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璘又将他夸奖一番。
这时,徐鼎道:“陛下,赵王等人如何处置?”
景璘思索片刻,道:“赵王和景毓,以及一应同党,且收入牢中。待朕启程回京时,一道押解上路。回京之后,朕要大理寺彻查,将所有余孽连根拔除。”
徐鼎颔首:“陛下英明。”
说罢,他向王铭问道:“不知景毓何在?”
“他与赵王一道,就在附近。”王铭道。
这话听着怪异,我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突然,见那一脸笑意的王铭突然拔出剑来,一下捅入徐鼎腹中。
血腥之气,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有人惊叫起来,场面登时大乱。
原本在下方列队齐整站立的将士,突然陷入骚动。
我心道不好,忙扯着怔在当下的景璘躲到土台下方。只见刀光剑影,处处都是厮杀。
不少人扯下了臂上的布条,与王铭的人一道,向原本的同袍挥刀相向。没多久,地上已经躺着上百具尸首,其中也包括了死不瞑目的徐鼎。
而周围,马蹄声如擂鼓一般传来。
望去,一队骑兵甲胄俱全,杀入阵中。而城头上以及附近的屋顶、墙头上,冒出来无数军士,举着弓弩,正对着这里。
“石虎城尽在赵王之手,通通放下兵器!”王铭一身血腥之气,站在土台上大喝,“敢有违逆者,便是徐鼎下场!杀无赦!”
忠于徐鼎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杀戮大半,剩下的也要么重伤,要么被刀剑指着,陷入重重包围。
未几,有人率先扔了兵器。
而后,雪地上锒铛乱响,剩余的所有人都认清了形势,被缴了械。
除了景璘。
他手里拿着剑,挡在我身前,瞪着周遭。
我们再度陷入孤立无援。但处境比先前更是糟糕。
“事已至此,还请陛下勿再作无谓抵抗。”
一个声音传来。
火光之下,只见赵王重新露面,朝这边走来,身边跟着景毓。
他看上去志得意满,比先前更是跋扈。而景毓周身齐整,毫发无伤。
景璘盯着他们,眼睛里的怒气和杀意几欲喷出,就要冲上前去拼命。我急忙将他拉住:“陛下不可冲动!”
赵王瞥了景璘一眼,转向王铭。
王铭走到他面前,收了剑,跪拜在地:“臣王铭,拜见殿下。”
赵王笑起来,声音从未有过的洪亮,脸上红光满面。
“王卿果然机敏有谋,不枉孤早看好了你。”赵王对王铭道。
王铭恭敬道:“殿下栽培之恩,臣没齿难忘。”
赵王看了地上的徐鼎一眼,这才转向景璘。
“陛下受惊了。”赵王道。
景璘没说话,只将剑紧紧攥在手里。
“将尸首都清理下去,莫惊了驾。”赵王对王铭吩咐道。
王铭应下,令人将尸首抬走。
我盯着赵王,心如同沉入深渊。
先前我还觉得奇怪,赵王为何突然来到景璘面前,摆出那咄咄逼人的姿态。而现在,我明白了。他是早知道了徐鼎的打算,用景璘来激徐鼎提早动手,在他部署充分之前来一出反杀。
第三百三十六章 事变(下)
事到如今,一切都走向了不可预知。
赵王弄这么一出,俨然是杀红了眼。留着景璘和我的性命,对他究竟还有无价值,已然无从得知。
寒风中,火光依旧明亮。
赵王的神色,颇有胜利者的得意,比先前更来的从容。
“来人。”只见他吩咐道,“将上官氏拉出来,即刻处斩。”
手下即刻有人应下,两名甲士朝我走来。
“谁敢!”景璘吼道,“谁敢上前,朕将他凌迟!”
赵王看着景璘,目光竟有些可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自身难保,还是勿做那引火烧身之事。”
说罢,他挥了挥手。
又有两人加入,一道前来。
我看着他们近前,浑身紧绷,袖子里,手紧紧握着一把刚才混战时捡到的刀。
上官黛。心里一个声音在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正当我想着该如何反抗,忽而听景璘道:“你不许伤她!你要诏书,朕给你便是!”
赵王让那些人止步。
他看着景璘:“陛下说什么?”
我拉住景璘,低低道:“你疯了,我不用你救……”
景璘甩开我的手,将我挡在身后,盯着赵王:“你不过是要传位诏书,朕这便写给你。”
赵王笑了起来。
那模样,仿佛一个押中了宝的赌徒,又像一个戏弄猎物,欣赏那困兽犹斗之态的猎人。
赵王看了看景毓,道:“孤不曾说错,这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为了这妖妇,什么都做得出来。”
说罢,他的神色不无遗憾,向景璘道:“先前,孤给过陛下机会,可陛下执迷不悟。现在回头,却是晚了。”
景璘的目光定住。
却见赵王已经摆起正色,走到土台之上,大声对众人道:“穆皇帝为先帝所害,先帝弑父自立,得国不正!后又听信上官维谗言,几乎断送社稷!其所作所为,天理难容!这等窃国生乱之人,配我等尊为天子么?”
