
“逆贼赵王奕!”徐鼎一身甲胄,指着赵王喝道,“你意图弑君,十恶不赦!今同党景毓已经被我等拿下,石虎城也尽在陛下兵马掌握之中,还不速速伏法!”
徐鼎人多势众,赵王的人即便再是精锐,面对重重包围,也无法对抗。
没多久,都放下刀,被绑了起来。
轮到赵王被刀指着。
有人上前,用麻绳也将他捆起来。赵王任由他们动手,看着徐鼎,面无表情。
“徐鼎。”他说,“当初,是孤在太后面前将你举荐,你的父母家人,也是孤尽力照料,保他们生活优渥。照理说,你该是孤这边的人。没想到,孤竟是看走了眼。”
“我自幼承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徐鼎傲然道,“此生只听命于天子,岂与尔等虫豸同流合污!”
说话间,我已经能望见外头漆黑的夜色被橘红的光所照亮。那是众人手中火把汇聚所致,显然这场哗变已成声势。
伴着鼎沸的人声,一个低沉的号角响彻夜空。
徐鼎听到,眉间一振,向景璘一礼:“陛下,臣的副将王铭已经拿下城关,石虎城兵马,尽归陛下。”
景璘颔首:“甚好,卿等立下大功,回朝之后,所有将士皆有重赏。”
说罢,他看向被人押上前来的赵王,道:“皇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赵王的神色仍然毫无波澜,不知是在强自镇定,还是果然不怕死。
“陛下可知身上中的毒是何来由?”他忽而道,看着我,唇边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以为先帝包庇上官家,便无人知晓了么?”
我愣住,心口如同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
“徐鼎!”景璘蓦地喝道:“将这乱臣贼子押走!”
徐鼎随即应下,挥挥手,士卒推搡着赵王,将他压了下去。
心撞着胸口,我看向景璘,还为开口,他已经转向徐鼎,问道:“不知韩先生、杜女史和缬罗王女那边如何了?”
徐鼎道:“陛下放心,王将军已经令人到牢里将他们放出来,不久便可来到。”
景璘显然兴致高涨,问徐鼎:“如卿所言,朕的将士已经将整个石虎城拿下?”
“正是。”徐鼎道,“将士们得知是为陛下护驾,皆群情高昂,一呼百应。”
景璘笑道:“如此,朕当亲自阅示,犒劳众人,以壮声威。”
说罢,他便要往外走。
我忙道:“陛下且慢!”
景璘回头,我将他请到一旁,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上面正在发烫。
“陛下又发烧了,外头风雪交加,怎好出去?还是留在屋子里,让徐将军处置。待得天明,再去犒赏也不迟。”
景璘不以为然,道:“天明有天明的事。将士们捉拿奸佞,立下大功,朕却缩在屋子里,岂非寒了众人的心?”说着,他看着我,语气放缓些,“倒是你,方才一场惊吓,必是累了。且在这里歇着,朕去去就回。对了,这屋子冷了些,朕还要看看这里有没有别的温暖住所,稍后将你接过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事变(上)
看景璘那副指点江山的派头,我知道他是在兴头上,劝是劝不了的。
我只得从地上拾起他刚刚打斗时撂下的裘皮大氅,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给他披上。
“不必操心我。”我说,“我无碍,也随陛下出去看看好了。”
景璘看着我,露出笑容。
我紧接着道:“还有,赵王方才说……”
“那等蛇蝎小人,无非是要死到临头挣扎一番。”景璘打断,注视着我,“无论他说什么,皆不可信,知道么。”
我看着他,少顷,点了点头。
他唇角弯了弯,将手扶在腰间的宝剑上,朝外头走去。
雪已经停了下来,寒风依旧凛冽。
众人踏在厚厚的雪地上,脚步声密实。
这是来到石虎城以来,我和景璘第一次走出那被软禁的屋子。
火把的光照,较我等在屋子里所见,更为盛大。
石虎城窄小的街道上,到处是臂膀扎着布条的军士。就连城墙上也人头攒动,火光熠熠。
官署前,有可供演兵的空地,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军士,列阵齐整。
见景璘来到,不知何人大喊一声:“皇帝陛下万岁!”
众人随即纷纷伏地而拜,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夜空。
景璘的神色肃穆,迎着寒风,裘皮大氅鼓起,手按在腰间的宝剑上,颇有威风凛凛的天子之姿。
我却知道,他不过在强撑。
平日里,他若烧成这样,必是躺在榻上昏睡的。而今日,他竟是强打着精神撑到现在,甚至刚才还硬生生地与人拼了一气。
景璘令众人平身,而后,走到那些将士面前,将他们端详。
他问起一名将官的姓名籍贯,那将官大声答了。景璘微笑颔首,拍拍他的手臂,又转向那旁边的士卒,继续询问。
我知道他是在学子烨。
早在京城时,我就常听人说,太上皇与麾下将士相处融洽,甚至能说出每个人的姓名。这自然是夸大的,我知道子烨的记性再好也做不到如此,可太上皇对部下有情有义的声名就这么传了开来,世人皆知。
景璘问了十几人之后,站到一处略高的土台子上,高声道:“朕亲征北戎,驻跸石虎。今夜,众将士随朕扫除奸佞,匡扶社稷,乃不世之功!待凯旋回京,今夜所有勤王将士,皆论功行赏,家人皆赐民爵!”
众人再度下拜谢恩,呼声如雷动。
我四下里望着,仍不见韩之孝等人踪影。正想亲自去查看,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望去,只见是徐鼎的副将王铭正带着麾下部将,风尘仆仆而来。那铠甲上只落着些雪,看上去寒光锃亮。
“臣王铭,拜见陛下。”王铭走路虎虎生风,来到景璘下拜行礼。
见王铭也来到了跟前,景璘更是高兴。
他微笑道:“众卿平身。听徐将军说,王将军已经将城关攻下?”
王铭道:“禀陛下,城关早已经在我等手中牢牢掌握。”
徐鼎在一旁道:“王将军亦出身将门世家,忠勇可嘉。”
景璘颔首,拍了拍王铭的肩膀:“卿等真乃朝廷肱骨。”
王铭亦微笑,道:“陛下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