“不配!”人群之中,有人喊道,随即引来一片附和。众人纷纷跟随,声浪此起彼伏,与先前的山呼万岁不相上下。
“今日,孤要替天行道!”赵王道,“将这祸国的奸佞处斩,以告慰天下万民及穆皇帝在天之灵!”
听得这话,我知道,不但是我,赵王连景璘也不打算放过了。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景璘或我走出石虎城。
区区诏书,落了玉玺便是圣命。平日里的诏书,也没有哪个是皇帝亲自写的。而赵王既然已经对夺位之事十拿九稳,又怎么会在乎什么御笔亲书?
十拿九稳……
我的心中飞快计较,还剩那一成的变数。
景毓等人旋即跟随着振臂呼号:“斩杀奸佞!替天行道!”
景璘气极,却无从反抗,只能骂道:“妖言惑众!朕乃天子!尔等要为赵王助纣为虐,公然弑君么!”
但没有人听他的。
眼见那些士卒要将我们二人拖出来,我心一横,抢上前,将刀指着他们:“我看谁敢碰我和陛下!再上前一步,我教他全家身首异处,夷平九族!”
领头的王铭斥道:“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莫不是妄想让陛下来为你出头?”
我冷笑起来:“尔等与赵王一般都是老糊涂了?只知陛下,难道不知二圣还有一圣?”
王铭的目光定了定,一时似有犹豫。
“死到临头还嘴硬!”景毓斥道,“太上皇已经死了!”
“是么。”我说,“若你们真的相信他死了,又何以让人冒着这般风雪,将他首级送到石虎城来?你们要看到这明证才可安心,不是么?”
说罢,我望着四周,冷笑:“众将士!你们可想好了!你们在这远离中原的石虎城里,忍受严寒,粗食冷水,难道就为了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赵王造反么?赵王空口许诺,说太上皇薨了,可拿出了什么证据?我乃太上皇后,太上皇定然会来救我。他连天下都能打下来,这石虎城算得什么?到那时,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罪!”
这话,其实是我在故意混淆。
毕竟赵王能不能服众,跟子烨是不是活着并无多大关系。
但方才在我提到自也得时候,我已经察觉出一些微妙的东西。
尤其是王铭这些刚刚向赵王交了投名状的人。
选边站队,最害怕的事,就是站错队。
这些人刚投了赵王,对谋反的热情最盛,也最是不稳。蓦地听到有人说太上皇可能还活着,再铁的死忠,也不能当作没听到。
方才徐鼎被杀之后,赵王和王铭的言语之中,没有提到韩之孝他们半个字,我由衷地期望他们另有安排,不曾跟着徐鼎倒霉。那样的话,我拖延拖延,仍有生机。
最关键的是,在场的所有人,其实都不知道子烨是不是真的死了。包括言之凿凿,且按捺不住野心要动手的赵王。
看着景毓的脸上的神色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沉着,我知道,我成功大半了。
怀疑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微弱的种子,落在缝隙里,也会如藤蔓一般生长,探入人心。
“住口!”赵王突然厉声喝道,“王铭!你还等什么!”
景璘也豁了出去,怒吼:“谁敢!”
我继续朝众人喊道:“如今徐鼎乃死于赵王之手,与众人无涉!取赵王首级者,可将功赎过,不但免罪,还可赏赐万金!”
但毫无用处,那些军士仍一拥而上。
景璘身体孱弱,根本敌不过行伍之人。一招过后,就有人将他的剑缴了,我看到有人一拳打到了他的小腹上。
景璘痛苦地蜷起身,被人捆了起来。
“陛下!”我大喊着,自己却也被人反剪了手,捆上绳子。
王铭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亲手拽着我,朝城墙上而去。
我知道石虎城的城墙上有斩首台。
那是建城之初就设下的。石虎城乃兵家必争之地,在一次大战之中,守将捕获敌方大将,在城头斩杀,敌方军心大乱,守军趁势掩杀而出,最终大胜。
在那之后,这斩首台就一直留着,作那震慑人心之用。
没想到,今日,这里要斩的竟是堂堂皇帝。
还有我。
第三百三十七章 密道(上)
王铭拽着我,一路走上砖石阶梯。身后传来景璘的叫骂,可于事无补。
黑夜里,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疼。
我一边踉踉跄跄走着,一边不甘心地对王铭低低道:“我知道你,你家在太原,阖族上下几百口人。赵王手下那么多人,你知道他为何单挑你来杀我?那是因为他也害怕太上皇还活着,来找他的麻烦。他虽弄出了这谋反的动静,可只要杀了我和陛下,再把这罪名往你头上一推,他就能说他是受你胁迫,摘得干干净净!到时候,受你连累的可不止你那全族家人,就连母妻师友也全在里面……”
话没说完,王铭突然用力,将我拽前一些。
“臣今日之举属实无奈,罪责全在臣身上。还请皇后念在臣救下皇后和陛下姓名的情分上,放过其余之人。”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我愣了愣。
他却已经恢复原样,嘴里呵斥着,继续拽着我前行。
到了城头上,寒风愈加刺骨。斩首台前,火光照得亮如白昼。已经有人备下了斩首用的大刀,寒光锃亮。
“王铭!”景璘的声音已经嘶哑,仍旧目眦欲裂,“你……你不许伤她……”
我听得他的声音虚弱,心道不好。
景璘用半条命撑到现在,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再将目光越过城垛,看向城下。
这城头上狭窄,站不得许多人。官署就在不远,赵王和景毓仍站在那土台之上。城垛并不高,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可他们眼里一览无余。
“将军,”一名将官走过来,禀报道,“刀斧手已备好,只等将军令下。”
王铭颔首,还未说话,突然,我又听到了低低的号角之声。
这一回,跟先前的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它不像是在城内回荡,而是从城外寒风呼啸的旷野中传来,远远的,并不太清晰。
我疑心我听岔了,愣了愣,还想再听清楚些。突然,城下喧闹起来。
只见一角有火光猛然炸开,人头攒动,如炸窝的蚂蚁一般,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我远远望见赵王和景毓周围有侍卫拔出刀剑,将他们护在中间。
事情突如其来,城墙上的人也一时陷入迷茫,连那些准备行刑的军士也不由走到城垛边上,朝下方张望。
“出了何事?”王铭厉声问道。
“将军!”有人匆匆来报,“城内有徐鼎余党作乱,说是武库和粮库烧起来了!”
我和景璘都听到了。
景璘停止了挣扎,脸上有些不敢相信的神色,望向我的眼神里有了希翼。
“都给我守在原处,不许乱!”王铭大声道,说罢,朝我们看了看,“先将犯人押下,待乱事平息再处置!”
手下军士应下,随即有人将我和景璘拽着,押往城楼。
这变故,显然让景璘也意识到事情异乎寻常。他没有像先前那样怒骂,只一边朝城墙下望着,一边由着士卒推搡,往城楼里走去。
石虎城的城楼并不高大,打开门之后,里头黑漆漆的。
军士却并非只将我们关在这里,而是举着火把,将角落处的一块木板揭开。我这才发现,那里头有一段楼梯,延伸向下,深不见底。
这时,军士将我们身上的绳索解开了。
“此处乃密道,出口有一道暗门。”一人低声道,“陛下与皇后保重。”
说罢,他们将一支火把和一把刀塞到景璘手里,下跪一拜,转身离开了。
门关上,没多久,我听到了铁链锁上的声音。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景璘。
我忙摸了摸景璘的额头。
仍烫得很。
“陛下觉得身体如何?”我问,“可还有气力?”
“朕无碍。”景璘说着,将手中火把往下方照了照,道,“这楼梯怕是不好下,你须小心。朕先下去,你跟在后面。”
我想了想,道:“还是我先下去,陛下发着烧,只怕……”
“你先操心你腹中那胎儿。”他不由分说地将火把塞给我,而后,将碍事的大氅脱了,扔到楼梯下面,扶着楼梯就往下走。
我忙将火把凑近,照着他。
只见他已经下了一层,站在平台上,朝下一层望了望。
而后,他抬头,朝我点了点:“快下来。”
我不多言,也小心地下去。
堪堪下到地面的时候,我听到外头传来些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搏斗。
心中一惊,我知道不能耽搁,忙将那遮掩的木板拉过来,重新盖住洞口。
这城墙内部的甬道,犹如一个竖井。就算是在这严寒的季节,我也能闻到木头的霉味,也不知修筑了多久。
景璘索性将火把接过去,在前面探路,小心往下。
“朕记起来了。”景璘突然道。
我问道:“记起什么?”
“这密道。”他说,“父皇与朕说过,这石虎城地位险要,常陷入争夺。密道不但可逃生,还可反攻。故而历朝历代,无论在谁手中,凡有修葺,必会将前面的密道堵上,再加修密道。这处密道,看着年头不少,想来,说不定是前人修的,连守城的人都不知道。”